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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徐氏彩夫人

  衛央教徐渙跟在后頭,走到門口拱拱手問:“慚愧,我家兄弟隨興自在,驚擾足下靜修,敢是問罪么?某代為致歉,見諒。”

  那婦人皺皺眉,繞過衛央直視徐渙,稍稍驚愕于這少年的俊秀,目光灼灼疾聲問道:“你叫甚么?姓甚么?哪里人氏?”

  徐渙教她熱切目光瞧地打寒戰,何況又彼此不識,念這婦人對衛央態度之惡劣,遂一梗脖子反堵一句話回去:“你管我是誰,就算這里是你家,也沒這樣待客之道,憑甚么要答你?”

  婦人一愕,猛然醒悟是自己貿然了,只是她似是人上人作久了,自尋臺階的事兒也做不出來,笑著一面往屋里走來,一邊要拉徐渙的手,口中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姓徐,是不是?祖籍可是青城人?”

  徐渙往衛央身后一縮,眼珠一轉哼道:“那你可真認錯人了,我姓衛,從來都在長安,喂,男女授受不親,你再亂來我可叫人了啊。”

  原來,他轉這眼珠子撒謊,這婦人絲毫不以為意,教他第一次躲開,第二次又來抓。

  但就在婦人踏足門檻的時候,徐渙沖過去張開雙臂攔住道路,看樣子是不愿教這婦人進門了。那婦人竟不怪他,斥退身邊鶯鶯燕燕們亂糟糟的喝叱,倒退兩步站在階下笑吟吟瞧著徐渙,反問道:“你真姓衛么?不是青城人么?那你怎么會青城山曲兒?”

  “甚么青城山曲兒?”徐渙瞪大眼睛,就算是衛央了解他,也瞧不出這小子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在說方才我亂吹的么?哦,看來你誤會了,那曲調是我姊姊教我的,她曾在家里撫琴,門口有個老員外路過,聽到后教了她不少的樂理,那曲子,這老員外也奏過,我當時還小,覺著很是好聽,待那人走后便央求姊姊奏來,你可不知道,我姊姊待這曲子是一等一的有造詣,但凡是個曲子,教她聽一遍便能記住。后來,因我跳脫,這曲子又改成了短笛的教了我,于是會了。”

  婦人這次是真沒把握了,面露疑色確定地問:“是么?那你說說,那老員外當年怎樣個模樣?他說姓甚名誰,哪里人氏了么?”

  “當年我還小,可記不得那么多,只知道那曲子很好聽。”徐渙聳聳肩,這次衛央完全能判斷出來這小子是在撒謊了。

  徐渙有一個習慣,只要撒謊,則必定有伴隨的動作,這攤手聳肩兩個學自衛央的,便是熟悉他的人判斷他是否說謊的依據。

  婦人盯著徐渙的眼睛仔細觀察,竟沒有發現他有半分說謊話的不自然,失望之情登時滿上額頭,徐渙心中一松,暗覺自己的謊話是過關了。

  衛央卻看看那婦人,又看看徐渙,怔了一下,似乎又想起了誰來,終于沒有提醒徐渙,他要看看,這婦人到底作甚么打算。

  到底是跟著衛央沒白學的,徐渙看這婦人失望之余已有退走的意思,主動進攻奇道:“這位夫人也聽過那曲子么?真是抱歉,沒能幫得上你。”

  婦人勉強露出些笑容,瞥了似笑非笑退進屋里不再做聲的衛央,又瞧一眼徐渙,竟與徐渙頗為神似地一轉眼珠,嘴角勾起個微笑,點點頭道:“這曲子,我自然熟悉的很。罷了,既你當時年幼,想必那員外生的甚么樣子,大約早都忘了,我到這里來,一是尋你問這曲子主人的下落,二來有個不情之請,少年郎,你羌笛頗有些造詣了,只當個消遣難免可惜,不如隨我去,既幫了我消了一樁麻煩,又多個不錯的進項,意下如何?”

  徐渙心中一喜,這婦人看打扮非富即貴,想是興慶府里有頭臉的,衛大哥要圖興慶府的布防,外頭必然瞧不出甚么好歹,若能隨著這婦人到了前頭院里,少不得會有與那些個貴族接觸的機會。

  但他畢竟仔細,當初待衛央也警惕的很,何況面前這古怪的婦人。

  遂轉頭來看衛央,目光里有躍躍欲試的沖動。

  那婦人又道:“當然,離了這里,你也就不必再回來了,是長安來的馬隊中人么?賣命換不了幾個錢使,留在這里,少不了有你的好。”

  徐渙一怔,這婦人目光里又多了微微的狡黠,笑靨如花淳淳善誘般道:“何況快活林里美酒如水,美人如云,你這樣的少年郎,又吹得不錯的羌笛,正是花團錦繡般年華的時候,何苦風里來雨里去糟踐著自己。”

  登時徐渙面色一冷,早先他是個讀書人的時候,少不了聽多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大道理,又是以配軍身份入伍的,難免有抵觸的情緒。可時至今日,在徐渙心里早沒了賺個輕松前途的念頭,大丈夫如銳士者,開疆拓土殺敵如麻,莫非成就周豐那樣的讀書人才是真道理?

  當即哼道:“多謝好意,心領了。只是我身為男子,自該風雨里討個活計,賺錢養家但看本領,若甘愿墮落沉淪脂粉堆里,那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墮落自賤,請便罷,不敢高攀。”

  他本來生的俊秀出彩,甯破戎那句將狀元郎也比下去的話并非都是奉承,小小的年紀,人前如此固執堅持的大義凜然,反倒教圍在婦人身邊的鶯鶯燕燕們掩著唇吃吃地笑。

  那婦人見此也失笑,看她心情頗佳,旁邊的艷麗女子便伸出芊芊手指來戳徐渙,口中嬌嬌媚媚地吃吃笑道:“哎唷,小郎君可真是個有志氣的人哩,本當是個沒奈何投身在草莽里的,叵料心氣兒高的要命,可愛煞人了——”

  那蔥白似的手指點在徐渙胸口,想徐渙小小時候教徐娘子教導,骨子里有的是清高的格調,縱是個尋常清白人家的女郎,與他嬉笑也勾得起滿心的鄙夷與惱怒,何況這些個一身肉香兩靨含春的銷魂窟中女子。

  他是殺過人的,又有胸中高潔的品質,也便是笑娼不笑貧的德性,那女子手指只戳了兩下,再也不敢往前頭伸去。原來徐渙的目光里森森殺意,盯著死人般將目光鎖定在女子的脖頸上。

  “不知你那脖頸,能否熬得住我用力一擰?”女子的手雖縮回去了,人卻還擠在徐渙身邊,徐渙怎能容許這樣的不潔人一身脂粉香熏著自己的鼻子,當時不依不饒,一呲牙沖那女子冷笑道。

  這言出必行的堅定,自有信誓旦旦也不及的味道,女子不敢造次,吃了一驚慌忙往后避去,退遠了,又躲在婦人身后,念及教這個毛頭小子落了面子,壯膽咕噥一聲:“活死人!”

  衛央哈哈一笑,道:“小徐子,你從此可有了個活死人的綽號啦,你可不要不在意,去問問老甯,這活死人三個字,就是給你這樣的不解風情的小孩子備的,我看哪,倘若你姊姊得知美色當前你竟這樣假正經,她定要氣個半死。”

  徐渙好不奇怪,正經便正經了,再是假正經,那也是正經,怎地這還要將姊姊氣個半死?

  抱臂依在中屋門上看熱鬧的甯破戎擠了過來,向那面色不善的女子拱拱手笑道:“見笑,見笑,我這兄弟書讀的多了,一肚子都是義正詞嚴,實際上只是個不解風情的雛兒,怕的是人前出丑回家教他姊姊一通好教訓,可莫怪他。”

  而后與那婦人拱拱手見了,問道:“這是我從長安帶出來的人,畢竟還是要與他姊姊回頭交代,將個大活人還給人家的,夫人的計較好是好,我卻不能做主。”

  回頭瞧一眼衛央,甯破戎露出蕩漾的奸笑,衛央一愣,這廝要作甚么?

  暗地里拽一把面紅耳赤的徐渙,甯破戎心中一橫,回手堅定地一指衛央,道:“臨出門時,徐娘子千般叮囑,將兄弟托付在了這人身上,夫人急病亂投醫,何不尋著能做主的正主兒問個底細?”

  說著,手底下又拽一把徐渙,心里話,小徐子哪,能幫你的,我可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你再矜持下去,咱那假矜持的校尉甚么時候不矜持可就說不準了。

  徐渙吃甯破戎這一暗示,福至心靈馬上會意,很快想一想早先的算計,轉過頭眼一閉脫口叫道:“姐夫,你說我去不去?”

  衛央手一抖,茶盅險些丟過來。

  就不理解了,怎么柴熙和這德行,徐渙也這樣,聽過坑爹坑上司的,還少聽過坑姐的,柴二也就罷了,畢竟還有些緣由,可這徐渙玩這一手就有點亂來了。

  和徐娘子這才接觸那么幾日嘛,再說,這種事,怎么早先不跟咱這個當事人說清楚?

  聽過長兄為父的老話,可沒聽過當弟弟的敢給姐姐做主婚姻,開天辟地頭一遭啊!

  衛央覺著自己想多了,他覺著,應該是甯破戎這個當初說定的人前跑的不知能不能應允徐渙這一去,徐渙也不知端地雖覺著遂這婦人前去是個接觸到黨項大人物乃至諸國這一次聚會圖謀的好機會,但也不知這婦人到底的打算束手無策,這才拿這個籍口來問自己的主張。

  這樣一想,衛央就靈通開了,至于心里那么點不足為外人道的齷齪惋惜,他會跟人說,會當面表現出來么?

  卻不料,那婦人聽徐渙一口話出,立時色變,兇狠地大步跨進門來,瞪著衛央喝問道:“小子,你當真是……你當真是個做主么?”

  看她的架勢,要不是顧忌著眼前這人坐著也猿臂蜂腰自己打不過,恐怕是要揪著衛央的領口扯著他先飽以老拳再說了。

  衛央故作坦然,點點頭道:“是啊,怎么不能做主?”

  緊盯著衛央瞧情緒的徐渙大松一口氣,心里卻奇怪道:“這個衛大哥,還當他是個正人君子……啊不,不對,還當他對姊姊沒有想法來著,答允地這么干脆,看來,這才是個真的風流人物哪!”

  掐指一算,柴使君家的娘子,內衛府里的小杜將軍,看樣子只要他下手,那個明媚動人十分粘糊他的小周娘子也是逃不掉了,這么算來,豈不是事情要糟糕,姊姊遂了他去,后院里連做主的權也沒有了?

  “應該不會!”想想衛央那說好聽點叫多情不好聽點叫泛濫的感情原則,徐渙有點拿不定主意,他只覺著,自己沒有做出大錯事把自家姊姊給坑了,于是心安理得,放下一件心事似走過去站在衛央的身后。

  甯破戎心中嘆息,這個小徐子,待他姊姊是真的好。

  此番大戰,徐渙是知道他會有可能戰死,有可能不明不白教一直冷箭殺死在戰地里的,他門里早失爹娘,只跟著姊姊相依為命長到了如今,因著徐娘子的美貌,若這世上只丟下她一個人,徐渙那是大大的千萬個不放心。

  怎么說衛央也算是個只要不死便會有好前途的有情義的人,徐渙將徐娘子托付給他,倒也算是后事上無憂了。

  不過,這婦人與徐渙姐弟二人無親無故,她發的哪門子瘋?

  甯破戎頓覺有好戲可看,左右能幫的都幫到了這里,索性暗示趙子長等人不要插手,自抱臂站在一旁瞧起了熱鬧。

  惡奴將那支羌笛取在手中,看婦人沒有接手的意思,遂先拿著站在了一邊。

  婦人的目光在徐渙和衛央之間轉了好幾個來回,從這兩人神態上沒有發現說謊的跡象,神色更冷揮手以蠻不講理的姿態喝道:“亂鬧,青城徐氏,甚么時候淪落到要自甘墮落自降身階托庇于人的地步,這一樁婚事,就此解除了好!”

  徐渙心里知道所謂婚約乃是子虛烏有的事情,聞聲跳腳怒道:“憑甚么?你誰啊?”

  婦人聲色俱厲喝道:“我說解除,那便解除了。”轉眼又笑容滿面,一副得逞的嘴臉,“果然只是留在婚約上的事情,罷了,這里沒有你說話的地步,片刻代你爹娘管教你,沒志氣的小子,不怕愧煞青城徐氏祖宗的名聲么!”

  徐渙竟教她的氣勢怔住了,又知方才自己最快露了“底”,怏怏地抓著腦后發髻撇著嘴站著,果然不再說話了。

  這個婦人,管起徐氏的事兒來簡直理直氣壯,徐渙有點發懵,倒教她一時唬住,不自覺地露出教這婦人愈發理直氣壯的破綻來。

  衛央笑著搖了搖頭,小徐子到底還是太年輕了,這婦人大言詐他,他至今還沒有反應過來,他那個所謂姓衛的說辭,鬼都哄不過去,何況是這理直氣壯一心認定了他就是青城徐氏的婦人?

  比起徐渙,衛央有些看出來了,這個婦人,恐怕與徐渙家族,也就是所謂的青城徐氏有脫不開的干系。

  原來并未問過徐渙他的家事,可看這小子一頭霧水的情況,莫非他也不清楚?

  這可有點難辦了,這婦人前呼后擁快活林里也橫沖直撞的蠻橫架勢,能不是興慶府里出了名的母老虎?她執意要帶走徐渙,在她的地盤上,徐渙如今又是“馬隊里跑腿的”身份,好真有點拿捏不住她。

  而且,衛央也有讓徐渙冒一冒險鉆進敵人肚子里去探探風的打算,既然是羌笛聲招引來了這母老虎,管它是不是真與徐渙有干系,只要把握的好,不難使徐渙進入明晚李繼遷招待三國使者的宴會樂師隊伍里去。

  聽說宴會之時樂師距大人物是比較近的,指不定還能偷點真的情報來。

  婦人心里也在嘀咕,面前這個大個子似乎教自己的氣勢給嚇住了,可他四平八穩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又不像是真被嚇住了,這倒教她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是繼續恫嚇威脅,還是按著進屋之前的打算,先來個細水長流慢慢拆離開小侄子與這個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大個子,而后暗地里使人往長安去給他來個釜底抽薪?

  心里算計著,婦人沖衛央道:“小子,興慶府里,我倒是有些勢力,上至國王下到軍伍,旦夕能聚萬鈞之力,你自己看著選,粉身碎骨與一朝暴富回歸長安作個快活浪蕩子,只消在你一念之間。”

  衛央詭異地笑道:“是么?我若有第三個選擇,你怎么看?”

  “找死!”惡奴已明了了婦人的意思,只要不將那細皮嫩肉的少年怎樣,旁人管他甚么,當時丟下手中羌笛,張開十指劈面往衛央抓來。

  徐渙怒道:“果然找死!”

  滴溜溜一轉,學自衛央處的騰挪巧拿手段,眨眼間教他借著鉆入惡奴身下,沉身下蹲,雙足立的穩當,雙手反往上抓揪住惡奴一雙肩膀,站地穩時,反足一撩,使個輕巧的過背摔,難為他單薄的身子,竟將個百多斤的壯漢輕飄飄地反摔出去。

  這小子下手也狠,單這一摔,當時使過了壞,下力處正在惡奴小腹上寸處,臉面著了地,鼻子先破了,好好個壯漢,滿臉是血疼地眼淚直流,要撲起拼命,雙膀早教卸了,一個站起,一個撲。

  這一驚變,電光火石之間,那婦人笑吟吟要瞧衛央出丑,哪料耳邊風聲起,鶯鶯燕燕們失聲驚叫,而后便是沉悶一聲撲通,再看時,府里身經百戰無匹敵的家將竟教摔落爬也起不來了。

  下手的卻是徐渙,這倒教婦人驚訝的很。

  她可沒想過,徐渙看似單薄的身子骨里,這些天來奔波修煉聚集了一身的力氣,又是少年人,若使衛央教授的相撲摔跤手段,休說是個興慶府里的家將,軍陣中的猛將如周快馬全義恐怕也猝不及防之下要吃個大虧。

  徐渙淡淡瞥一眼那婦人,手指爬不起來的惡奴惡狠狠道:“再敢張牙舞爪,下次擰斷你脖子。”

  甯破戎在旁處直撇嘴,到底是小舅子哪,這一手叫絕的過背摔,何曾見他教過別人?至于里頭怎樣發力如何反制于人,甯破戎就曾不下七八次見他不厭其煩地教過徐渙。

  至于徐渙的發狠,也是甯破戎撇嘴的理由。

  到底是個孩子,手上能有多大力氣?自家校尉一路上閑暇時教導將士們,單只人體脖子上的骨骼關節,教授地教人三五個也沒記住,徐渙這個臉嫩的新卒再好的資質也不能盡皆消受,沒擰斷鋼刀的腕力,又沒有徹底通透理解了校尉教授的本領技巧,擰斷人家脖子?

  也不怕崩斷自己的手腕!

  提起這事兒,甯破戎酸溜溜的,衛央自然不會在教授本領上藏私,但自己可喜愛大槍的很,求教時,衛央卻答允他事后問呼楊家要馬槊的技藝來教他,至于大槍,他老人家金口玉言,表示老甯在這方面的資質是不行的。反倒是徐渙喜愛大刀,他竟允諾給他好生尋個上等的馬槊再改過來,徐渙不愿,那一番勸,當真苦口婆心哪!

  甯破戎自然不會以為衛央在騙人,這個上司的武技無雙,眼光自然高明的很,他只是特意要這樣想,僅此而已。

  婦人驚色不絕,皺眉卻向衛央不悅道:“你學過書么?”

  衛央拎起水壺沖水,想了想才說:“不算學過,勉強只會寫自己名字。”

  滿足地搖起了頭,婦人嘆道:“青城徐氏,祖輩都是讀書之人,如今雖然家道中落了,到底還是書香門第,這一關哪,你到底是過不去。”

  衛央吸溜吸溜抿熱水,努嘴指指還沒爬起的惡奴:“哦?書香門第里出來的,就是自家仆人吃了虧也只當意外的假清高之流?”不等婦人發怒,衛央聳聳肩,“連最起碼的收買人心都不會,我看這書香門第里的人,汗牛充棟的書也都要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怒色漸漸消去,這婦人反倒壓住了怒火,后頭有眼色的搬好了座椅,借著下座的時候,到底她是人上人,也是個潑辣性子仁善的心,先吩咐那惡奴:“你先去尋醫師瞧好了傷,轉回府里去罷,太師要問起,便說我這里有樂師隊伍里的事情脫不開身,教他自尋那些個老頭兒們玩耍去。”

  太師?

  衛央眼皮一跳,還真逮住個大魚哪!

  這婦人,難怪橫行霸道走到哪都沒有人敢阻攔,原來是李繼遷的老夫子家里的。

  終于見到衛央作色,婦人得意于形,頓了頓又吩咐:“若是郎君自王宮里回來了,教他自尋食肆填飽肚子最好,莫要打擾,敢尋來聒噪,某扒了他的皮!”

  又在炫耀么?

  衛央到底是聽出來了,黨項太師錢文德,這可是名揚天下的一朵奇葩,就連他這種剛到這時代還沒多久的人都聽說過好幾次了。這個老頭兒,祖籍是杭州府錢塘縣人,在他曾祖父手里舉家遷到京西,祖上有一手建造的好本領,這興慶府正是錢氏主持建造的。在錢文德他爹手里,歷經三代人的努力,這興慶府終于才建造出了個大概,到他爹死的時候,李繼捧將興慶府定為黨項人的老巢。祖上的手藝流傳到錢文德這一輩,那是沒留下幾分了,但錢文德愛讀書,因錢氏功勞巨大,李繼遷即位時,錢文德這個教授李繼遷讀書為人的老頭兒便當上了太師。

  這個太師,錢文德一當就是十二年,如今,老頭兒于朝事上也已十余年沒有發過聲了,整日不是尋興慶府里閑的要死的老頭兒一伙遛狗罵人,就是帶著家將惡奴滿大街尋人斗鳥,十分是個沒正形的老不死。

  傳奇就在這里,這老頭兒既不怕李繼遷,又不怕黨項文臣武將,唯獨怕自家的兒媳婦,據說有那么幾次,老頭兒跟人斗鳥輸了耍賴不給賭錢,教兒媳婦伙同一幫子黨項貴婦將老頭兒辛辛苦苦攢了幾十年的私房錢卷了個分文不剩,老頭兒自此愈發見著兒媳婦便躲著走。

  雖這老頭兒是黨項逆渠的太師,大唐人待他卻并無許多惡感。

  據說這老頭兒十分崇佛,前些年閑著無事溜達回錢塘轉了一圈,修了個教衛央如雷貫耳的佛塔,正是白蛇傳里的雷峰塔而后在大唐天子的熱烈歡迎下在長安一住半年,估計是少了教兒媳婦卷私房錢的樂趣,晃晃悠悠又教歡送回了興慶府。

  如今的錢文德,可不止是李繼遷三五日便要上門問安的黨項太師,他還是大唐天子制封的西平侯,就在這個似乎亂糟糟的世道里,老頭兒混成了個紈绔中的傳說。

  至于他兒子錢清修,這老頭兒放心大膽地丟在李繼遷手里安安穩穩當工部尚書,三十來歲的有名人物,也是名揚天下的怕婆娘代表。

  原來這婦人竟是奇葩太師府里的奇葩彩夫人哪,衛央可也算久仰大名了。

  徐渙也目瞪口呆,他怎會沒聽說過彩夫人,這可是長安百姓口耳相傳的“有將門虎風”的彩夫人哪,難怪蠻不講理到這種地步了。

  對這個傳說中生冷不忌葷素不避的母大蟲,徐渙當時沒了在她手里探聽情報的心思,急忙與衛央遞話:“哎呀,出門時姊姊教你帶些物什兒回去,我怕你不仔細又教咱們吃埋怨,快走快走,這就去先挑勾回來最好。”

  “想跑么?”彩夫人輕巧站起來,展開雙臂擋住門口,也便擋住了徐渙溜走的門路,回頭笑吟吟問衛央,“雖這小子叫你親熱的很,但我看你也還是個雛兒,尚未經人事罷?”

  衛央勃然大怒,跳起來幾案拍地震天響,面目猙獰嘴里卻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來。

  他媽的,這還有沒有王法了,有沒有天理了?

  甯破戎笑歪了嘴,他早就篤定這校尉還是個雛兒,可自己不敢叫破,如今教人瞧出來一口叫破,可不是他的錯!

  “那就容易的很了,一紙婚約而已,最多不過口頭上的約定。”彩夫人提溜起徐渙往旁邊一塞,劈手揪住了腰帶,分明一副“不怕衣衫脫落你就跑”的架勢,以不容置喙的霸道口吻哼道,“青城徐氏,如今還有個能做主的人哩。”

  衛央心里發狠,嘎巴著嘴又不知該拿這個彪悍的女人怎樣是好,他倒想通過技術來證明自己身經百戰來著,可到底還是很珍惜第一次,再說,這彩夫人很可能和小徐子有甚么干系,約莫還會是他未見過的姑姑之類,難不成能找她單挑那些個技術去?

  再說了,這也對不住花蕊嘛!

  “嗯?徐娘子?”衛央有點走神了。

  “你可以叫我徐三娘子,也可隨人稱呼彩夫人,我看你倒是個明白人,不必再與你多解釋了罷?”彩夫人扯著不安分的徐渙腰帶竟系在自己的腰帶上,一手又扯住他肩膀,戲謔之色一時盡收,平和雙眼中盡是冷厲顏色,她不是在試探衛央。

  更不是建議,這是在要衛央退卻。

  衛央沉吟著,將目光投在羞憤而大怒的徐渙臉上,心里有點打鼓,這小子分明眼里并沒有求救的意思,只有不明所以之下的憤怒與分明的祈盼甚至乞求。

  這小子,難道他是認真的么?

  對衛央的猶豫,彩夫人當是他在計較得失,面色愈發冰冷,冷冷道:“怎么,你還要與我講得失么?大夏還沒有人敢跟我來滾刀的手段,敢是要試太師府的刀鋒利到甚么地步么?”

  衛央的沉吟,漸漸消散,雖敬她或是徐氏的長者,但面對霸道蠻橫的人,管他是誰,衛央不會綏靖,何況這是個口口聲聲以黨項人自居的女人。

  或許也有那么隱約的一點,他不想讓徐渙失望心冷而生出別的心思,也有那么一點無恥的齷齪心思,于是,衛央扭身坐回案后,恍惚中,甯破戎似回到了當初往呼延贊白虎節堂里傳訊的神魂,不自覺地握住了刀柄,擰身往前一步,匹練刀光閃處,斷了牽連徐渙的半截腰帶,刀背直挑時,彩夫人駭然縮手,徐渙飛快轉身脫離了她的掌控,逃也似到衛央身后站著去了。

  “彩夫人,徐三娘子,嘿嘿,好尋常的唐人名頭!”衛央遽然目光如刀,彩夫人要搶步來捉徐渙的動作登時止住,她彷佛看到了面前跳出一頭下山的猛虎,只聽衛央漠聲嘿然冷笑道,“我卻不知,這所謂大夏是哪朝策立,太師府又是哪個胡兒余孽亂臣賊子竊居,莫非是個賣身投賊反以為榮的走狗么?彩夫人,好大的名頭,好不知榮辱的嘴臉,一干胡兒走狗奉是貴胄,于我唐人眼中,無非早晚刀下厲鬼冢中枯骨,莫非嚇得住壯士不成?”

  轉瞬衛央又道:“如今我大軍發于京西,一干胡兒走狗處境已成危若累卵之勢,身在死局而不知,反來大言不慚恫嚇脅迫于人,好無知的境界,你去,教錢文德老兒點兵馬來,就此將我唐人一伙弟兄殺頭挫骨,到時大軍到來,自饒你不死。若不然,王師破城之日,看你一伙賣身肉榮的走狗,刀下火里哪里求得一活!”

  徐渙明知這應承了自己將姊姊托付一事的衛大哥必然在虛張聲勢反過來恫嚇這彩夫人,他怎會是明知會死反而尋死的人,一想這彩夫人似對自己有甚么企圖,心道不如再添些柴火,看她怎樣結局。

  遂大聲叫道:“不錯,咱們行走江湖的唐人,到底還是正經清白的唐人,怎能在走狗奸賊面前低了聲勢,你快去叫你的黨項主子來,咱們押酒走天下,死都不怕,還怕你這些無恥的走狗不成?”

  此言既出,彩夫人陡然失了渾身的力氣般,后頭一群鶯鶯燕燕們不覺有數十個手持利刃各懷殺心早將她們圍住的漢子,聞衛央一眼吃驚不淺,一時都呆在了那里。

  衛央扯住自己將自己一席話染地興奮的徐渙,偷眼細看這彩夫人的情態。

  彩夫人面色蒼白,目光里沒了半分神采,怔怔瞧著徐渙,半晌淚如雨下,輕輕道:“到底你們果然是不肯原諒我的,當年,當年你爹爹不肯,至今你也不肯,唉,你這孩子,我怎會害你,你是不懂的。”

  徐渙立刻慫了,他這十多年里最怕的就是姊姊的眼淚,淺淺的記憶里,娘沒了她沒哭過,爹沒了也沒哭過,日子過地困難了更沒有。只有自己哭鬧著不肯去學堂時,學堂里與別人家小子吵嘴打架傷了人時,尚在垂髫便為夫子收為學生時,險中童子科而擢在四門學時,這些時候,每有一事,便見她落一次淚,將徐渙的心也留在了這些滿載著如今方醒悟甚么味道的淚光里。

  曾記有那么一次,家中貧寒眼見過年竟尋不出上門拜謝夫子的謝禮,徐渙偷去曲江池外圍掏冬雀兒賣錢,不慎爬樹時劃破了衣衫,回家來自然瞞不過姊姊,當時聽說理由,好是一頓打,待得夜深了,徐渙起夜時見無錢勾得燈油,只好在晦暗鄰家燈影里補納破衣的姊姊,一針戳破了手,便是一聲啜泣,那樣悶悶的卻遠超撕心裂肺的啜泣聲,徐渙始終不忘。

  如今他便覺著,這彩夫人與那一夜里鄰家燈滅后無處借光而啜泣不止的姊姊何其相類。

  彷佛做個天大造孽的事兒,徐渙胸腔里悶得很,不自然垂下腦袋,本想譏笑這彩夫人沒頭沒腦亂糟糟的話也都變成了腦子里的空白。

  很理所當然的,徐渙將這亂事兒交給了衛央處置,終究他心里全無主張,不如全憑衛央發付,他又不會害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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