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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7章 李燾的疏

  “臣禮部主事李燾謹奏:自入秋以來,再無瞻仰皇上龍顏。惟聞圣體違和,一切傳免,郊祀廟享,遣官代行,政事不親,講筵久輟。臣知陛下之疾,所以致之者有由也。然臣聞夫縱酒則潰胃,好色則耗精,貪財則亂神,尚氣則損肝。今為鰲山之樂,必縱飲,必耽聲色。皓齒蛾眉,伐性之斧;甘脆肥膿,腐腸之藥……故陛下之癥不在身,病在酒色財氣也。……皇上誠嗜酒矣,何以禁臣下之宴會;皇上誠貪財矣,何以懲臣下之饕餮;皇上誠尚氣矣,何以勸臣下之和衷。臣今敢以四箴獻,若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誅臣身,臣雖死猶生也。惟陛下垂察。”

  林晧然看著這份奏疏副本的內容,雖然看到了這個學生的文采和思維縝密,但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這道奏疏何止是要捅隆慶的菊花,甚至是要將隆慶的掩羞布都扯了下來,讓隆慶前些年努力塑造的賢君形象轉為笑柄。

  由于隆慶繼位后,并沒有延續嘉靖的荒唐修道行為,加上大力整治地方官員的貪墨等行為,讓天下百姓對這位新皇帝無疑是大大地改觀。

  只是如今,李燾卻是著眼于隆慶的“酒、色、財、氣”四大弱項,卻是將隆慶貶得簡直一文不值。

  隆慶的好色早已經是天下公認的事實,不然去年江南選秀女亦不會造成那么大的風波,致使很多百姓為了保護幼女而出現搶婿的風潮。

  隆慶的貪財更不是什么秘密,屢次向戶部索要錢銀,所查抄的徐階巨額家財早已經揮霍一空,最近又通過聯合錢莊發行國債。

  至于每晚暢飲的事情,這個事情其實已經解釋清楚。畢竟隆慶如此貪圖享樂,偏偏又是時常搞鱉山燈,說他不好飲酒定然沒有人會相信。

  關于隆慶沒有容人之量,這的事情亦算是得到了證實,畢竟近年很多直諫的官員都被隆慶進行了貶謫。

  當然,人沒有完人,特別歷朝歷代的皇帝總會伴隨著各種各樣的缺點,隆慶自然不可能例外。

  林晧然看著李燾如此言辭犀利地貶低隆慶,亦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隆慶著實不能算是一個好皇帝。

  引用后世著名歷史學家孟森的話:上承嘉靖,下接萬歷,為亡國之醞釀而已。

  隆慶雖然沒有像嘉靖那般舉國修道,亦沒有想嘉靖那般躲在西苑修道二十多年,但卻是以另一種形式在“瀆職”。

  縱使早前每日上早朝,但隆慶骨子里的那份無情和冷漠卻是藏不住,根本沒有主動參與政事的商討和敲定,只是每日到那座龍椅干坐而已。

  林晧然跟隆慶相識于裕王府,君臣關系亦是已經維持了四年之久,但隆慶從來都沒有主動召見他商討政事和關心災區百姓的狀況。

  在隆慶的世界里,有后宮的女人,有戶部大倉的銀子,亦有太監弄來的稀奇玩兒,但惟獨沒有天下百姓的生死存亡。

  雖然隆慶恐怕沒有李燾所說的那般不堪,但無疑算不上一個稱職的皇帝,卻是遺傳了嘉靖的自私無情。

  林晧然默默地將手中的奏疏副本放下,眼睛復雜地打量著這個門生,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跟當年的海瑞頗為相似。

  “師相,弟子此番確實是不吐不快,還請師相見諒!”李燾自知此事是在劫難逃,又是一本正經地道歉道。

  林晧然亦是不好再責備這個直諫的弟子,便是進行告誡道:“此疏中之事不可再行外傳!若是不然,你便是不忠,甚至是沽名釣譽之徒,為師亦是要以你為恥了!”

  “弟子此次只是希望能勸諫皇上,疏中之事定不外傳,還請師相放心!”李燾是打心底尊敬林晧然,當即便是點頭道。

  林晧然看到了李燾眼中的真誠,便是抬手示意李燾離開,隱隱間感到這個事情定然會掀起一場波瀾。

  雖然這份奏疏的內容遠遠沒有《治安疏》“嘉靖,家家皆凈”來得震耳發聵,但已然得到《治安疏》的兩分火候,直指隆慶的四大命門。

  哪怕隆慶的脾氣再好,但終究是大明的皇帝,又怎么可能輕易咽下這一口氣呢?

  李燾走出兵部衙門后,由于擔心東廠的番子來得太快,便馬不停蹄地前往文淵閣。

  因為他是隆慶二年的進士,故而他其實還有另一位正牌的老師——內閣首輔李春芳。

  李春芳在得知情況后,亦是愣了良久,顯得吃驚地打量著李燾,卻是沒有想到這個門生竟然做出此等石破天驚的事情。

  只是他跟林晧然那般,這都已經是木已成舟的事情,難道還能讓人將李燾吊起來狠狠暴打一頓不成?

  李燾的奏疏呈上了之后,便開始著手安排自己的后事,將自己的妻兒托付于人,便在家里一直等著東廠的番子來抓他。

  結果這一道奏疏宛如石沉大海般,根本沒有半點動靜,甚至這個事情似乎都是無人知曉一般。

  李燾知道而今的司禮監文書房對官員的奏疏都是逐字逐句在查閱,由于自己的那道奏疏沒有送到內閣,那么只可能是被隆慶“留中”了。

  只是他心里謹記著林晧然的囑咐,卻是不好將這份奏疏的內容宣揚出去,故而每日都按時前往禮部衙門上下班。

  眨眼間,都已經到了除夕之夜,他仍然是安然無恙。

  在閑暇之余,他不由得好奇隆慶看到他那一份奏疏是何種反應,為何不派出番子將自己丟進詔獄,是不是已經聽進了自己的勸諫?

  事情回溯到上疏的那一天,司禮監文書房在看到李燾那份“大逆不道”的奏疏,第一時間就送到隆慶面前。

  隆慶由于罷朝,每日都睡到太陽曬屁股,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舒服。那天上午的心情極好,他并不打算帶上嬪妃游玩,而是想帶著自己的大皇子前往西苑賞雪。

  “主子,這尊玉美人給奴婢砍到一萬兩拿下了!”張福從宮外歸來,卻是呈上一尊兒童不宜的女玉雕像道。

  在這個時代春宮畫都十分缺乏的物件,一尊栩栩如生的玉美人無疑是價值連城,更是一些男人視若珍寶的東西。

  隆慶的眼睛微微一亮,顯得小心翼翼地從精致的木盒取出那尊玉美人,看著這玉美人的風姿、神態以及胴體,口水不由得溢了出來。

  張福看到隆慶這個反應,懸著的心終于好了下來,只要隆慶肯掏這一筆錢,那么自己便能拿到五千兩的回扣。

  只是人生便是如此,剛剛還興奮地飄上云端,下一秒便有可能身處于泥潭之中。

  隆慶看到馮保送過來的那份大逆不道的奏疏后,心里當即涌起了一股熊熊怒火,卻是憤怒地將手中的奏疏狠狠地擲到地上。

  本以為只要自己稱病躺著,不再向戶部衙門伸手要錢,那么他跟文官集團便能以這種默契的方式共存。

  卻是誰能想到,一個小小的禮部主事竟然指責自己沾了“酒、色、財、氣”,貶得自己可謂是一文不值。

  若是現在手里有刀,他定要親手將李燾宰了不可,自己苦心經營的明君形象竟然毀在這么一個小人物手里。

  “主子,這……這是怎么了?”張福看著隆慶如此大的反應,不由得關切地詢問道。

  隆慶感覺到自己要瘋掉了,摔完奏疏仍舊不解恨,看到張里手里捧著的玉美人,便是拿起玉美人朝著地上狠狠地摔下來。

  隨著這一尊精美的玉雕著地,一個清脆的聲音當即在殿中響了起來,地面上是四散的玉渣子。

  這……

  張福看著這價值萬兩玉美人被隆慶砸得粉碎,不由得感到一陣肉痛,卻是震驚地抬頭望向滿臉怒容的隆慶。

  卻不知是心疼被自己剛剛高價購得的美人玉雕,還是這口氣直沖天靈蓋,隆慶突然感受到頭昏目眩,身體一陣發虛,額頭冒出了冷血。

  張福和旁邊的馮保看到隆慶要倒下,卻是搶先一步接住了隆慶,而后將渾身冰涼的隆慶送到床上。

  事情的變故讓人猝不及防,只是看到隆慶如此狀況,亦是著急讓小太監叫來了御醫。

  兩名御醫在仔仔細細地查看隆慶的癥狀,卻是摸不清隆慶的病癥所在,兩人一合計,又是給隆慶開了一些滋補的藥方。

  陳太醫的資質最老,便是進行叮囑道:“皇上微陽初生,正欲遏欲養靜,愿于官中澄心洗滌,進御有常!”

  對于隆慶這只辛苦的小蜜蜂,雖然他沒有親眼所見,但卻是大抵猜測到一些,故而勸隆慶減少性生活,再多開補品定然是有益無害。

  正是如此,李燾在外面擔憂著自己的前程之時,殊不知他的這一份奏疏直接致使隆慶病倒。

  好在,隆慶跟上次一般。雖然出現著一些古怪的癥狀,但很快又是恢復過來,不過這一次的身體明顯感到了不妥。

  隆慶在恢復過來之時,想著李燾在奏疏中對他的評價,心里不由得又是生氣起來,找來了那份奏疏。

  張福方才已經看過奏疏的內容,卻是認真地詢問道:“主子,此事該如何處理呢?要不我帶人將李燾抓起來,定然要讓他生不如死!”

  由于隆慶和文官集團的關系惡化,致使他們宦官的地位無形中提升,而一些抓捕官員的事情都落到他們東廠身上。

  “若是抓李燾的話,那么自然要說明緣由,而這份……奏疏的內容便要宣揚出去了!”隆慶雖然已經恨透李燾,但還是保持著理性地說道。

  到了這個時候,他終于明白當年自己父皇為何會壓著海瑞的奏疏,實在是奏疏公布出來太過于丟人。

  雖然這份奏疏沒有《治安疏》那般言詞犀利,但如果真要傳到外面,自己這張臉著實是掛不住了。

  酒、色、財、氣,這簡直就是指著自己是一個紈绔子弟,哪里還是那個被人稱頌開太平盛世的明君了。

  張福的眉頭微微蹙起,便是困惑地詢問道:“李燾如此膽大包天造謠于陛下,當真要饒恕他嗎?”

  站在旁邊的馮保亦是投來好奇的目光,按說早些年隆慶或許還會息事寧人,但登基四年的隆慶恐怕沒有這般大度才是。

  “父皇當年都沒有即刻逮捕海瑞,朕又豈能處置草率地處置李燾,還是先等等看吧!”隆慶并不想再生事端,便將心里的想法說出來道。

  倒不是他不想處理李燾,而是這個事情一旦處理起來,那么奏疏的內容會第一時間公開,而他會成為全天下的笑餅。

  現在最好的處置方式無疑是借用自己父皇的辦法,先將這個事情拖上一拖,而后再決定要不要對李燾動手。

  張福卻是曲解了隆慶的意圖,便是當即壓低聲音地詢問道:“主兒,你……你是懷疑此事背后有人指使?”

  “內閣的五位閣臣都是治國良臣,卻是不可能平白無故來招惹朕,想必此次是李燾想要邀名,好將來能夠像海瑞那般連升幾級,還能名動天下!”隆慶雖然對陰謀詭計不擅長,但還是有著自己的判斷道。

  張福的眉頭蹙起,卻是不解地道:“皇子,那你這是何意呢?”

  “現在不是馬上過年了嗎?這份奏疏先扣著,等年后再說,到時朕再決定要不要收拾他!”隆慶已經平息了憤火,顯得十分理智地維護自己的臉面道。

  站在旁邊的馮保淡淡地望了一眼隆慶,當即便猜到了隆慶的小九九,已然不是隆慶有容人之量,而是不想這份奏疏宣揚出去而讓他這位皇帝無地自容。

  其實亦是難怪,皇帝的最大軟肋便是自己的聲名,哪怕是晚期的嘉靖都已經不愿斬殺海瑞而留下罵名。

  隨著隆慶制定了方案,關于李燾的奏疏便被留中不發,這個朝堂重歸于平靜之中。

  到了年初一當天,按例是隆慶跟百官共飲,但今年的隆慶一反常態,卻是取消這個環節,甚至連續兩年午門前的萬歲鰲山燈亦不再舉辦。

  隆慶五年的春節,紫禁城午門前顯得分明的清靜,似乎彰顯著這一年將有大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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