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口工業區，臨海大酒店。
香江市委常書記剛接待完來自瑞士的客人，又開始聽取人行香江分行行長韓國榮的匯報。
“……6000萬東馬克算不上巨款，實際購買力折合人民幣還不到1300萬，事實上總行也為歷年貿易順差結余下來的幾億東馬克頭疼，可以說貸給他們也未嘗不可。然而這涉及到資金外流問題，朱行長擔心會對特區經濟發展帶來負面影響，所以特別讓我來向您匯報，這筆款到底調不調劑也以您的意見為準。”
“物價闖關”失敗后，國家面臨著改革開放以來最為嚴重的一次經濟失控，經濟政策不斷趨向于收縮和保守，全國改革熱情遭受嚴重挫敗，人們痛恨“官倒”，并由此產生了“改革造成社會不公”的印象。
私營企業成為第一個“治理整頓”對象，短短幾個月里，全市個體戶注冊減少兩萬戶，本來就為數不多的私營企業，從半年前的2000多家下降到600多家。
連中顧委成員、曾在廣都領導改革的老首長，都在報紙上撰文“勸說”香江特區的發展，還是要遵循“適當”的原則。
山雨欲來風滿樓！
決策層對于改革搖擺不定，種種傳言滿天飛，在這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關鍵時刻，一舉一動都有可能造成多米諾骨牌效應，所以人行干脆把香發展的東馬克調劑申請推給香江市委。
特區經濟是依靠香港發展起來的，資金外流無疑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
常書記皺起眉頭，一針見血地問道：“韓行長，你是說他們想貸東馬克，還人民幣？”
“是的，但我感覺沒這么簡單。”
韓國榮整理了下思路，抽絲剝繭地分析道：“首先，他們根本沒有對東馬克的迫切需求，所謂的去東德投資建廠純屬無稽之談，這一點總行已跟外交部確認過，東德至少五年內不可能像我們一樣改革開放；
其次，他們的發展勢頭良好，產品在國際上具有很強競爭力，據中行香港分行的同志反饋，三個月前，他們剛跟韓國四星集團簽訂了長達十年的開關面板代工協議，總合同額近千萬美元！銷售網絡遍及幾乎所有西方發達國家，光開關面板和下個月就開始量產的工業電器都忙不過來，怎么可能去做華約國家的生意？
而且他們在新產品開發上不遺余力，旗下的實驗室剛在量子力學領域獲得一項重要突破，連香港教資會和美國商業機器公司都主動提供資助，可謂前途無量。您說像這樣一家有潛力的公司，又怎么可能看上華約那幾個國家的開關面板市場？”
量子力學領域？
眼皮底下居然有這么一家公司，常書記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道：“量子力學領域的重要突破？他們還有自己的實驗室？”
韓國榮點點頭，一臉苦笑地確認道：“剛開始我也不知道，就因為這筆東馬克貸款太蹊蹺，所以才留了個心眼，托中行香港分行、新華銀行、中南銀行和金城銀行（中銀香港成立前的幾家中資銀行）的同志摸了下底。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一跳，他們不僅剛在量子力學研究上取得重大突破，而且取得突破的那三個工程師都是從國內過去的。”
“人才啊！”
“是啊，可惜都技術移民了，”韓國榮頓了頓，又補充道：“其中一個工程師叫章程，過完年才十八歲，董事長的小舅子，公司第一大股東，NB電氣開關面板專利幾乎都是他一個人的，盛傳顧東城先生都對他另眼相待，稱他為小愛迪生、小發明家。”
在普通人看來這絕對是怪胎，在常書記看來并沒有什么。
因為自1978年創建科大少年班以來，國內11歲的大學生、15歲的碩士研究生、21歲的博士沒有五百個也有四百個，去年還出了一個26歲的副教授，只是涉及到國家人才戰略，沒有大張旗鼓宣傳罷了。
關鍵還是資金外流，雖然是不值錢的東馬克，真要是一旦傳出去，再被有心人以訛傳訛，必然會動搖特區港商們對改革開放的信心。
常書記沉思了片刻，抬頭道：“韓行長，你打個電話試探一下，問他們以匯換匯行不行？如果同意用港幣或美元償還貸款，那就不存在所謂的資金外流；如果不同意，非要用人民幣還貸，那就找個借口推脫掉，至于他們要東馬克干什么……跟我們沒有任何關系。”
這倒是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韓行長立馬抓起手邊的電話，當著常書記的面試探劉思偉的反應。結果令韓國榮倍感意外，劉思偉居然一口答應了。
“一下子切中要害，常書記，您看問題太透徹了！”
“別恭維我，其實我很想知道他們要東馬克到底干什么。”
常書記在房間里來回踱了兩圈，最后停在門邊研究起NB電氣的開關面板，韓國榮一頭霧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準備開口說點什么，常書記突然回頭笑道：“韓行長，既然調不調劑這筆東馬克以我們香江市委意見為準，那我就越一次權，請你們人行暫不調劑。”
之前不敢調劑是怕擔政治風險，現在可以確認并非資金外流，韓國榮哪能錯過這個消化6000萬東馬克的機會，下意識地問：“為什么？”
常書記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反問道：“你說呢？”
韓國榮一楞，旋即醍醐灌頂般地反應過來，哈哈大笑道：“像NB電氣這樣有發展潛力的企業，市委市政府的確應該大力扶持，不過這么一來，老古的臉色就難看啦。”
“特區銀行就應該為特區服務，他要是有什么想法就讓他來找我。”
“行，那我聽您的指示。”
貸款沒有下文，李曉山并不奇怪，也沒感覺失落。
他已經適應了中方總經理這一角色，把跟政府部門的關系理順，處理一些劉思偉和章程不方便出面的事情。決策根本用不著他操心，事實上就算讓他參與，他也拿不出什么建設性意見。
上午八點，他跟往常一樣來到辦公室，正準備打電話詢問一下派出所什么時候放假，好把準備好的年貨送過去，跟公司關系一直不錯的區委楊副書記和孔副區長，連個招呼都沒打就這么突然來了。
都是老朋友，用不著那么客套。
沏上茶、遞上煙，李曉山應對自如地打趣道：“楊書記，孔區長，您二位這是突擊檢查，還是微服私訪？”
孔副區長跟楊副書記對視一眼，呵呵笑道：“都不是，而是給你們雪中送炭來了。”
“雪中送炭，孔區長，這話何從說起？”
“李總，都不是外人，你跟我們說實話，你們公司的產能跟得上嗎？”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要是能跟上，我們還能搞二期工程？”
孔副區長又問道：“二期工程交付之后呢？”
去年資金不足，只能拍下一百六十畝地，現在能蓋得地方都蓋滿了，還是感覺不夠。西邊倒是有一塊地，可市規劃局說那是商業用地，不僅地價高，而且拍下來也不能蓋廠房。
為了給下半年的高低壓成套騰地方，李曉山這兩天正在做丁文明的思想工作，想讓他把電子事業部搬到老廠房臨時宿舍去。
楊副書記笑而不語，李曉山猛然反應過來，不禁脫口而出道：“二位領導，你們是說西邊的那塊地沒問題？”
孔副區長臉色一正，煞有介事地說：“李總，西邊那塊地的使用性質，市規劃局早確定了。考慮到你們公司的實際困難，區里一直在幫你們爭取，現在市里終于松了口，不過有一些條件，從個人角度我和楊書記還是希望你們能認真考慮考慮。”
“什么條件？”
“合資！”
改革開放前幾天，外商投資建廠基本上都是合資，特區以土地入股，外商投入資金和設備，合資期限一般在三十年左右。后來外商越來越多，尤其那些從香港轉移到內地的電子和服裝企業，規模小、數量多，沒什么技術含量，才漸漸有了獨資。
NB電氣半年產值近三千萬人民幣，在特區獨資企業中是絕無僅有的。李曉山意識到公司肯定引起了區里和市里的重視，不然他們不會提出這個建議。
“二位領導，合資是好事，可這么大的事我真作不了主。”
楊書記掐滅煙頭，若無其事地笑道：“又沒要你現在就答應，只是請你和劉總認真考慮考慮。另外聽說你們需要一筆外匯，如果合資了，區里肯定會想方設法幫你們解決。總之，合資有百利而無一害，絕不會讓你們吃虧。”
這一點李曉山深信不疑，事實上特區那么多家合資企業，吃虧得只有地方政府和國內企業，尤其那些商人，凈用一堆破銅爛鐵來坑合資方。劉思偉和章程也不止一次跟他討論過合資的可能性，畢竟作為一家未來的電力裝備企業，如果沒有政府支持，很難拿到電網和電廠的訂單。
“楊書記、孔副區長，您二位還真是雪中送炭，不過能不能說具體點，好讓我們心里有個數。”
“NB電工要去香港上市，這時候摘桃子誰都不好意思開這個口，根據你們提供的二期工程立項報告，區里估計你們的工業電器和高低壓成套業務遲早也要獨立出來，所以打算以西邊那兩百四十畝地入股，至于占多少股份，先評估，然后雙方坐下來慢慢談。”
沒要求入股母公司，這個提議很合理，李曉山微微點了下頭，又問道：“那筆外匯貸款呢？”
“貸給NB電工還是貸給NB電氣都沒問題，如果6000萬不夠，區里還會幫你們再想辦法。”
孔副區長的言外之意很清楚，合資是有前提的，必須先把工業電器和即將上馬的高低壓成套業務獨立出來。東馬克貸款也一樣，可以貸給NB電工，也可以貸給母公司NB電氣，就是不能貸給未來的合資公司。
章程可是倒匯的行家里手，他要東馬克那東馬克肯定能賺錢，見他倆生怕被東馬克連累，李曉山感覺有些好笑，想了想之后問道：“楊書記、孔區長，區里最多能幫我們貸多少東馬克？”
市委常書記已經交了底，實在沒什么好擔心的，楊副書記大手一揮，意氣風發地說道：“你們的資產有多少，區里就能幫你們貸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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