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氳的香氣自香爐上方絲絲縷縷升起,帶著種獨特的幽然。
三老太太嗅著這股子味道,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宋氏的身影。
她讓春平送進宋氏屋子里的那粒香丸,通體漆黑,味似檀香,卻并非檀香這般簡單。多種香料被一齊碾碎搗成細微的粉末,酒瀝陰干,調以些許白蜜,團成小巧的丸子狀。只一粒,便耗費了許多心血。
這是迷藥,卻更勝過迷藥。
她沉靜的面孔上,眼角已有輕微的細碎紋路,她終究還是老了。這些年,生生被她的娘家至今給逼得蒼老下去。
不過這一刻,她揚起的嘴角上那抹難掩得意的笑容仍為她平添了幾分年輕張揚。
她甚至未曾誕育過孩子,胸腔里的那顆心其實仍是年輕的。沒有經歷十月懷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母女、母子之間那抹能超越一切的濃濃羈絆。
忽然,她嘴角的笑意一僵。
香氣像是冰涼涼的小蛇,逐漸在她的鼻尖上縈繞盤旋。
這味道不大對勁!
熟悉卻又陌生,陌生中又帶著融融的古怪暖意。
她慌慌張張地想要伸手去掩住鼻子,卻恍然間驚覺,自己的身子已經隨著嘴角的笑意僵住了。然而,她的意識比過去任何時刻都要來得更加清醒。這份清醒來得兇猛又凜冽,叫她生生急出淚來。
可偏生就連這淚意,也只是她意識中的而已。
躺在牀榻上的她面帶微笑,雙目緊閉,一副睡得極熟極香的模樣,哪里還有一分清醒的姿態。
三老太太心急如焚,努力想要張開自己的嘴喚春平喚秋喜,可是她彎出優美弧度的唇線間,卻一個字也沒有被吐露出來。
——春平!
——秋喜!
她在心里一聲又一聲地吶喊,可除了她自己,誰也聽不見。
這味香。氣味溫和幽然,可卻再霸道不過。說是香,倒不如說是藥。她才嗅了一會,便成了這幅模樣。這是她親手調制的香,除了在春平身上試驗過一回,這還是第二回用。見效如此迅速,效用如此奇佳,她本該得意洋洋大笑一場才是。
可這會,香氣縈繞在她的鼻尖上,效果展露在她的身上。她哪里還笑得出來。
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這味香又怎么會點在自己屋子里?
她分明親自吩咐了春平。將香丸埋到宋氏屋子里的香爐里去,怎么會出現在這?
秋喜說春平在茅房,難道也是謊話不成?莫非她早早便已經背叛了自己?
三老太太被自己心內陡然冒出來的想法駭了一跳,又怕又惱。
沒有法子。她便只能安慰自己,好在這香不等天明,就該失效了,熬過這幾個時辰也就罷了。畢竟,原先安排下的,仍安排在宋氏那,不至于再惹到自個兒身上。
殊不知,今夜留在宋氏屋子里的人,卻并非宋氏。而是她根本便沒有放在眼里過的小丫頭謝姝寧。
外頭大雨不歇,沒有月色也沒有星光。
這樣的夜里,謝姝寧一絲睡意也無。
同樣的,月白更是沒有。
謝姝寧半靠著坐起,略想了想便將手中一直緊握著的匕首塞給了月白。月白比她年紀大。比她高,比她身體壯實。若真到了要動刀子的時候,必然還是月白合適。
月白卻被唬了一跳,抓著匕首不知是該松開還是抓緊些。
“月白,你這膽子,倒真該好好練一練了……”謝姝寧在黑暗中幽幽嘆口氣。
“奴婢不怕!”月白深吸一口氣,將手握緊,“江嬤嬤千叮嚀萬囑咐奴婢要照顧好小姐,奴婢不能怕!”
謝姝寧微笑著,“那粒香丸,你可能瞧出來是做什么用的?”
月白汗顏,低聲道:“奴婢瞧不出,上頭似乎并沒有附毒。”
不過她也只敢說似乎,興許是她先前過于害怕,未能發覺也說不準。這樣想著,月白不禁愈加愧疚起來,之前她可是讓謝姝寧自個兒去放了香丸,若真有什么問題,她可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就在這時,不知何處,忽然響起了聲輕響。
兩人的身子俱是一僵。
隨后,謝姝寧便發覺,這聲音不是從門外傳來的,而是從屋子背后發出。
這一排廂房的后頭緊鄰山壁,中間正好能容納一人半左右大小。有人正在這條狹小的甬道里穿梭!
謝姝寧心神一凜,拽了月白一把,示意她準備好!
兩人皆屏息而候。
謝姝寧定定盯著臨近山壁的那扇窗戶,眼也不敢眨一下。
慢慢的,那扇窗子后,似乎多了個人影。個子不低,似是個男.人。那人在外頭略等了一會,揚手在窗欞上輕輕一敲,又候了會。見屋子里沒有響動,窗子終于被撬開了。
“咿呀”一聲,窗子外率先探進來個腦袋。
謝姝寧盯著,愣住了。
怎么是個禿瓢?
來不及細細思量,就在那人翻身從窗戶外躍進來,又反身去關窗時,她同月白一齊沖了過去。
沒料到屋子里的人竟然會早早有準備,那人飛快地便要逃走,然后手才攀上窗欞,就已經被月白手中的匕首抵住了脖子。
“饒、饒命……”
果真是個男.人。
謝姝寧壓低了聲音,道:“讓他跪下!”
月白這會全憑一口勢要守護自家小姐的氣撐著,膽子倒也被撐大了幾分,聞言就重重踹了一腳來人的膝蓋,踢得人悶哼一聲摔在了地上,卻不敢掙扎。那把匕首雖小小的,可橫在脖子上,卻顯得寒意逼人,不必想都知道極鋒利。
謝姝寧親自去掌了燈,端過去擱在了地上。
燈火矮矮的,從屋子外頭看并不顯眼,恰巧這位置又隱蔽。
“你是普濟寺里的和尚?”就著微弱的火光,謝姝寧看清楚了眼前跪著的男.人。光禿禿的腦袋上,頭皮還青著,像是才剃了發不久。身上著了僧衣。可頭頂上卻并沒有授戒后的香疤痕跡。
謝姝寧眼睛一瞇,肯定起來,“你不是寺里的和尚!”
“你怎么知道?”跪著的人霍然抬起頭來,瞪著眼脫口而出。話說完,才懊惱地重新低下頭去。
普濟寺里的和尚雖然好財,卻還算是守清規,可眼前這人身上卻有著酒氣。
謝姝寧抿著嘴,忽然起身,去取了只荷包過來。隨后打開,伸出兩指從里頭拈出一粒東西。飛快地趁人不備塞進了假和尚的嘴里。
雨聲嘩嘩。假和尚大驚失色。汗如雨下。
那粒東西一入嘴,便登時消融不見,入口即化。
他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喉間發出“咕嘟”一聲。啞著嗓子問:“你給我喂了什么東西?”
謝姝寧“咯咯”一笑,道:“毒藥。”
假和尚忙要去摳喉嚨,卻因為被月白手中的匕首抵著,又不敢輕舉妄動,當下急得面如土色。偏生站在他跟前,居高臨下看著她的謝姝寧面上帶著笑,小小年紀卻猶如修羅地獄里出來的厲鬼一般駭人。
他強自鎮定,“你胡說,你一個小姑娘。哪里會有毒藥!”
“哦?你不信?”謝姝寧瞇起眼睛,“你可覺得那粒東西極甜,如今嘴里還是甜得厲害?”
假和尚下意識砸吧下了嘴,果真是甜得要命,他這輩子還沒吃過這般甜的東西呢!
謝姝寧一點沒漏掉他面上變幻的神情。遂讓月白移開了匕首,漫不經心地道:“你既然不信,大可以立刻走人。”
月白遲疑著,到底拿開了匕首。
假和尚卻反而不敢動了。
越是這樣漫不經心的模樣,越叫他心里沒底。若方才那東西沒毒,匕首怎么會拿開……他心里已是認定有毒的了……
“你把解藥給我!”
謝姝寧往后退一步,“你將我想知道的事說清楚了,我便給你。”
假和尚沉默。
“不想說也罷,若沒有解藥,一個時辰后,你就該毒發了。”謝姝寧信口胡謅著,“興許你也聽說過,我有個舅舅在關外……關外的奇毒數不勝數,我想要你的命,你還能跑得了?”
假和尚倒吸一口涼氣。
他猜也猜得到眼前的小姑娘便是謝家三房的八小姐,他當然也知道她有個舅舅的確在關外。
“有人派我來,污了六太太的清白。”他不敢不信,只能垂著頭低聲道。
謝姝寧咬牙,“那人怎么說的?”
眼前的小女孩不過十歲左右模樣,可嘴里問出的話,卻叫他不敢不作答。
“她要我亥正來,說六太太沒有辦法反抗,會任由我為所欲為。”
謝姝寧聽著,自然就聯想到了那枚香丸。
她恨得緊,原地踱步,口中道:“你可是陳家的人?”
假和尚聞言悄悄掀起眼皮覷了她一眼,不吭聲。
謝姝寧隨即了悟,搶過月白手中的匕首,猛地一俯身,匕首就抵在了他的心口上,重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戳進去,“一個時辰也太長了,我怕是等不了!”
面前不過是個小女孩,他若是反抗不至于逃不走,可這會他已經對中毒一事開始深信不疑,口舌發干,頭暈目眩起來了。
“奴才是陳家的下人……”
謝姝寧笑了起來,“她許了你多少好處?”
“一百兩銀子……”
謝姝寧嗤笑不已,“我許你二十倍,再加一顆解藥!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你應不應?”
假和尚吃驚地看向她:“什么事?”
“也沒什么,只不過想要你對那個只肯許你一百兩的小氣鬼,做她吩咐你對六太太做的事罷了。”伴隨著猶帶稚氣的音色,她的笑靨,猶如暗夜里的細小白花,幽幽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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