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逸殿值房,檀香裊裊。
身穿著蟒炮的老嚴嵩伏首在案前,雪白而濃密的眉毛遮掩住眼睛,若不是時而持筆在紙上寫著小字,定讓人錯以為是在打盹。
胡宗憲并沒有讓他感到失望,江西和廣東的戰事已經相繼平定,而剩下的福建倭寇顯得猖獗,但實質并不足為慮。
縱觀整個大明,當下最大的威脅已經不在南邊,而是北邊的蒙古。只是要解決這北邊的問題,無疑是勞民傷財之舉,且圣上不會容下一個擁有如此戰功的三邊總督存在。
“從速移師福建,清剿倭寇,還南邊安定!”
嚴嵩手持著手筆,屏息凝神,在紙條上寫下一行小字。在寫好這行小字后,他又小心地糊在奏疏上,一切都顯得輕車熟路。
每日票擬、寫青詞、試丹和奏事,已然成為他當下生活的全部,特別是老伴去世后,這西苑宛如真的成了他的家一般。
只是他有一種感覺,在這里的時間恐怕不會太長了。
一來,他已經是風燭殘年,身體可謂是燈盡油干,很多事情已經越來越力不從事;二來,雖然圣上對他還算恩寵,但這是建立在他能分憂的基礎上,但當下他很多事情處理起來都不合圣意。
最為重要的是,旁邊的萬壽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重修著,且所耗費的銀兩竟然是大大地低于嚴世蕃給他的估價。
“嚴閣老,徐閣老求見!”正是失神間,一個閣吏進來輕聲地提醒道。
嚴嵩對徐階自然是無比熟悉,當即吩咐將人引進來。
徐階進來后,朝著嚴嵩恭敬地施禮道:“見過元輔大人!”
“華亭,你來了,坐吧!”嚴嵩抬起那只干枯的手,溫和地說道。
徐階施禮道謝,卻是從袖中掏出一份奏疏恭敬地說道:“謝元輔!這一份是外察的處置名單,還請元輔大人過目!”
朝廷考核百官,分為外察和京察。外察是朝廷針對地方官員的一次大考察,對一些不稱職的官員會直接免職處置。
故而,每當到了外察之年,入京的地方官員都極為惶恐不安,紛紛在京中找關系,只希望能夠逃過這一場大浩劫。
按著現行的制度,外察由吏部尚書孰樸主持,都察院和科道擁有監察的權力,故而名單主要還是出自于吏部尚書孰樸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潘恩之手。
郭樸在這一次外察中,表現出了鐵面無私的一面。打今年春節開始,他幾乎就沒有見過親朋好友,似乎真不會為誰徇情。
只是對于嚴嵩而言,卻不見得是什么好事。
郭樸是嘉靖十四年的進士,跟嚴嵩的恩怨姑且不提,而現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潘恩是南直隸松江府人,嘉靖二年的進士,跟徐階既是同鄉又是同科。
由著這兩位主持這一次的外察,嚴黨哪里還能有好果子吃的?
“得年老者和才力不及者共計二十四人,有……”
嚴嵩接過那份名單翻開,心里卻是黯然一嘆,盡管早就預料到會是這么一個結果,但心里難免還是感到了幾分悵然若失。
在六年前,時任吏部尚書的李默亦是如此,拿著嚴黨的人動手,大有將嚴黨之人清洗干凈的意圖。
好在,李默自己犯諢,竟然得罪了圣上,最終死在獄中,改由李本主持了那一年的外察和京察,反倒讓他將百官清洗了一輪。
時至今日,這所謂的外察和京察,已經成為他們黨同伐異、排除異己的手段。
嚴嵩并沒有完全老糊涂,還是清楚地看到了郭樸的動機,卻是微微點了點頭,淡淡地對徐階說道:“嗯,我知道了!”
“下官先行告退了!”徐階拱手施禮,同時觀察著嚴嵩的反應。只是讓他失望了,對這份名單,嚴嵩既沒有暴怒亦沒有表示認可。
面對著這位老狐貍,他心里其實還是有所忌憚的。不論是前期的夏言,還是后來的李默,最終都被嚴嵩翻盤,最后更是落得了慘死的下場。
當下,他這算是一次對嚴嵩的試探,卻不知道嚴嵩會采用什么樣的手段來還擊,徐階心里其實有些忐忑不安地從值房中走了出來。
徐階想著事情會微微低頭,走回到自己的案前才發現多出了一個次,當即被嚇了一跳,旋即責怪道:“你怎么又來了?”
這個高大的中年男子自然是徐璠,打從因負責重建萬壽宮,他毅然是將徐階的值房當成他休息之所。面對著老爹的責備,他舉著茶杯顯得理所當然地說道:“爹,我渴了,過來喝茶!”
徐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如何不知這小子喝茶只是一個幌子,但卻沒有戳破的意思。
“爹,他有什么反應?”徐璠壓著聲音詢問道。
徐階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回到自己的案前坐下,帶著說教的語氣道:“你覺得到了這種位置的人,會將情緒寫在臉上嗎?”
“爹,臧繼芳此人不堪大用,你真該將他的名字填上?”徐璠喝了一口茶,有些埋怨地說道。
徐階的眉頭微微蹙起,沒好氣地說道:“你真是白混了這么多年,你看到有哪個老師會對門生下毒手的嗎?當年我不出手救楊繼盛,你可知你爹承受了多大的非議?”
臧繼芳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被時任主考官的徐階在會試中點為第二十七名,是徐階的門生之一。去年調任松江知府,但此人性格剛直,雖然顧及徐階的師生情,但對徐府在松江的所做所為大有抱打不平的意思。
徐璠對著老爹這位不太聽話的門生有所不滿,故而動了換一個的心思,只是深知當下還真不是出手的好時機。且頂多只能調往他處,而不是直接免職。
徐階喝了一口茶水,又是認真地詢問道:“萬壽宮那邊沒問題吧?”
“沒有,好著呢!”徐璠有些不耐煩地回答道。
徐階卻是認真地叮囑道:“現在到了工期的最后階段,切不可松懈!”
“知道了!”徐璠點頭道。
徐璠喝過茶水,便離開了無逸殿,朝著工地那邊走去。
在那原是一片廢墟的地方,僅僅三個多月的時間,這里已經出現一座規模顯得更大的宮殿,用不著多久便會正式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