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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蘭臺藏書

  孫炎字叔然,樂安人氏,曾受業于鄭玄,頗得真傳,時人譽為“東州大儒”。是勛初見鄭康成的時候,假模假式以訓詁為說,當時鄭玄就慨嘆啊,說可惜孫叔然不在,否則必能跟你有共同語言。

  那么當時孫炎在哪兒呢?原來漢末亂世,士人為避戰禍,流動性非常之強,這位孫炎曾一度前往長安求仕,結果正趕上李、郭交兵,天子走避,他差點兒連命都給丟了,從此在雍、涼之間流浪,不通音問將近十年——鄭玄一直到死,都沒能再見著這位得意弟子一面。

  在原本的歷史上,孫炎曾著《周易.春秋例》和《爾雅音義》,為《毛詩》、《禮記》、《春秋三傳》、《國語》、《爾雅》和《尚書》作過注,后來還為了維護鄭門,跟王肅打過筆仗。他名望很高,但似乎從未出仕——朝廷曾想召其為秘書監的,但被婉拒了。

  而在這條時間線上,估計因為鄭玄被是勛引入朝廷,任大司農,鄭門弟子從而布列當道,古文既成官學,鄭氏又為顯學,學術氛圍和環境都截然不同了,所以當郗慮終于打聽到孫炎的消息以后,便作書懇請,說自從董卓焚燒雒陽宮室,前代典籍大多散佚,十不存一,正需要有人來整理和恢復啊——我不是請你來當官的,而是請你來做學問的,你來不來孫炎反復思忖之后,終于還是束裝上道了。

  據郗慮說,他是一年多以前請到的孫炎,即奏請命其為秘書監。整理文書典籍。是勛久聞其名。但從來也沒有見過面。終究份屬同窗,自己倘若身在安邑、郯縣還則罷了,這既來許都,哪有不前往拜會的道理呢?好歹人也是你師兄啊。

  故此郗慮便親自引領是勛往秘書監而來。

  西漢朝即非常注重典籍的收藏和整理,使御史中丞居殿中,掌蘭臺秘書——所謂“秘書”就是宮禁秘藏之書,后來這詞兒演化成了職務名稱;御史中丞既掌“蘭臺”,所以后世蘭臺就變成了御史臺的別稱。然而蘭臺并不是獨一的國家圖書館。禁中還有麒麟閣、天祿閣,外府還有石渠、石室、延閣和廣內,此外太學和辟雍也有部分收藏,由此亦可得見藏書數量有多么恐怖了。

  然而在新莽末年的大亂之中,諸閣泰半焚毀,書籍大多散佚,一直到劉秀肇建東漢,才在雒陽皇宮內重修了蘭臺。東漢朝規模最大、名聲最響的圖書館就是蘭臺和東觀,此外還有石室、仁壽閣,等等。但是各有所屬,各行其事。管理起來很不方便。直到桓帝朝始設秘書監,把什么東觀校書郎、蘭臺令史等等職權全都囊括其中。可惜,不久之后董卓一把大火,又把諸閣焚毀,書籍也丟了個七七八八。

  后來曹操挾持劉協遷都許昌,新建宮室,曹孟德那也是個文化人,自然不可能遺忘蘭臺,即于新宮內重修之。不過一開始的藏書量很少,也并未專設秘書監,只是由御史中丞兼領其事而已。

  一直到是勛請求重開太學,又刻立了“建安石經”,各方士人陸續匯集,散佚的典籍才逐漸復歸蘭臺——當然啦,估計數量還不到董卓亂前的一成。是勛一時間沒來得及考慮國家藏書之事,而曹操在的時候,郗鴻豫也不敢擅作主張,直到曹操遷往安邑立國,留郗慮在許都監視劉協,他閑著也是閑著,這才上奏重設秘書監,然后隔了不久,就把孫炎請來任此要職。

  蘭臺在宮掖之內,距離尚書臺的距離并不遙遠,郗慮引領是勛前往,到門口請小吏前去通傳。可是小吏才剛跑進去,就聽臺內傳出來一個尖利的嗓音:“吾不見無學之人也!”

  郗慮面朝是勛微微苦笑,解釋說:“吾近年國事倥傯,疏忽經學,叔然前入都相問,十難答一,于是鄙我矣。”郗慮雖然是大師兄,論起學問來卻并非鄭門翹楚——別說“東州大儒”孫炎了,就連是勛他也不是個兒啊——因而此前再見孫炎,被師弟連提了幾個問題都答不上來,孫炎遂鄙其學識。況且如今曹操在安邑也設置了官學,士人多往匯聚,在安邑也設置了藏書閣,四方散佚大多往獻,結果搞得許都的蘭臺日益蕭瑟,孫炎是求書沒書,要人沒人。他去找郗慮抱怨,說你還不如推薦我去安邑當秘書監得了。郗慮心說魏之秘書監那可跟漢朝有所不同啊,你要去了安邑,也就一秘書令史,或者文部下某司郎中而已……

  郗慮不便插手魏國人事,再說了,許都好歹也有蘭臺,臺中藏書再少,幾萬冊還是有的,你孫炎要是走了,我再找誰來繼任啊?所以只是“呵呵”地笑,隨口糊弄過去。由此孫叔然對這位大師兄便益發不滿了——今天更干脆:“吾不見無學之人也!”

  是勛不禁朝郗慮淡淡一笑,隨即揚起脖子,高聲喚道:“營陵是勛,特來拜會師兄。”

  臺中“咦”了一聲,時候不大,就見踱出一個人來,身量不高,形容瘦削,冠帶齊整,先瞟一眼郗慮,然后朝是勛一拱手:“得非是宏輔耶?余即孫炎也。”

  是勛趕緊疾趨上前見禮,孫炎伸手攙扶,口稱“不敢”——“世傳鄭師群弟,以是宏輔為最佳,然吾觀宏輔所注經典,乃與昔日師授不同。皆出己意耶?抑鄭師晚年改圖耶?”我看過你注解的經書,跟我當年聽過的課程不盡相同啊,是你自己的想法呢,還是老師老了老了,突然改了觀點了?

  是勛心說我的注解要是跟鄭玄的一模一樣,那才奇怪哪——“為弟子者,當釋師之未詳,解師之既惑。雖然,鄭師高山仰止,吾等難望項背,然若師云亦云,但求師注可也,何必弟子?”要是學生只說老師講過的理論,那直接讀老師的著作就好了嘛,還需要我們這些學生干嘛呢?

  孫炎微微點頭:“此言亦是,然吾觀宏輔之注,有不以為然者,今得相見,正好求問。”是勛心說我哪有空跟你討論學術問題啊……再說了,你是當世大儒,學問比郗慮、任嘏他們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我是不是被會你問住,自己心里都沒有底……趕緊岔開話頭:“可容吾與郗兄入臺中一觀否?”咱沒有就站在門口聊天的道理吧。

  孫炎這才側身讓路,引領是勛、郗慮二人進入蘭臺。

  尚書臺不過幾間偏室而已,蘭臺就要顯得寬闊、敞亮多了,整體占地面積估計不比是勛的府邸小,中間庭院,植樹蒔花,四周一圈的廣室高軒,就窗縫里瞧進去,密密麻麻的全都是書架,架上堆滿了竹簡和木牘。

  孫炎將二人讓進正堂,小吏奉上熱水。是勛搶先開口——省得孫炎再跟他討論學術問題啊——“吾初識蘭臺,所貯固豐矣。”

  孫炎搖頭苦笑,說這才多少書啊:“較昔雒陽之蘭臺,十不存一。即比今日安邑之所藏,恐亦不如也。”說著話,斜著瞪了郗慮一眼。

  是勛說如今天下尚未徹底平靖,相信還有很多典籍散佚在民間,一旦重歸一統,士人們自然會紛紛地出而獻書,就算達不到過去的水平,搶救回一半兒典籍來,那還是沒啥問題的——“安邑之書,大抵為魏王私藏。叔然當知,蔡伯喈有女名昭姬,魏王許嫁王仲宣,昔伯喈之所藏,大抵皆能背誦,于是乎婦誦夫錄,卷帙乃浩繁矣。”

  孫炎一翻白眼:“皆應歸之蘭臺也。”起碼得往國家圖書館送個抄本過來吧。

  是勛心說隔不了幾年,這曹氏藏書跟國家藏書就要合二為一啦,在此之前,又何必費事抄錄,多此一舉呢?嘴里卻問:“未知今臺中所藏,皆得整理否?”各方面獻上來的藏書,未必完整,也未必準確,都必須由蘭臺負責抄錄、編校,分類整理。不知道如今這工程完成得如何呢?

  孫炎又瞪一眼郗慮:“非止無書,且無人矣!”他告訴是勛,如今蘭臺內只有四名令史,加上他總共五個人,別說抄錄、編校了,光搬書就搬得手斷。多次要求郗慮給他增添人手,偏偏郗鴻豫當耳旁風,哼哼哈哈的就是拖著不辦——“既誆我來,又虛用我,吾行將掛冠而去矣!”

  郗慮反正被他瞪慣了,倒也不以為忤,只是苦笑著央告:“叔然切勿求去,容吾設法。”

  是勛心里有了底,當即托言辭去。出了門就問郗慮,說難道人才就那么稀缺,連往蘭臺多塞幾個令史也辦不到嗎?郗慮一攤手,說真要有用的人才,不是已經有了合適的位置,就是都跑安邑去啦,我要塞幾個不靠譜的進去,孫叔然非操戈而逐不可。

  是勛捻須沉吟,好半晌才開口道:“吾若請以蘭臺屬尚書,大兄以為若何?”反正過去御史中丞常居禁中,方便管理蘭臺,如今卻出之外朝,倒是尚書臺還在宮內,要負責蘭臺之事不是更合適嗎?這活兒我攬下來了,你放不放?

  郗慮皺眉提醒:“宏輔甚閑暇也。休忘前日所言之事……”你還有空攬閑事兒?我前幾天跟你提過的游說天子之事,你千萬得放在心上啊。

  是勛說你放心吧,我想著這事兒呢,然而——“不易也,是以欲求日夕可入蘭臺,自舊籍中得其根據。”就算尚書令,那也沒有見天兒貓在圖書館里的道理——況且這圖書館還不是直接歸你管——可是我需要從那些舊籍中尋找靈感、依據,好去說服天子啊。所以才問你索要蘭臺。

  郗慮說既然如此,那你隨便吧——“但可上奏,吾不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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