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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整個氣氛都不好了

  拓跋先也驟然出劍,并不十分快,但足夠在尋常漢子覺也未覺出惡意的前頭將他殺死,然而韓知古似早料到了這一變故,守業道人似也早料到了,李光伷更料到了。

  李光伷心中暗道可惜,這一劍,本是給那個唐人準備的。

  “好了。”殺人后輕描淡寫的拓跋先也負手笑道,“如此,便不怪太師慢待之罪了。”

  一言惱起滿堂夏人,呵斥之聲不絕于耳,就連李繼沖也勃然作色,按著食案跽坐起來。

  這是撲出食案拔劍搏殺的最便利姿態,當年鴻門宴上樊噲進帳后就是這個坐姿。

  這是筵席式的夜宴,并無時鮮的燕幾,更無尋常食肆里彷佛的桌椅,地上有毯,毯上有席,席上再設一筵幾,以跪坐姿勢飲食,此是筵席。

  此時,外來的客人俱都進了門來,這后頭來的,便是一眾隨從。

  卻這隨從一伙,尋常的人怎能會有?

  守業道人身后如影隨形般跟上來了個巨漢,這漢子身高足過六尺,約比衛央稍稍矮些,但粗壯如石鼓,下肢甚短而手臂奇長,大冷天里竟只披著個外衫,赤裸出熟銅色胸膛。

  人都說胳膊擰不過大腿,要與這人比較起來,尋常人的大腿,還真擰不過他胳膊。

  虬起的臂膀肌肉土堆也似,這廝一張黑面,并不生須,眼不甚大,倒鉤起個硬朗的三角,瞳孔微微泛藍,大體是褐的,腰帶竟是一條鐵鏈。鐵鏈之上,懸著兩柄黃銅大錘,左右對等,一個不下四五十斤,隨著走動,那錘微微擺動。

  這是西陲好漢第一人,號稱馬背天下第三,步戰無敵手,八錘將孔丑是也。

  守業道人一身本領,陰險歹毒的心腸蓋住了他一手細劍的手段,這孔丑是他俗家的內房里一個子侄,隨行寸步不離跟著。

  孔丑之外,隨拓跋先也來的最多,竟他身后一溜的排出了七個漢子,有個年少的,怕也只二十六七年紀,腰里掛著一柄彎刀,手中捏著一柄輕小的小刀,臉上總掛著微笑,彷佛時刻在修飾的手指,那是世上最好的美景一般。

  這青年俊秀比不上拓跋先也,自更比不上徐渙,但比起拓跋先也陰柔的俊秀,他多了些散淡的陽光。比之徐渙的靦腆順和,他又多了些漫不經心的放肆。

  李繼沖見這青年,臉色登時一變,情不自禁罵道:“金小波?這狗日的甚時來的興慶府?”

  賽虎癡也稍稍作色,忍不住抬起手在腮旁抓了一抓,那使雙刀的也皺眉不已。

  衛央只聽見聒噪,而近衛軍軍曲也已奏罷,瞥眼一瞧,登時好不奇怪。

  他瞧的出來,西陲壯士此時應當知名的幾個都聚合在這里了,在這些人里,那個身材壯碩至極的八錘將是最難對付的一個,這名叫金小波的青年,論武技恐怕都在靈敏之上,怎地教眾人都不喜歡?

  莫不是這廝有甚么特別的手段不成?

  李繼沖按住賽虎癡兩人的忿怒,他知道,拓跋先也方才那一劍不過試刀,接下來他該自家找上那三個唐人了,金小波雖兇名在外,如今他也盼著能折那三人手中。

  但來客尚有旁人,挽垂墜發髻,身負長短兩柄利刃,乃是倭人。

  此一行里,倭人三個,一個大腹凸肚模樣想是領頭的,兩個隨從木訥沉默,三人并不與別人爭鋒,靜悄悄隨在最后頭。

  寒暄罷了,李光伷與韓知古相攜同往高臺處來,行至半途,韓知古瞧見了已抱刀在手跪坐而起的衛央,他是知道這一番安排的,笑吟吟乃道:“太師安排,果然精到哪,有模有樣,甚有些看頭了。”

  拓跋先也自也滿意,將手按上劍柄,搶先一步越過李韓二人,隨從不敢逾越,那金小波卻不管這許多,他瞧見衛央姿態,心中登時一驚,馬上意識到這是李光伷安排的一個扎手釘子要先教魏國使團折了銳氣。

  拓跋先也可瞧不出到底危險在哪,大步到面前時,劍已出了半截,長笑道:“多謝太師安排,好得很——這大塊頭倒有些模樣,不如來試手?”

  卻在剎那間,只微微豪光一閃,金小波失色喊一聲“要糟”,又聽鏘地一聲,乃是金小波不敢大意,腰間長劍出鞘往前抵出,畢竟他下手本就慢了一籌,又落了后手,一劍未能點到那豪光之上,一時撲了個空。

  拓跋先也一愣,半截劍便拔不出來了。

  他不信那三個正經唐人打扮的有甚么能耐,但他信金小波。

  金小波一劍走空,愕然駭然往后退,卻聽那跪坐著的唐人冷冷道:“再退時,這廝狗頭落地了。”

  想金小波也是人物,既長劍出鞘,怎能受此威脅,冷笑一聲正要展開連綿快劍,忽覺袖口一涼,半幅衣袖掉落在地。

  原來方才那微微豪光,其快無可及者,其隱無可及者,看是奔拓跋先也去的,半道里稍稍一拐,落在金小波袖口,而金小波顧及拓跋先也安危,竟絲毫未察覺自己已中一刀了。

  甚么時候西地里出了這樣個了不起的好手了?

  金小波不敢不從,抬手壓住拓跋先也要退的身影,暗示隨從里搶上兩個相助的,暗暗深深地綿長呼吸幾口,平和笑道:“好刀法,好武技,當得起西陲第一!”

  衛央按刀在手,這刀不是彎刀,乃是上好的直刀,刀刃比尋常直刀薄了些。這世上,比力氣有的是遠超與他的,但若論出手之快,力氣運用之秒,金小波怎能及?

  搖搖頭,衛央嘿然道:“是不是西陲第一那可不好說,本也無意甚么第一第二,只不過,我這刀殺你二人卻足夠的很了,不信不信,那個穿灰衣的遲眨眼工夫退步,他的身子該沒頭了?”

  金小波長劍歸鞘,一手把玩著那小巧的小刀,笑嘻嘻道:“哎唷,那可說不準……”

  折猛與甯破戎驀然矮身,不是他兩個情愿的,衛央隱隱雙肘一磕,正中兩人膝下半寸處,下肢登時酥麻,于是不由自主跪坐下來。

  而金小波手中的小刀,已自甯破戎立身之處上空轉了個圈,堪堪正落回金小波手中。

  “快退——”兩個急促的吐音里,那個退自尚未全然吐出,金小波駭然發現他再也喊不出來了。

  衛央竟靈貓般,雙腿不知哪里來那等敏捷與迅速,案后飛身一撲,全賴雙腿的彈力,人影已不能為人眼捕捉,只又見一抹豪光,在拓跋先也身后尺寸處騰起,這一次,刀不走空,血光如霧噴出,果然是個穿灰衣的,人頭在脖頸里消失了。

  再轉神,衛央又坐回了案后,案上一顆好大人頭,眼珠尚在轉動不見晦澀,口唇里一聲“主上快退”清清楚楚地喊了出來。

  一時滿堂失色驚魂,韓知古神色一滯,竟連前頭也不敢來了。

  哪里來的唐人,凌厲至此?

  孔丑驀然叫道:“好武技!”

  與此同時,賽虎癡驟然自李繼沖身后一大步跨出來,脫口喝彩:“好刀法,好對手!”

  衛央置之不理,含笑請問手指也不敢動一下,生恐教這無名的小卒當是他又圖謀不軌而一刀殺了拓跋先也的金小波:“金小波是么?眼下,你能說得準了么?”

  金小波俊秀的面皮燙著火辣辣的疼,那是燒的。

  他小刀出手從未失手過,這且罷了,教自家主上今夜將臉面,恐怕都要丟盡了。

  金小波,更響亮的名字叫做金小刀,他纖長的白皙如女子的手指,似乎并不是為了挽劍的,死在他手里的人,大都在那一把小刀之下。

  此時,灰衣人無頭尸身方砰然倒地,案上人頭雙眼里方失了神采,張開的嘴巴方再也不能動了。

  眾人這才瞧清楚,那一刀并非是砍的,而是刺的。

  自灰衣人咽喉刺入,手腕一轉別斷了喉骨,另一只手抓住首級上發髻后,刀刃方切斷了連著身首的人皮。

  刀快心狠手毒,天下何時出了這樣個兇人?

  金小波投鼠忌器,眼下拓跋先也的位置就在這人的一撲之下,他沒有把握能攔住這人,那么,只好將他那兩個同伴作挾持了?

  折猛笑呵呵地半蹲著,敲打著膝下寸處,他瞧的出來眉高眼低,金小波目光方掠過他與甯破戎,登時心中知曉這廝打算,抬起頭,仰著一張虬髯亂生的臉,折猛笑道:“我們不怕死,你們哪?”

  金小波一呆,是啊,誰都不是傻子,李光伷將人家放在這里,人家焉能不知其中用意?既然如此,何必懼怕?若連死都不怕了,拿甚么來脅迫人家?

  拓跋先也到底教那閃電般一刀懾住了,握著劍柄的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不敢還鞘。

  他已經看明白了,這三個不是砧上魚肉,那兩個隨從樣的只能算是漢子,方才出手那個,尺寸間殺人本領更在金小波之上,這是一塊鐵板。

  心中不由暗恨,他敢篤定,這定是李光伷這老賊重金買來專為跌別國面目的高手,但他不明白的是,以黨項人的處境與心性,如今這時刻在哪里找到的這樣好手?

  這個年輕的俊才,到底還是有城府的,既知只消丟些面子,性命倒可無憂,這便忍下了心頭的怒氣。轉眼間,拓跋先也心中油然在想的是怎樣將這樣的好手賺在自己手里。

  衛央緊繃的身體慢慢在放松,一面是他感覺到了拓跋先也的退意,到底不能便宜了黨項契丹人,留著這個心狠手辣的角色,往后有的是用處。一面來,他也在端著必殺的決心,倘若金小波膽敢稍稍有不識好歹的圖謀,那么,接下來先殺拓跋先也,再宰金小波,他有這個決心。

  不是衛央拿的大,百年來千軍萬馬里獨身闖蕩,煉就他敏感的對情緒與兇吉的把握,其中不乏對刺客游俠的時候。

  于是,拓跋先也笑一笑,慢吞吞道:“果然壯士,咱們佩服的很,事已至此,先生覺著該怎樣解決?主家好客,是為客人,總不好壞了主家的精心安排。”

  衛央佯作不解他話里的意思,扭頭笑問張浦:“以張先生之見,是打是殺?是戰是和?”

  張浦笑道:“楊先生當時高人,胸中自有主見,是打是殺,是戰是和,全賴先生一時決斷,張某不合饒舌。”

  衛央又將手按上刀柄,微笑點頭道:“不錯,不錯。”

  拓跋先也大急,金小波忙又捏緊了小刀,但劍柄卻沒敢去握。

  有矛盾,便該解決,如今境地只以刀劍說話,那不是最好的方法。

  他相信這三個唐人也不愿教黨項人落了最后的好處,既與魏國有這樣個同樣的認可,那便該有緩和的機會。

  金小波想知道,衛央接下來會說甚么話。

  衛央慢條斯理地琢磨著道:“張先生真是個會圓話的人物,既在張先生心里,咱們怎么的也算是個人物,那么,我有一言,請張先生費神定奪。”

  張浦笑道:“先生心有定奪,怎好咱們再置喙……”

  衛央哈哈一笑,厲聲喝道:“既然張先生這樣說,那么,當面拔刀的,那自該殺,這后頭規劃陰謀企圖收漁翁之利者,便更該殺。”

  而后,衛央笑吟吟問張浦:“張先生覺著,你所立之處不是我一刀能及的地方么?”

  張浦一呆,他可沒想到這人竟會將對他有圖謀的人拉在一起打。

  以張浦看來,事到如今,拉一批打一批才是衛央最好的選擇,他既與拓跋先也刀劍相對,至少不該再招惹黨項人才是。

  世上怎會有這樣不知死活的人?

  黨項人群情嘩然,少不了有仗地利人多之恃跳出來的。

  衛央手指一人,謂張浦道:“這廝十分聒噪,待我殺了他,再請教張先生高見!”

  張浦駭然,搶步往前來叫道:“且慢,且慢,美酒已溫,歌舞齊備,如此好時光豈能多起不快之事,以我之見,倒不如先飲些熱酒,再好說話。”

  衛央收刀就座,這才向拓跋先也道:“管好你的人,再行尋釁,于我面前拔刀之過,一并來算。”

  拓跋先也大怒,狠狠將長劍還鞘,兇險之地既離,便不再顧及那許多了。

  到底他不敢在這方圓數丈之內再起齷齪,扭頭往高臺之上挑張浦之下的位置先自坐了——不是他失了銳氣,到底韓知古是個長者,又是契丹使者,客位上第一個,那是他當仁不讓的座子。

  甯破戎與折猛手里暗捏一把汗,衛央竟將偽魏的人與黨項的人拉在一起拾掇,這可太出乎兩人意料了。

  折猛倒還罷了,甯破戎是知道自家這個校尉不是輕狂送死的人,若不然,他也不會好端端站在這里。

  豈料,剛教二人略略安下心來,衛央又挑韓知古挑釁起來。

  韓知古自也是心驚的,他如今有些拿不準這三個唐人到底是李光伷不知其能的恰逢其會者,還是黨項人特意安排出來攪亂今夜渾水的。

  不知之下,韓知古覺著最好不要先表態,遂與李光伷相攜緩步往高臺上來。

  路過衛央前頭時,見衛央好奇似側目注視他脫帽后的腦袋,韓知古心中一凜,又不知這該死的唐人是不是又惦記上契丹甚么。

  便在此時,衛央開口問道:“你便是契丹胡國的勞什子南院大王韓知古么?”

  韓知古不得不腳步一頓,這人再是兇險,諸國使者面前他也不能露怯,須不能教人笑話大遼的上官是個無膽之徒。

  “正是韓某,楊先生有何賜教?”韓知古是有些武技在身的,悄然往神采飛揚的李光伷身后微微一縮有半尺的格擋,含笑甚有禮節地注視著衛央反問道。

  衛央瞧著他頭頂光禿禿只在雙耳上頭分兩邊留出頭發扎成小辮的發型,很認真地再觀察了片刻,極其嫌棄而又篤定地信誓旦旦道:“你的發型真丑,真的!”

  不待契丹人動怒,衛央又拉上了三個倭奴,眼皮子輕輕一胎撇著嘴道:“都快趕上倭奴的發型了,發明這發型的人,我很懷疑是不是有智商上的硬傷。”

  說罷,衛央將目光來回在韓知古與倭奴的腦袋上打轉悠,一邊搖頭咋舌,一面深深感嘆:“真的丑啊,越看越丑,幸虧老子早早吃飽了,不然定要無法進食。”

  甯破戎二人又是好笑又怨憤,到底你尋個大事來挑釁也好啊,人家發型的美丑,何曾與你有半文錢干系?

  韓知古老臉一皺,他當然是惱火的,剃發易服,這對他這個生在活在契丹人里的漢兒來說是多么的榮耀,尋常人物還輪不到這樣的沒事,竟教這不知死活的品頭論足譏諷又鄙夷,怎能不怒?

  “嗯?你們怎地不發怒?我都差點趕得上指著你幾個鼻子罵你老娘了,還能忍得住?”衛央好不驚奇,連連感嘆,回顧甯破戎二人道,“真是縮進殼里的綠毛鱉哪,真他媽能忍,要換是我,決計一刀出去,先剁了他狗頭再說!”

  這樣明情的尋釁,韓知古怎能還不明白?

  原來,這廝是將目的打在咱們的腦袋上。

  命喪莽夫粗漢之手,這樣的事情怎會是韓知古愿意做的?

  怫然拂袖,韓知古沒有指責李光伷故意給他這難堪,先上了高臺徑直往客位第一個上落座下去,心中盡有無窮的殺機。

  倒是倭人三個將衛央的挑釁聽若未聞,待高臺之上盡都就座了,才在衛央之下豎直排開的席上挑第二位坐定。

  坐定第一位的,卻是客人里兩個無論發型服飾均非衛央見過的人物坐了。

  在這兩席之下,金小波搶了個便利,而后才是其余隨從。

  孔丑是寸步不離跟著守業道人的,守業道人笑地臉上開花,左右這膽大包天的唐人沒有尋蛾賊的晦氣,他倒想瞧瞧,今日夜宴到底要鬧成甚么結局。

  一側身,鐵塔似的孔丑立時矮身,守業道人與他耳語幾句,孔丑微微撩起眼皮斜過自見了他便情緒激動的賽虎癡等人,鼻孔里不屑哼的一聲,轉著眼珠卻正色打量起衛央來。

  衛央面色和藹,舉起手中一杯酒遙遙請飲于守業道人:“老道你好啊,初次見面,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守業道人舉盞的手一抖,媽的,這混蛋怎么又尋上自己了?

  連忙笑道:“楊先生豪氣,今日夜宴,咱們來圖的是個樂子,湊的是個熱鬧,不當講的話么,那便不須講了。”

  衛央一副了然的模樣:“哦,也是,你我心知肚明也就行了。”

  剎那間,上頭方落座的眾人,齊刷刷目光投向了笑容僵在臉上的守業道人。

  那意思,彷佛都在怒叱:“哦,原來這混蛋是與你蛾賊有勾搭的啊?”

  守業道人心里發苦,他知道,自己的算計又教這唐人給破了。

  衛央輕輕一笑,酒樽在嘴上一沾即落,這個賊老道,想讓孔丑做出特別關注他的姿態,而后好教賽虎癡那些個高手將目標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來。

  想得美,想惡心人?

  張浦與拓跋先也低聲私語的行為也停頓了,一盞酒捧在手里,放也不是,飲也不是,就這一時片刻里,他覺著整個夜宴的氣氛都不好了。

  這哪里是尋來給拓跋先也作泄氣的誘餌,分明是個奸詐高明的大敵,這樣的人物,又有那樣的身手,怎會是個馬隊里的無名小卒?

  張浦突然打了個寒顫,他似乎想到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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