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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9章 臘月至

  在這個寬闊的巷道中,已然是擠滿了人。

  數百名士子被一大幫捕快和兵丁用人墻攔住,身穿三品官服的年輕人則是踩在一塊用來壓咸菜的方形石頭上,這里的場面顯得離奇的安靜。

  林晧然的下頜蓄著了稀疏的胡須,沐浴迎面吹來的一股寒風,整個人如同石像般巋然不動,而前面的數百名士子鴉雀無聲。

  面對眾士子殷切的目光,他顯得一本正經地解釋道:“我林某人年不到三旬,入仕不足六載,皇上卻將我提拔到禮部左侍郎的任上。我林某人自認有些小才,亦是替朝廷和百姓做了一些實事,但心中甚為忐忑。在回到京城之后,便是匆匆進宮面圣,想要婉言謝絕。皇上卻是言明:本官之所以能夠升遷禮部左侍郎,乃因圣明天子賞罰分明。因林某人此次治鹽有功,此次升遷既是對我這位有功之臣的嘉獎,亦是向百姓樹立的榜樣。”頓了頓,朝著西苑的方向拱手道:“如此說來,林某人此次破格出任禮部左侍郎,非傳言朝廷要我林某人清理宗室祿米之弊,乃天子圣明之故也!”

  雖然他知道此刻士子想要什么,更希望他說些什么,但他卻是不得不將一些事情說清楚。這禮部左侍郎是他治鹽有功得來的,朝廷委以他清理宗室祿米的傳聞是假的。

  面對著這一起的陰謀詭計,他決定堂堂正正應對,將所有事情都擺到臺面上。

  聽到林晧然的這一個解釋,簡直是給這數百名群情激揚的士子潑了一盆冷水,令到很多士子當即便是懵住了。特別是那些一心想要獻策“拯救社稷”或“博取聲名”的士子,這簡直就是扎心之言。

  在這一刻,很多士子都希望這并不是真的,這并不是他們希望得到的答案。

  跪在地上的唐三則是第一個不干了,當即便站起來質問道:“敢問林大人,現在宗室每年需要耗費八百萬石祿米,而朝廷歲入不過四百萬石,這朝廷如何能夠供養得起宗室?朝廷明年是否得加征百姓賦稅?你現在既是禮部左侍郎,現在正處于大明生死存亡之際,那便應當扛著這個拯救蒼生的重任!”

  話說得合情合理,整個人顯得聲情并茂,給人一種很強的感染力,無疑是一個天生的演說家。

  很多士子聽到唐三這一番言論,亦是紛紛進行響應,覺得現在正是危急關頭。哪怕京城的傳言不實,林晧然亦是應該接過清理宗藩祿米的擔子。

  林晧然心里頗是無奈,他不過是小小的禮部左侍郎,上面有閣老和六部尚書,哪怕禮部還有著一位拿著禮部堂印的李春芳,結果這幫士子偏偏前來圍攻自己。

  他知道這個時候講這些東西沒有用,便是對著唐三進行回應道:“生死存亡?若是事情真的如此急迫,那么請問這幾年每年八百萬石的祿米究竟何而來?朝廷可曾加賦于民?”

  “這……”

  眾士子一時語塞,不由得面面相覷,顯然很多人都沒有深究這個問題。

  只是林晧然的這一個問話,無疑擊中了他的心口。既然每年朝廷稅收四百萬石,那么這幾年的八百萬石宗室祿米從何處而來,天下為何還不大亂呢?

  “自然是貪官污吏盤剝百姓!”有一個士子已然是憤青,當即便找到一個答案道。

  只是話音剛落,旁邊的一個年長的士子便是回應道:“貪官縱使是盤剝百姓,那也是進了貪官的口袋,怎么可能會拿出來給朝廷贍養宗室!”

  又有幾個異想天開的士子想到了其他的可能,但即刻被旁人給否了。

  林晧然知道這幫士子確實有一顆愛國之心,但過于鉆研四書五經令到他們看待問題顯得狹窄,便是對著眾士子解釋道:“這漕運過的是四百萬石糧食是漕米,咱們大明每年的歲入稅糧逾二千萬石,除此之外,還有鹽稅和雜課鈔等收入。雖然宗室祿米的問題很是嚴峻,朝廷現在亦是正在想辦法解決,但并非如同京城傳言的那般,已經到達了生死存亡的地步!”

  這倒不能全怪這些士子無知,而是林潤巧妙地動用了對比的方式,拿出押解進京的漕糧作參照。很多士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四書五經上,對數字和朝廷的實際糧稅收入并不清楚,再加上被有心人帶了節奏,便是群神激昂地參與其中,真以為大明已經處于生死存亡的險境之中。

  眾士子聽著林晧然的這一番解釋,亦是慢慢地冷靜了下來。哪怕對林晧然不信任,起碼他們亦是清楚地知道現在天下并不亂,那么問題便沒有想象中的惡劣。

  林福將眾士子的反應看在眼里,便是不動聲色地望向了林晧然,心里生起了佩服之情。

  林晧然將眾士子的反應看在眼里,當即趁熱打鐵地道:“我從小便是熟讀四書五經,自是明白諸位的拳拳報國心。只是宗藩祿米滋事體大,亦不可能是我一個禮部侍郎能定奪的,此事還得進行延議方能決斷!”

  “林大人,不知何時延議?”有士子當即配合地詢問道。

  林晧然微微一笑,打起官場的太極拳道:“現在已近年關,朝廷即將召集諸位大臣舉行明年的財政會議,這個事情怕是避不過去的!諸位,現在天寒地凍且天色不晚,當心染了風寒,還請現在便散去吧!”

  如果能夠順利將這幫士子打發離開,雖然他恐怕還是避不開宗藩祿米這個雷區,但短期的壓力無疑能夠削減不少。

  眾士子交換了一下眼色,則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已然不想再繼續圍攻林晧然了。

  唐三失望地將那份拯救天下蒼生的國策揉成團,卻是對著林晧然大聲地質問道:“敢問林大人,自古都是帝心難測,本朝諸多重臣皆是不敢任事之輩。若是皇上讓您清理宗室祿米之弊,你可敢擔此大任?”

  此話一出,原本準備離開的士子亦是停下了腳步,顯得好奇和希冀地望向了林晧然。

  捕頭張虎的眼珠子一轉,當即上前大聲地指責道:“大膽,皇上和諸位大人亦是你一介書生能夠妄論的!”

  “我等只是想知道林大人是有擔當的大丈夫,還是表里不一的小人,故而想知曉林大人會如何做!”唐三面對著張虎的指責,顯得很是硬氣地回應道。

  這話顯得頗為無禮,氣得林福和張虎便是想要上前挨這個人一頓。

  林晧然想要收拾一個書生,不過是點了點頭的事情,只是他現在面對的是數百名士子,而這唐三已然是借了士子們的勢。

  他終究是要顧及聲名,面對著在場士子的目光,便是直接給出承諾道:“如果朝廷要林某人清理宗室祿米之弊,林某人自然是責無旁貸!”

  雖然他知道說出這個諾言,將會給自己帶來一定的麻煩事。只是有些事總歸得做,有些事情總得去擔當,畢竟他確實是想要改變這個腐朽的王朝。

  當然,他一直還是以革新派自居,卻不能眨眼說瞎話,認為朝廷不該削減宗藩祿米,更不能給人一種不敢任事的把柄。

  “在場諸位可都要聽清楚了!林大人,今日所言,他日還請勿要不認賬!”唐三對著眾士子提醒了一句,便是對著林晧然正色地道。

  張虎的手當即扶在了刀柄上,不僅感受到了唐三的不敬,明顯帶著一份深深的惡意。

  林晧然知道這名書生定然是受人指使,當即冷哼一聲地回應道:“我林晧然行事光明磊落,又何須你這種人督促!”說著,又對著眾士子朗聲道:“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今日在此與諸兄共勉!”

  除了一小部分居心叵測的士子,絕大多數的士子對林晧然都是極為恭敬的。現在知道了京城的傳言不實,又得到了林晧然的明確表態,便是紛紛進行回禮。

  林晧然跟著眾士子告辭,眾士子顯得彬彬有禮地回禮,旋即讓出了一條過道。

  唐三雖然心有不甘,但已然是感受到了林晧然的威風,顯得灰溜溜地退到邊上。

  林福則是遞給張虎一個眼色,示意他望向那邊的唐三,張虎則是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林晧然重新鉆進轎子,正襟危坐地坐在轎中閉目養神。

  按說,在探明皇上的心思,這宗藩祿米一事是萬萬碰不得。只是他明知道背后有人推波助瀾,但卻不得不接下此招。

  這確實不是一件好差事,甚至是一件注定得罪皇上的差事,但他亦是捫心自問。如果宗藩祿米如此演變下去,大明百姓要承受多大的負擔,而這個腐朽的王朝又能堅持多久?

  朝廷一年的糧稅收入是二千萬石,既要維持朝廷的日常運轉和開銷,又要承擔大明軍隊的兵餉,卻還要拿出一大筆來支撐著朱家子弟的錦衣玉食。

  雖然大明后面的毀滅是由諸多因素造成的,但宗室無疑是重要的一方面。這養六十萬軍隊都是千難萬難,更別說要負擔起足足六十萬朱家子弟的錦衣玉食,成為拖垮大明財政的一大弊病。

  如果現在不想辦法解決這個弊病,或者僅僅是減緩一下病痛,這個王朝定然還是要滅亡,華夏子孫又要遭受重大的變故。

  有時他心里亦是很認真地在思考一個問題:他推動大明開海和清除鹽弊,真的就能拯救這個王朝?能夠讓華夏子民站到世界之顛?

  在回到家里的時候,他換上了士子服飾,便是攜帶著妻子吳秋雨一起前往槐樹胡同的吳府。在傍晚降臨時分,吳山這才從吏部衙門回到家中。

  吳山是嘉靖十四年的探花,但實質比徐階還是大上三歲。經過這近一年的吏部尚書生涯,他的臉上并沒有太多的春風得意,反倒是頭發已經白了一半。

  林晧然看到吳山如此,心里亦是暗嘆一聲,便是上前施禮道:“小婿拜見泰山大人!”

  “你現在已然是禮部左侍郎了,今后便少些過來吧!”吳山見到林晧然的時候,卻是板著臉說道。

  吳母和吳秋雨亦是來到前院迎接吳山,在聽到這個話的時候,二人卻是認為自己耳朵聽錯了一般,顯得不可思議地對望了一眼。

  林晧然微微一愣,但旋即便是苦笑地施禮道:“小婿領命!”

  人跟人終究是不一樣,像楊博把持兵部,恨不得整個兵部都是他的人。而嚴世蕃掌權之后,更是恨不得全天下都是嚴黨。

  只是偏偏這個岳父并不喜歡搞這一套,已然是信奉著“君子群而不黨”的圣人教誨。

  這個便宜岳父在吏部沒有借機培植黨羽亦就罷了,竟然連自己這個女婿都要避諱,當真令人無奈,虧自己跟楊富田那幫人還想著如何將岳父推出首輔的寶座。

  眨眼間,冬月悄然過去,臘月已然到來。

  一場大雪又是飄落在順天府這片大地上,這片平原披上了厚厚的銀裝,郊外呈現著一望無際的雪地。這座巍峨的帝都亦是染上了銀裝,屋頂和路邊都是白色的雪。

  由于年關即將,北京城漸漸多了一些年味。特別是大雪封了運河,很多靠著運輸營生的商販和百姓紛紛回到城中,令到北京城平添了幾分熱鬧的氣息。

  身處內城的六部衙門亦是面臨著這場風雪的考驗,那些大佬的簽押房都生起了炭火,而最舒服的當屬正堂官的火房,很多官員都躲在暖室之中。

  林晧然比很多朝廷大佬還要怕寒,同樣躲在禮部左侍郎的簽押房中。

  在經過半個月的適合期后,他對禮部的大小事務已然是處理得妥妥帖帖,哪怕是那些在這里呆了幾十年的老吏私底下都對林晧然的能力稱贊有加。

  房門被突然打開,一股夾帶著雪花的寒風伴隨著一個人影進來,但門旋即迅速地關上。

  儀制司員外郎龍池中先是拍掉身上的雪花,這才進到簽押房,顯得恭恭敬敬地施禮道:“下官龍池中拜見林部堂!”

  林晧然跟龍池中的關系不錯,便是繼續處理著手頭的事務,頭亦不抬地道:“方正兄,你來了,有什么要事嗎?”。

  “林部堂,請看!”龍池中來到書桌前,臉色古怪地將一份奏疏遞過來道。

  林晧然放下手上的活,伸手接過了這一份奏疏,打開便是看到跟這時代官場格格不入的丑字,心里隱隱猜到了一些東西,卻見開頭寫著:“微臣南洋巡按林平常啟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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