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壽宮,被夕陽染紅。
身穿道袍的嘉靖正盤坐在八極蒲團上,接過大監遞過來的赤色丹藥,放入嘴里含著,接過一個裝著晨露的精美瓷瓶,仰頭咕咕地兩口,將丹藥咽入腹中。
丹藥入腹,腹中慢慢散發出熱量,然后傳遞到整個身體。在這微涼的三月里,身體顯得暖洋洋的,讓人感到很舒服。
只是讓他極為不明白,這種神丹如此神奇,為何到了嚴嵩腹中,卻因此而大病一場呢?有時不得不感慨,這嚴老頭果真如他常掛嘴邊,確是一個福薄之人。
在服用丹藥后,嘉靖整個人精神了不少,又翻開面前的奏折。
雖然已經十幾年不上朝,但他對政事極為關心,很多政務都是親力親為,大部分奏折他都會進行翻閱,了解著朝廷的狀況。
只是最近讓他卻有些煩躁,自從唐順之提出“倭寇之患在于市舶不開”這個觀點,關于開海與禁海的爭論又重新燃起。
卻不知道是誰,將他在殿試閱卷偏向于開海的意圖透露到外面,現在兩派的爭論點都迅速地聚攏到市舶司。有人將市舶司捧到了天,有人將市舶司踩到了污泥中,雙方各有各的說詞。
捧市舶司的,則以宋朝為例,每年進項多少,仿佛這是一條堪比鹽鐵的財政收入;踩市舶司的,則以朝貢事件為例,引來了多少貪婪的倭寇,讓多少的百姓死于刀下,仿佛這是一條禍國殃民之舉。
“或許是朕錯了!”
嘉靖又將一本折子放下,悠悠一嘆。
在唐順之的奏子送上來的時候,他當時極為興奮,因為這個奏子解決他對金銀的向往。
若這奏子的方針是對的話,那大明不僅從市舶司得到一項收益,而且江浙的倭寇問題得到緩解,將會節省一大筆的軍費開支。
這一加一減,那大明的國庫就不會如此窘迫,而他亦不需要為修道家建筑所煩心。
只是在這股興奮勁過后,他漸漸地冷靜下來。意識到唐順之只說了其中一種可能,事情還有可能朝著另一種可能發展。
若重開市舶司,讓到好不容易穩住的東南局面變得更糟糕該怎么辦?若是東南形勢驟變,需要投入更多的軍費,那又該如何是好?
如果重開三市舶司的舉措,一下子波及到整個大明王朝,那他的修道事業還要不要進行下去了呢?
“三市舶司萬萬不可重開,一旦重開,倭寇必將借勢而來,東南必將危在旦夕。屆時,國庫稅入將全部撥往東南……”
嘉靖拾起一本奏子,看著奏子在痛斥市舶之弊,當真讓他有種扎心之感。特別這里提及項軍費支出,令他亦是頭大如斗。
當年收復河套的戰略方案極有前瞻性,但他為何最后選擇反對了,甚至不惜將夏言給砍了頭呢?這建功立業是他所想要的,但要動用巨大的軍費支出,從而影響他偉大的修道事業,卻是萬萬不能。
如今選擇再度擺在他的面前,重開三市舶司恐怕沒有他最初時想象的那么美好,甚至可能影響到他的修道大事業。
“主子,徐閣老、禮部尚書吳大人、錦衣衛左都督陸大人在殿外求見!”黃錦邁著小碎步走進來,輕聲地匯報道。
“宣他們進來吧!”嘉靖放下手上的奏本,捏了捏眉頭說道。
當初,他之所以將這個棘手的問題放到殿試,倒不期望真的能從中找到解決之策。而是想看看,這些保留著赤子之心的貢士會是如何看待這種問題,有沒有提出一二點能令他眼前一亮的建議。
現在試卷來到正是時候,他知道當今禁海派更強大,所以亦是想聽一聽士子之言。
“臣恭請圣安!”三人進來后,便一并行禮道。
嘉靖打量著眼前的三人,溫和地說道:“都起來吧!這些天辛苦你們了!”
“謝皇上!”三位謝恩起身,徐階便是稟告道:“我等已經將本次恩科會試最優秀的十二份卷子挑出,還請圣上御覽。”
黃錦走了過來,將十二份卷子呈送到嘉靖的面前。
此時的彌封已經除去,試卷上士子的姓名都出現在那里,其中放在最上面的,便是江西嚴北辰,這個呼聲最高的狀元郎。
其他人都是謙卑地站著,不敢多出一言。
嘉靖翻閱起卷子,只是才翻閱兩份,心里卻是悠悠一嘆,全都是空洞無物之言。都在鼓吹重開三市舶司,按著唐順之的觀點進行論述。
又翻了數份試卷,全都沒有提及東南可能受到的沖擊,沒有對可能造成的惡劣后果進行預判,自然亦沒有讓他眼前一亮的東西。
吳山雖然貴為禮部尚書,但跟皇上接觸的機會其實并不算多,此刻站在這大堂中,亦是微微抬起頭,小心地揣測著圣意。
當然,除了揣測圣意,亦是觀察著徐階,學習這位前輩是如何討好圣上。徐階能夠官至次輔,除了跟嚴嵩的關系交好,還有就是做到了迎合圣意。
如今將他卡在內閣門外,并不是出身和資歷,而是他沒能做到迎合圣意這一點。
“市舶是良藥,亦會苦口啊!”嘉靖看過數篇章后,突然有所感觸地道。
徐階上前,拱手道:“臣記得,徐渭雖然贊同重開三市舶司,但亦是有所顧忌,想必正合圣上所言!”
“難,難,難,道最玄,欲進還退步躊躇,猶上難下心結糾!”嘉靖仿佛沒聽到他的話般,將手上的試卷放下道。
徐階琢磨了一下他的話語,又是提議道:“圣上,不如舉行小傳臚,將合意的幾人召到宮里來?”
很顯然,徐階是會錯意了,以為嘉靖帝難以抉擇誰是狀元。其實面對難以抉擇的卷子,皇上通常會將考生傳進宮來,再進行一項小測試,這便是小傳臚。
“小傳臚?這事容后再說!”嘉靖亦是沒有點破,又是繼續閱讀剩下的卷子,突然蹙著眉頭問道:“后面怎么這么吵?誰在外面如此放肆?”
“奴才去瞧瞧!”黃錦急忙走了出去,沒多久回來稟告道:“稟主子,是因為一份卷子。嚴大人認為是兩面三刀之言,薛大人倒覺得是謀國之策,嚴大人在直廬將薛大人打了,薛大人這是過來告狀呢!”
“讓他們進來吧!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樣的卷子,能讓二人不顧朝廷大臣的顏面,出現如此大的爭議!”嘉靖來了些許興趣,對著黃錦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