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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4章 正月

  待到靜室內空無一人,嘉靖重新睜開了雙眼,抬起頭望著面前這尊三清道君像,悠悠地說了一句道:“朕,何時方能覓得長生之機緣?”

  后世很多人都誤以為嘉靖只有四個兒子,景王是最小的那一位,但令人頗為意外的是,嘉靖其實生下八個兒子,景王后面還有四個弟弟。

  卻不知是這位暴虐皇帝遭受的報應,還是嘉靖的基因存在先天性不足,除了第五子滿月外,第六子到第八子均活不足一個月便夭折。

  嘉靖一共生得八子五女,現在已經年近六旬,膝下僅剩下第三子裕王朱載垕和嫁到河北的第三女寧安公主朱祿媜。

  說到這里,卻不得不提及“二龍不相見”。

  這其實并非嘉靖全然聽信陶仲文的這一句葬送親情的妖言,而是在先后夭折六個兒子之后,卻是不得不信了這個看似荒唐的話。

  亦是如此,嘉靖徹底斷了跟兩個兒子再相見的念想,甚至隱隱得知裕王生了兒子,自己有了一個孫子,卻是同樣不進行過問。

  說來亦是神奇,當他不再輕易面見剩下的兩個兒子之后,裕王和景王這些年一直活得好端端的。哪怕現在景王身死,他心里卻是直接歸咎于景王有奪嫡之心所致。

  現如今,嘉靖得知景王的死訊,心里并沒有太多的傷心。

  畢竟這個兒子已經好幾年沒見了,且他一直居住在西苑,跟第三子裕王和第四子景王一直都是分地而居,確實沒有過多的父子情誼。

  檀香裊裊而起,香味兒充斥著這個清靜之所。

  嘉靖在得知兒子去世的消息,僅是黯然神傷片刻,旋即又投入于他的修玄大業中,苦苦尋覓著那傳說中的長生。

  嘉靖四十四年剛剛拉開序幕,便是迎來了這么一個大事件。

  年僅三十二歲的景王英年早逝令人感到惋惜,但對于整個大明的格局而言,卻是無疑杜絕了奪嫡之憂,實質有利于大明的穩定。

  雖然裕王留在京城,景王到安陸就藩,奪嫡之爭的形勢已經極為明朗。只是以當朝大臣的“尿性”,皇上執意要冊封景王為太子,恐怕不會遭到太多的反對聲。

  徐階其實是一直搖擺不定,直到去年才將寶押在裕王的身上,將得意門生張居生推薦進入裕王府講學,成為了裕王的老師。

  現在景王的去世,徐階等官員無疑是徹底安了心。他們只要繼續侍奉于皇上,又討好于裕王,仕途便不會突然遭受滅頂之災。

  徐階走出萬壽宮的宮門,看到黃錦還跟著走來,先是走到旁邊的宮道邊上,這才轉身對著后者詢問道:“黃公公,不知何事呢?”

  “徐閣老,皇上的嘔吐似乎并非由景王之事所致!”黃錦剛剛一直注意著徐階和皇上的談話,此刻說出心里的猜測道。

  “黃公公,你……恕老夫冒犯,你……沒有兒女,怕是體會不到那種喪子之痛,這天底下哪有兒子過世父親不傷心的呢?你別看皇上嘴里說著沒事,心里其實難受著呢!”徐階先是一副欲言而止,旋即苦口婆心地說道。

  黃錦從小就被閹割送進宮里,雖然有一幫干兒子,但終究不是骨肉至親,聽到徐階這個解釋,心里的疑惑便打消大半地點頭道:“雜家曉得了!”

  “黃公公,皇上現在正經受喪子之痛,你萬莫逆了皇上的意!”徐階認真地進行叮囑,停頓了一下,又是悄聲地繼續道:“現在皇上專注于修玄,這其實是一件好事,這樣會轉移皇上的傷痛!至于丹藥的事情,小陶仙師的水準哪怕暫時達不到陶仙師的水準,但亦是差不得太多,且丹藥都是進行試丹,老夫亦是時常會服用,咱們不能因為小陶仙師年紀小便質疑于他!老夫當年推薦藍道行入宮之時,嚴世藩同樣指責藍道行不行,但事實證明藍道行是有真本領的人,連皇上都稱他是藍神仙。”

  黃錦之所以喜歡徐階,除了徐階的出手慷慨外,便是對他們這些閹人的那份尊敬,顯得恭敬地施禮道:“雜家知道怎么做了,閣老請慢走!”

  徐階輕輕地點了點頭,對著黃錦進行回禮,便是轉身離開了。

  他一路步行回到居所,李春芳三人在此等候,得知剛剛提交的方案在皇上那里通過,不由得輕吐一口濁氣。

  由于景王去世,禮部自然是要提前忙碌了。不過景王的尸首還在湖廣安陸,卻是要先運送尸體回來,故而能給禮部充足的時間。

  禮部衙門有著明確的分工,李春芳統領全局,林晧然主要負責科舉和外交事宜,高拱則是負責祭祀和喪葬等。

  正是如此,景王的喪事歸祠祭清吏司統籌,由分管祠祭清吏司的禮部右侍郎高拱負責。

  徐階和李春芳倒不擔心高拱在景王的喪禮上做手腳,哪怕高拱先前如何記恨景王,若是他在景王的喪葬事情有著極不好的表現,那么他的仕途亦算是到頭了。

  官員不僅上面要有人,這下面同樣需要人。一旦某個官員的口碑崩了,哪怕恩寵如當年的張璁,亦得灰溜溜地離開朝堂。

  “好,此事交由我來處置!”高拱的心情顯得很不錯,整個人躊躇滿志地攬下這個活道。

  他苦苦煎熬這么多年,個人的前程更是早早捆綁在裕王的身上。現在景王一死,裕王成為當今圣上唯一在世的皇子,令到他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哪怕皇上仍舊不肯給裕王太子的名份,但裕王諸君的地位已經無可爭議,他這個未來帝師的身份更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特別當今圣上今年已經是五十九歲的高齡皇帝,怕是離大限不遠了。隨著景王的死訊傳出去,必定會越來越多的官員追隨于他,而他在這個禮部右侍郎在這個朝堂的話語權會更大。

  事情商定了下來,李春芳跟徐階還有其他事情商議,卻是選擇留在這里,林晧然則是主動站起來告辭離開。

  高拱原本想要留在這里,只是想到留在這里其實也沒處顯擺,便是對著走到門口的林晧然突然冒出一句道:“若愚,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林晧然的眉頭微微蹙起,只是想到這位正在興頭上,臉上卻是保持著微笑地站在門口處,轉身朝著高拱望過來。

  在官場上,只有同一個級別才會排資論輩,像李春芳和嚴訥對同級別的岳父就要恭敬有加,但他位居于高拱之上,高拱這番話顯得很失禮。

  徐階和李春芳都將這個事情看在眼里,卻是不由得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但都是官場的老油條直接不會多說什么。

  高拱卻是將這一切當作理所當然,便是主動向徐階道別,不知是故意還是其他因素,卻是直接漏掉了李春芳。

  李春芳是官場有名的老好人,自然亦不會跟高拱計較。

  林晧然看著高拱走過來,又是對著二人施予一禮,這才跟著高拱一道離開。

  官場其實存在著不同的為官之道,哪怕首輔都有張璁、夏言、嚴嵩和徐階四種風格,高拱這種類型的官員其實比較常見。

  特別高拱現在身居禮部右侍郎這個顯赫的位置,又已經注定是未來資歷最深的帝師,卻是有著囂張的本錢。

  高拱整個人顯得很是興奮,連同那濃密的黑胡子都高了一些,總算沒有完全得意忘形,對著林晧然認真地詢問道:“左宗伯,你說我現在前往裕王府是不是不妥?”

  林晧然瞥了他一眼,給予肯定的答案道:“景王的身后事主要是由你負責,你現在自然應該先回禮部召集官員回來進行部署!”

  “不錯,正是此理!”高拱最初得知這個“好消息”的時候,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去告訴裕王,但現在亦是冷靜了下來,便是重重地點頭道。

  兩個人一起朝著宮門走去,在宮門前正好遇上迎面而來的戶部尚書嚴訥。

  嚴訥的身形跟徐階相仿,雖然慈眉善目,但卻長得滿臉的麻子,由于掛著虛職太子太保,故而穿的是一品官服。

  嚴訥今日原本不用輪值于西苑,只是他得知李春芳帶著林晧然和高拱匆匆進宮,在打發上門的賓客后,亦是過來查看情況。

  “下官見過大司徒!”林晧然面對著戶部尚書嚴訥,顯得恭恭敬敬地進行施禮道。

  “左宗伯有禮了,今年外官到京,可是門庭若市?”嚴訥跟著徐階有著謙遜之風,對著林晧然溫和地回應道。

  由于今年是外察之年,林晧然不僅是禮部左侍郎,而且還有一位吏部尚書的岳父,故而成為了諸多地方官員攻堅的對象。

  林晧然并沒有否決,而是謙虛地回應道:“確實是多受滋擾,不過下官不及大司徒的德高重望,卻不敢將外官全拒之門外!”

  原本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但林晧然卻是說得苦不堪言,令到嚴訥亦是呵呵一笑,卻發現高拱望向自己,便是疑惑地詢問道:“肅卿,我臉上可是有東西?”

  嚴訥和高拱是同年關系,都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同樣以庶吉士的身份進入翰林院。嚴訥得益于徐階的提攜,現在已經是準閣老兼戶部尚書,而高拱現在僅是禮部右侍郎,地位存在不小的差距。

  “公豆在面上!”高拱面對著嚴訥的詢問,臉帶笑容地回應道。

  嚴訥聽到這話,下意識伸手想要抹掉臉上的豆子,只是看著高拱戲謔的表情,當即知道自己是被戲耍了,這分明是拿他的麻子臉開涮。“”

  林晧然初時亦是以為嚴訥的臉上沾著豆子,只是看到嚴訥的臉上很是干凈,只有一張頗為形象的麻子豆臉,當即便反應過來高拱所指的豆子是何物。

  到了這一刻,他發現還是看輕了這位同僚的傲慢不遜。人家的麻子臉是有問題,但你這般當面戲弄,分明是要結仇的啊!

  嚴訥的氣度倒是不小,被高拱當面如此取笑卻是沒有反應,而是望著高拱的肚子話帶弦外音地道:“公草在腹中!”

  高拱自然不會以為自己的肚子真有草,卻是爽朗而笑地回應道:“哈哈……肅卿,你這次對得妙!”

  嚴訥看著對方如此反應,修為蘊養還是有的,臉上亦是報以微笑,算是就此了結了此事。

  林晧然望了一眼高拱,嚴重懷疑這貨肚子是真有草,心知嚴訥定是很不痛快的,便是站出來打了一個圓場道:“依下官之見,公胸懷可容天下矣!”

  面對著一個下官如此當面拿身體的缺憾做文章,嚴訥竟然還能跟高拱如此“相談甚歡”,此胸襟絕非常人能比。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能夠爬到這個位置的人,又有幾個是平常人。

  嚴訥聽到林晧然這個恭維的話,心里顯得舒暢不少。

  “左宗伯,你少說這些奉承話了!敏卿,這些時日要忙事情,過些時日再到你府上拜訪!”高拱說著,便是要拉著林晧然離開。

  林晧然則是對嚴訥恭敬施予一禮,這才跟著高拱一起朝著宮門走去。

  嚴訥走了幾步,卻是突然停下腳步,望著遠去的林晧然和高拱,臉色顯得頗為不解的模樣。待他到徐階的宅子,得知景王的死訊,這才一陣恍然大悟,怪不得高拱比平日要囂張好幾分。

  若論現在的地位,他這位戶部尚書兼輪值西苑的準閣老之一,地位自然是要遠超上任半年的高拱。只是要論到前途的話,他現在確實已經是比不上高拱。

  因為這張麻子臉,他注定不可能坐上首輔的寶座。反觀高拱有著裕王的支持,加上又比自己還年輕兩歲,卻是能夠角逐首輔的寶座。

  只是想到高拱剛剛的那番譏笑之言,再回憶這張麻子臉昔日所帶來的種種譏笑,心里卻像是插了一根刺般。

  自從他入仕為官,特別得到當今圣上的看重后,卻是多少年沒人敢拿他這張麻子臉說事,卻沒想到今日受到高拱如此戲弄。

  元宵佳節過后,京城的年味慢慢地散去。

  到了正月二十這一天,這亦是他假期的最后一天,林晧然則是悠哉游哉地在后花園品茶。

  雖然離春暖花開尚遠,但已然是可以進行期待了。亭中的湖面的冰正一點點地化掉,仿佛一切正在慢慢地變好。

  卻是這時,林金元送來了一份來自廣東同鄉官員的拜謁,在打開這一份拜謁的時候,令到林晧然的眼睛當即一瞪。

  這送上拜謁之人的品階和官職根本不值一提,甚至都沒有資格面見他這位禮部左侍郎,但對方的名字卻如雷貫耳——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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