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空顯得一塵不染,遠離了那多愁善感的春雨,連云朵都顯得更加潔白。地面上的青草漸漸失去了嫩綠,已然向著墨綠演變,在某個角落瘋狂地生長。
肥沃的泥土,充足的陽光,令到京城的花草樹木進入了最歡快的時節,有些大戶人家的園子已經花香撲鼻,更是平添了幾分醉人的芳香。
西苑,這一個宮殿連綿不絕的皇宮,一座剛剛建起的宮殿后面,有著一個用磚墻建成的園子。
園子里有著神龜池、赤兔窟、蒼鳥屋等,這些從全國各地搜羅的祥瑞都會放在這里飼養,故而此園美曰“萬祥園”。
身穿青色道袍的嘉靖看過萬靈園這幫祥瑞后,這才轉身返回到萬壽宮殿中,只是聞著上等的檀香,他的眉頭卻是微微地蹙起。
在去年那一場火災中,損失的并不僅是一座宮殿,還有他從全國千辛萬苦搜羅的奇珍異寶,其中最為重要的龍涎香。
雖然他已經下達圣旨令廣東、福建兩地搜羅龍涎香,只是龍涎香這種圣物卻可遇而不可求,至今都沒有任何的音訊。
嘉靖帶著幾分失落的心情直接回到了靜室,在蒲團盤腿而坐,準備開始每日的打坐修行。
“主子,該服用靈丹了!”黃錦領著小太監過去,輕聲地提醒道。
嘉靖微不可察地輕嘆一口氣,微微地點頭。
他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這些靈丹的神效正在慢慢地下降,但卻能讓他保持著更旺盛的精力,仍然是有要遠勝于無。
黃錦雙膝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接過一個玉瓶和玉碟之后,從玉瓶小心翼翼地準備倒出一顆丹藥,嘉靖卻突然開口道:“多加一粒!”
“主子,陶天師說一次只能服用一粒,還說欲速則不達,還請主子三思!”黃錦顯得很是驚慌,連忙進行規勸道。
不得不說,陶仲文有著先見之明,一直是控制著嘉靖的藥量。
嘉靖的眉頭微蹙,心里涌起一團煩躁,但想著陶天師以前確實是再三叮囑,便是輕嘆一聲道:“行了,起來吧!”
黃錦倒不是真哭,而是知曉什么時候表達“忠心”,什么時候要“言聽計從”。這才擦了擦淚花,顯得委屈和擔憂地望了嘉靖一眼,這才從瓶子中倒出一顆小號的丹藥,恭恭敬敬地將玉盤送到嘉靖面前。
嘉靖一口將丹藥服下,接過水杯,就著水將丹藥咽了下去。
丹藥到了肚子里,僅是片刻,他便感受到一股暖流涌上全身,讓他整個人感到很是舒服,感受著這花費重金所煉就的丹藥帶來的神效。
“主子,高尚書求見!”黃錦剛剛收拾東西出去,卻很快又走進來匯報道。
嘉靖正是準備修行,眉頭微微蹙起,顯得煩躁地輕吐道:“何事?”
他卻是有著很強的原則,通常僅是面見幾位閣臣和詞臣,對六部尚書一般都選擇避而不見,除非有很重要的事情。
正是他的這一種作風,令到內閣的權柄大大地提升,而六部尚書慢慢淪為內閣的下屬。
黃錦的眉毛微微揚起,顯得喜滋滋地道:“高尚書說有寶貝進貢給主子!”
“哦?讓他進來吧!”嘉靖的眼睛睜開,當即來了興趣道。
在萬壽宮修成之初,他便下旨讓百官獻寶,只是收效甚微。雖然有一些不錯的東西,但跟他那批藏身火海的寶貝相比,卻是相距甚遠。
當下一直沒有動靜的高耀來呈寶,且還得親自呈交,讓到嘉靖當即來了一些興致。
高耀已經年過五旬,雖然長相不算俊郎,但皮膚顯得白凈,有著江南人的秀氣,年輕時恐怕便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士子。
他的手里抱著一個精致的木盒子,隨著小太監來到靜室外,隔著帷幕便跪拜道:“微臣高耀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高愛卿,平身!”嘉靖淡淡地說道。
高耀從地上規規矩矩地站了起來,舉起那個精致的木盒子直接說道:“皇上,這是下官剛剛搜羅到的寶物,還請御覽!”
“呈現上來吧!”嘉靖微微點頭,并望向了黃錦吩咐道。
黃錦出去接過木盒子,然后又進到了里面,不過并沒有直接呈交給圣上。他先是將木盒子放在案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開。
當看到里面東西的時候,他的眼珠子微微一斂。
嘉靖看到這一幕,卻亦是沉得住氣,并沒有任何著急的神情。
黃錦欣喜地將木盒子捧了過來,并將盒子輕輕地打開,便露出里面所盛放的東西。
嘉靖看到這一團白色的東西,眼睛當即一亮,顯得欣喜地問道:“高愛卿,這東西從何而來?”
“下官心知圣上急需此物,故而派遣家奴四處搜尋,終于從一個商賈手里購得七兩六!”高耀顯得忠心耿耿地答道。
“哈哈……好!”
嘉靖爽朗大笑,當場稱贊了起來。
高耀呈獻的正是龍涎香,是嘉靖修道的重要物品之一。只是在去年那一場火災中,讓到收藏的龍涎香跟隨其他寶物般藏身于火海,至今龍涎香的藏品已經為零。
看著夢寐以求的龍涎香再見,雖然不算多,但亦是填補了他的一個遺憾,如何不能讓他高興呢?
高耀聽到嘉靖爽朗而笑,心里便很是高興,這是他從來沒有遇到的事情。
嘉靖大笑過后,看著黃錦欲言而止的模樣,便是揮手吩咐道:“驗一驗吧!”
黃錦對龍涎香早已經熟悉無比,很快就進行檢驗,接著顯得興奮地回稟道:“主子,我已經親自進行試驗過了,確確實實是龍涎香,且品質為上等!”
嘉靖得知這龍涎香是真品,心里亦是太為高興,便是直接詢問道:“高愛卿,你所費幾何購得此龍涎香?”
“不瞞圣上,微臣所耗七百六十兩!”高耀恭恭敬敬地答道。
嘉靖心知實數恐怕不止這么點,但卻知道這種事情不可刨根問底,若是進行追問的話,就可能涉及到高耀的政治作風問題。
他秉行著一貫的原則,當即大聲地說道:“高愛卿聽賞!”
“微臣叩謝皇恩!”高耀當即跪拜道。
嘉靖朗聲道:“今高愛卿賞龍涎香有功,特賜銀七百六十兩,加授太子太師,欽此!”
這太子太師是從一品的官銜,而高耀從此便擠入從一品大員序列,已然是有別于一般的六部尚書,身份比先前要提高了一截。
“謝主隆恩!”高耀心中大喜,亦是沒想到圣上會如此大方。
隔日上午,身穿二品官服的郭樸再度來到了無逸殿。
他跟著在門口遇到的嚴訥聊了幾句,從交談中得知高耀上獻龍涎香一事。雖然不明白這龍涎香從哪里來,但高耀這個戶部尚書的位置算是穩當了,而今更是加封了太子太師銜。
雖然當今圣上不算是明君,但對于支持他修道的官員從來都不吝賞賜。而高耀當下獻龍涎香有功,只要不出大的紕漏,圣上定然不會輕易裁撤他戶部尚書的位置。
郭樸帶著一絲酸味,匆匆朝著值房而去,直接進到最里面的值房面見了嚴嵩。
嚴嵩可謂是風燭殘年,乍地一見,并沒有被這個位高權重的大明首輔的威嚴所震到,反被嚴嵩那張蒼老的面容所嚇到,這位大明首輔實在是太老了。
嚴嵩的身子骨還算健朗,抬起頭瞇眼看到郭樸,卻是主動微笑著打招呼道:“質夫,你來了!”
“下官拜見元輔大人!”郭樸忙是上前,恭恭敬敬地施禮道。
嚴嵩抬起干枯的手掌,顯得隨意地說道:“郭樸,你坐吧!”
“謝元輔大人!”郭樸又是施了一禮,規規矩矩地在對面的椅子坐下。
嚴嵩正在處理著奏疏,只是看著還在一大摞奏疏沒有處理完畢,卻是顯得無奈地說道:“人老了,精力太不如前了!”
自古六十古來稀,當下嚴嵩已經八十有三,已然算得上是高齡老人了。若不是攤上這么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嘉靖帝,一個相信長生的嘉靖帝,嚴嵩恐怕早就要告老還鄉了。
“元輔大人,你一直伴隨圣上身邊修道,至少還能再干十年!!”郭樸卻是恭維地說道。
“再干十年,恐怕有人不樂意了!”嚴嵩若有所指地感慨了一句,對著郭樸說起正事道:“質夫,你此次過來,還是為外察之事吧?”
“正是,請元輔大人過目!”郭樸忙是點頭,并將擬好的名單雙手遞上去道。
雖然郭樸是吏部尚書,全權主持著這一次外察的事宜。只是地方官員的調動,他卻從來不敢一人而決,故而時常來請示這位老首輔。
嚴嵩接過名單,當即便認真地查閱起來。
政治從來都是協商的結果,只要郭樸做得不要太過分,而他想要安排的人員能得到落實,那他這位首輔自然不會提出什么異議。
截至目前為止,雙方并沒有出現較大的分歧,故而外察的事情進展可以說很順利。
“劉畿?”
嚴嵩看到了新任順天府尹的候選人,亦總算知曉是何方神圣。只是讓他略感意外的是,徐階所推薦的人員并不算是徐黨中人,而是高耀的人。
高耀既不是翰林院出身,亦不是出身于言官,僅是以三甲進士留在京城任刑事主事。只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角色,卻一步步走上了戶部尚書這個位置,而今更是加封了太子太師銜。
在最初擔任戶部尚書的時候,包括他在內的官員都不看好高耀的前途。只是事情卻出乎意料,高耀憑著他的能力,竟然出乎意料地坐穩了尚書這個位置。
隨著他對兩淮鹽政動手,這才發現兩淮商團對這個朝堂有著不容小窺的影響力,他們的人員早已經滲透到朝堂的很多要職上,這其中便是以高耀為首。
只是他卻是明白,想要解決大明財政的窘境,那就非要對兩準鹽政動手不可。而成績亦是顯而易見,致使去年朝廷的鹽政收入大增。
“元輔大人,可有何不妥?”郭樸看著嚴嵩微微發呆,便是小聲地詢問道。
嚴嵩猛然地驚醒般,便是將手上的名單放下,顯得滿意地應道:“這名單并沒不妥,我呆會便會呈交給皇上御審!”
“元輔大人,下官不敢叨擾,先行告辭了!”郭樸又施予一禮道。
嚴嵩輕輕地點道:“慢走!”
郭樸離開了嚴嵩的值房,但并沒有直接離開無逸殿,而是轉而走進了徐階的值房。
徐階坐在書桌前,對著面前的一份奏疏,卻是露出思索的表情。
自從嚴嵩去年因喪妻之痛在家休養一段時日,他這位次輔才能夠順理成章地插手票擬權。當嚴嵩回來后,雖然票擬權被收回,但他亦是分擔起部分的票擬工作。
只是真正參與到政事中,亦讓他明白當下大明的種種弊病。地方官的貪婪、軍政的腐敗、權貴的恣意妄為,令到這個帝國顯得岌岌可危。
廣東張璉起義造反,雖然已經被平叛了,但長此以往,卻難保又出現李璉、嚴璉和林璉等反賊頭目公然對朝廷叫囂。
當下迫在眉睫的是解決大明財政問題,從而在根本上化解大明的危局。只是稅不能加,鹽政不能撞,想要解決這個問題談何容易?
郭樸剛剛走進徐階的值房,便感覺到身后有人經過,回頭見到竟然是順天府丞林晧然。而越過這個值房便是嚴嵩的值房,心知這小子定然是沖著嚴嵩的值房而去,心里當即隱隱涌起一種不安。
倒不是害怕他自己受到什么攻擊,畢竟他怎么都是堂堂的吏部尚書,如今又深得皇上的器重。只是這種不安卻來自于這小子,因為這小子從來都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卻不知道又生整出什么幺蛾子。
若不是上次那么一鬧,廣東方面就不會生出這么多事端,致使廣東官員的變動還要他這位吏部尚書咨詢這小子的意見,甚至讓他在皇上的心里都失了分。
郭樸看著林晧然走進嚴嵩的值房,卻很想知曉這小子為何而來,是不是知曉新任順天府尹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