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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開宴

  在衛央想來,蕭綽縱在興慶府,若她真是個不負教自己忌憚的女郎,不該青眼可憐巴巴只能在宴會上尋尋常唐人出氣的諸國人物,或她能用此事來做些甚么文章,卻親眼要看這些個膽小到吃虎膽吞天皮的可憐蟲,那是定惡心不已的。

  乃問彩夫人:“契丹人對此沒有甚么異議么?”

  衛央答允替小徐子出戰角斗,這倒教彩夫人越發不屑的同時,答話痛快了許多。

  冷笑一聲,彩夫人道:“契丹人再不好,壯士也成群結隊的滿地跑,這樣的行徑,真的壯士豈能不嗤笑?只不過,畢竟這是諸國合盟的大事,總算韓知古沒有特別的表示,算是默認了的。”

  事已至此,她倒盼著衛央真有些本領能撐得過幾輪,好歹教拓跋先也與那些個沒出息的滿意了才行,遂問衛央:“你最善使甚么器械?教人好生備著,莫要到時候出手不便利,徒教那人們恥笑了。”

  衛央想了想,看看刀點點頭,又想了想,再搖搖頭,道:“不必刻意準備,既有角斗,當有器械架子,到時看對手,挑合手的使就是了。”

  “可莫要大意了,這幾日里,我看到的高手不少,別的不說,黨項那些個貴族的府上,到底還是有那么幾個高手的。”看他說的隨意,彩夫人正色勸道,“單就王宮的刀術三大教習,真本領那是在千人萬人之上的。守業道人帶了個北地的高手孔丑,力大無比技藝精熟,性子十分殘酷,此人手使兩柄銅錘,有萬夫不當之勇。”

  衛央眼前一亮,當今時代,已不是大唐之初的那會兒,高手并不都是善使造價極高的馬槊的,十八般兵器如今都已提了出來,唐營里使長短兵器的好手極多,但卻沒見有使重武器如大錘的。

  有這孔丑,便不愁沒有拆屋的工具器械,倒是說佛到瑞光生,困極送枕頭,若不然,他只一柄單刀,拆屋要到甚么時候?

  雖知對方是在擔憂一旦自己戰敗戰死則很可能要牽連到徐渙,衛央還是正容感謝了彩夫人百般勸解提醒的好意。

  他只消手握大槍,天下無敵是不敢當,可也不是甚么人物都能擋的。然則,到底大槍不能出,那么,雖他待十八般武器不是一樣樣都精通,畢竟槍是兵王,武技一道理解與使用心得精通的很,如今沒了大槍在手,未必甚么高手真能擋得住他全力一擊。

  送著彩夫人憂心忡忡又惋惜地走了,甯破戎低聲問衛央:“校尉甚么算計?”

  衛央道:“此時關乎馬隊,趙子長定會來尋,如此大事,快活林自當要行方便,且等他來,叮囑休教莽撞行事,只管安心在后院里等著,提防那些個沒膽的潑才詭計下暗手便是,夜宴之上只咱們三個,很是夠了。”

  趙子長來的很快,他是教快活林的理事遣人通告,教推選兩三個夜里代表大唐一方往前頭去赴宴的。

  來人未說端地,只說這是不得不從的事情,趙子長不敢做主,推說要與全部弟兄商議方作打算,一面使折猛在后頭陪住來人,一面親自來尋衛央討個主張。

  衛央只教他仔細謹慎,也不說這些個胡人的打算,管只說自也不知用意,夜里只帶甯破戎赴宴去看端地便是了。

  趙子長不甚放心,得知龍雀已藏好,而與扇娘也聯絡得當后,踟躕著提議道:“不是咱們泄氣,這里到底是胡人地頭上,老話說吃飯防噎走路防跌,可不能大意。我看這樣最好,折猛膽略出眾,手頭本領不弱,不如他也隨著同去,彼此也有個照應才好。”

  衛央一想,只消蕭綽不到,此去料也無妨,折猛同去也無差事,且也該照顧著暗士們的情緒,遂點頭答允。

  送走憂心忡忡的趙子長,衛央與甯破戎倒頭大睡,雖衛央睥睨天下高手,畢竟今夜里躲不過車輪戰,須先養足了精神方好行事。

  時到黃昏,戌時四刻,點著漏鐘計量時辰的仆役便知,今日夜宴之上,足夠資格參宴的貴客們該要到了,當時各頭目一聲令下,安排起樂隊就位,吩咐教筵席到底,依照著早劃的夜宴名單,在快活林大小管事的帶領下,聽從了夏王宮中遣來監督的禮儀班調遣,忙忙碌碌終于將一場大宴場地排場準備就緒。

  而后,仆役們歸往后院,尋常伙計換上新衣新帽撐起碗碟箸勺伺候尚未出鍋的膳食美酒,有品階的則為各頭目帶著,覷時機要伺候專注由他等照應的客人——自然,這所謂照應,無非是有需要時來喚方去。

  至于有頭有臉的管事們,忙活過了之后又不必等候貴客到來去迎迓,留下兩三個前后值守的,其余各回各家,畢竟這是元夕,一家團聚才是正理。何況今日夜宴,快活林只出個場地,待開宴之后,無論內外俱有王宮里來人看著,輪也輪不到他等插手。

  當時后院里腳步聲聲呼喝連連,燒火的添柴的也腳不點地,何況旁人。

  前院里,明麗風燈高掛,鋪射著門外十數丈方圓白晝一般,立在快活林大門之外數丈處的高闕之下,早早快活林便拾掇出一片空地,那是貴人來時乘坐的車馬停頓的地方。

  場中有拴馬樁,前后又排開巨大的蘆棚,那是給貴人們帶來的不夠資格進入快活林參宴的車夫隨從等安排的。棚內火盆正旺,又有排列干果點心的瓷盤,但凡中人之家能享用的,這里都有。而在后頭,也有熱菜美酒早早備下,這些個貴人的車夫隨從雖不起眼,卻不定是這個那個的貴人親厚的人物,那也不可怠慢了。

  左右這一夜花費,夏王宮早使人來提前安排過了,不需花費快活林多的一文錢,何樂不為?!

  至亥時未足時候,忙活終于正頓,夏國是為主人,自要先來快活林里等候客人大駕,外頭通報聲聲,此報方艾,那喊又起,只聽這個侍郎到了,那個郎將又來,再不有片刻,通報說是某尚書車到門外,一時立起十數個早到的下官。

  李繼遷立夏國,朝廷乃循大唐官例,設尚書、門下及中書三省,以尚書省制吏戶禮兵刑工等六部,而由李氏李繼遷內族把持的門下省又制尚書省。到底中書省中又有個李繼遷親信充斥,終將坐尚書及六部的內臺,索性尚書省由尚書令制,大都年老德勛的老臣,而組成尚書省頭目的六部尚書,則進中書省再充尚書,也便是重臣了。

  與大唐不同的是,李繼遷的夏國朝廷,除卻尚書省尚書令為特進正一品官兒之外,六部尚書盡為從一品,秩于親王同,卻沒有太多的空閑高位留給年老體衰的致仕老臣。

  由此也可見,李繼遷的朝廷,雖有急功近利的嫌疑,到底夏國勢弱,要在四面臨敵的險惡中求生,滿朝充斥的年輕將領充當各部首要的局面,還是維持住了李繼遷的夏王之位。

  今日夜宴,李繼遷身體抱恙不會出席,代表夏國與諸國使者歡聚的,乃是李繼遷族叔、西平王、太傅、尚書令李光伷。陪伴李光伷出席的,便是李繼遷的心腹大臣戶部尚書張浦、刑部尚書李仁謙,自然少不了西府太尉李繼沖。

  李光伷德高望重,于黨項內名望與太師錢文德比尤有過之,張浦李仁謙雖是漢人,卻是李繼遷起事之前便跟隨他的親信,便是年紀輕輕的李繼沖,名將自然是談不上的,勝在對李繼遷言聽計從,有他這個西府太尉在,由黨項貴族把持的兵部便不能對李繼遷的王位構成太大的威脅。

  正亥時,三三兩兩的下官們早都到了,各部尚書侍郎大都也到了,門外門子唱道:“西平王,戶部張尚書,刑部李尚書,西府太尉到!”

  夏國朝廷里,瞧張浦李仁謙不順眼的大有人在,待這兩人乃至李繼沖不放在眼里的也大有人在,然沒有幾個貴族敢在李光伷到來之際還敢大模大樣蹲在熱乎乎屋里不出去迎接的。

  當時呼啦啦一片,烏泱泱的人頭低處,大帽蓋不住剃光了發的后頸自白晃晃地燈光下閃耀一片,數十人盡奮勇往前而拜,門口有兩個無論身量模樣均屬上等的中年好男子,與后頭緊跟著頂盔摜甲握腰帶的青年壯漢簇擁個須發皆白的糊涂老頭兒緩步而來。

  那青年壯漢,便是西府太尉李繼沖了,性情莽撞沖動,本身武技了得,又甚愛養武士,今日來,他身后便跟著五六個精悍的壯士,三個后頭的身負連鞘刀,有闊有窄,左右兩個走動間顧盼桀驁,中間那個卻陰沉的很,他便提著一柄外形瞧去甚是狹窄的長刀。

  在三人之前,李繼沖之后緊緊跟隨的,是兩個手持長兵的漢子。右邊那個持一柄牛圈鼻鐵背大砍刀,身形高大腰圓膀粗,喘息似牛飲水,走動勝熊出林,形如一頭巨大無朋的螳螂,面容兇惡環眼凌厲,黨項里有名聲,大名不知,綽號喚作賽虎癡。

  左邊那個,身材細挑面目古拙,眼光卻靈動十分,這人腰藏腿短,雙臂稍顯得短了些——這卻與他那同伴比的,若與常人比,這也是個高大漢子——在這人腰間,分明掛著兩柄彎刀,并不甚長,彎月也似。

  這一個,名聲不及那賽虎癡巨大,卻這人在西陲武士里,更是個比賽虎癡難纏的人物,狡詐陰險,兩柄彎刀下不知喪失了幾多大意的英雄好漢。

  這五人,后頭三個便是扇娘說過的王宮三大刀術教習了,前頭那兩個,那是李繼遷駕前的護衛好手中兩個頂尖厲害的。

  眼瞧見這五個好手,黨項人登時會意,看來,王上并不愿在盟友們面前落了架子,今夜里,必有一場龍爭虎斗。

  因這五人太過顯眼,瞧過了他們,方那三個不出彩般的大臣才教人瞧在眼里。

  戶部尚書張浦是個白面生五柳須的消瘦人物,面上一團和藹,紫的發黑的衣,凈的厭塵的靴,從容瀟灑,端得是個好皮肉人物。相比較他,刑部尚書李仁謙便不可親那么多了,這個紅面的漢子,許是掌著刑部的關系,雖也一口好架子,他笑著也總教人瞧著不舒坦。

  至于老糊涂李光伷便更不教人矚目了,這老兒,今日夜宴雖穿戴一新,大紫的莽龍袍上竟水漬點點,感情這老兒連口涎都把不住了?

  只消他不死,便無人敢對他不敬,面對著蜂擁而來不住問好的下官們,年過七旬的李光伷笑瞇了眼,不住點頭道:“好,好好,你好,你也好,你也不錯,唔,好,好好。”

  到底他是好不好,誰也無法把握。

  事關盟友面前的架子,各處首要諸部首領,也都賣給了張浦與李仁謙面子,拱拱手笑出一朵花討個過年的喜,一起謙讓著將李光伷捧在中間。

  “我說,這么搞可不妥啊。”沒理會處,三三兩兩上官們聚攏在李光伷周圍,下官們則分親疏也聚成了大小不一的群體,紛紛責怪三國使者至此還不到達時,李光伷忽然睜開混眼,喉嚨里荷荷地隨著呼吸有痰聲發作,老糊涂大聲道,“大冷的天,迎客也不是這個法子,雖是盟友,到底分為四國,沒有我王半副鑾駕迎送的架勢,群臣百僚,擱在這里候著可要教盟國使者們不敢來了。”

  便有早不耐的貴族們叫到:“不錯,不錯,老大王說的是,不如都去大廳里,熱熱的火烤著,美美的酒吃著,待得到了,一起快活豈不為好?”

  張浦與李仁謙飛快對視,兩人都微微皺眉,唐軍已達到了沙坡頭下,一個不慎便會沖破登縣打進興慶府,都這個時候了還放不下架子,這怎能成事?

  不過,這樣也好,畢竟唇亡齒寒,諸國都明白這個道理,如今小小拿捏一下,免得隨后談判里這些個使者們大張利口。

  遂二人不反對,沒細心的李繼沖自不反對,數十人于是簇擁了李光伷,呼呼喝喝地分兩行過了照壁,過了壁后石子拱橋,進一進后又分兩行自長廊里過,終爾前院第二進的演武場似大廳里,這些個你謙我讓的夏國上人們進了來去。

  目測東西向足有八十丈,南北約五十丈的寬闊大廳,因這一層是專為大宴而設的,上下只一層,高度達到了五丈之上。滿廳十數根三人合抱方足的巨柱上漆以紅油雕以百花,地面上鋪著嶄新的羊毛毯,繡以千般花草與琉璃燈照耀下金碧輝煌的屋頂相映成輝。

  這宴廳四周的墻壁并非單壁,仿照長安王公大臣府邸里建筑,均為夾層雙壁,壁內冬日燃火夏日藏冰,真是個人力能控制的好窯洞。今日里,這夾壁中提早三五日燒的火,如今雖已停了大半,將個宴廳烘地春日般溫暖。

  一路徑往東頭來,最東頭早已布好一張數十丈長丈高的折屏,木質而描畫精美,隱隱似是王者宴群臣的圖畫,待人群徹底進入宴廳之后,來路上進門之外飛快又格起一張穿山屏,彷佛照壁。這一張穿山屏卻講究的很,但凡有光照射上去,明亮的有明亮的反映圖像折射,暗淡的也有暗淡的圖像折射,廳內光出,則門外似平地生出一池清水,水中深淺疏密不同的蓮花裊娜,捧出正中一輪金黃的圓月般。

  原來,這穿山屏上鑲有金珠千粒湊成明月形狀,周圍群星捧月般又鑲嵌深淺不同的米粒般大小的無色琉璃百萬顆,但凡光照不同,觀賞角度不同,則見景各異。

  正對著穿山屏,李光伷東頭折屏下坐了主位,那本是備給李繼遷的,李繼遷不到,自當歸李光伷所有。

  今日夜宴,快活林上下在彩夫人的吩咐下并未采取大唐時興的燕幾會食,而是采取古式的分食幾案制,也便是一人一席一筵,而專有個彩女服侍著篩酒切肉的形式。

  李光伷所坐之位,比下頭百余個席位要高出兩三尺,那是一塊三五丈方圓的高臺,臺上李光伷面西而據,左右又分兩行四個席位,張浦居左首最下位,他是夏國的談判使者,那么,其余三位便是遼國、魏國與蛾賊的使者所居之處了。

  臺下主位席一行,兩三個年老的黨項貴族頭腦之下,李繼沖當仁不讓把住個位子,他那五個隨從,桿子般戳在他身后一動不動,也不入座,更不坐下。

  客位只讓出前頭兩行,第三行起,夏國官小位卑的官兒們依次排開,渾似要將其余諸國使者盡都夾在人群里,圖的是群毆起來方便般。

  “客人未到,先不必飲酒作樂,且都自在些,安分地教孤王滲得慌。”李光伷坐定之后,四顧只看臺下眾人盡都只是竊竊私語交頭接耳,俯視處油然心滿意足,大是滿意拍著手吩咐一聲。

  而后又點著蒼頭四下里一數,招手叫立在臺下垂首侯叫的早早自王宮里過來照應的宮人,含混地問:“聽說今日夜宴,依著拓跋先也的要求安排了幾個長安來的人作樂子,到底是唐人,權作唐廷的臉面,孤王怎不見給他們也安排過席位?”

  宮人賠著臉笑答道:“大王說的是,許是太忙,不曾顧及到這幾個樂子,奴婢這就教人安排上幾個席位,大王且看,安排在哪里妥當?”

  李光伷左顧右盼,終爾手指一點門口,大笑道:“樂子么,自然早來早快活,就安排在門口,打著橫放置下,看拓跋先也小兒進門時怎地區處。”

  宮人笑嘻嘻地應命,安排人手再取席位不提,李光伷卻沉著臉喝道:“你這些個小崽子們可都須記好了,唐廷與我朝雖有殺大將戮人口的仇恨,今日卻不可先作個主張,教先要討唐人耍子的拓跋先也不快活,他要試刀,盡都由他,莫可亂了大事。”

  貴族里有幾個戴孝的青年,聞聲跳將起來便要辯駁,為左右的人一扯,又教李光伷瞪眼一通訓斥,一時安分了。

  便在此時,后頭有人抬過一張光禿禿并無席子的案來,不及安方門口時,門外應酬賓客大聲唱道:“伴客唐人楊魏到!”

  一時間,紛紛眾目往外瞧,人影一閃,衛央大步踏入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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