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他央了她約了公主出宮,欠下了人情,他倒反而將她給丟下,自個兒走了。
謝姝寧啼笑皆非,站在天光底下,深深舒了口氣。
也罷,既能陪著上街買東西去,想必她這紅娘也沒白當。可即便如此,紀桐櫻又怎好在外頭閑逛,那兩個人顯見都是沒譜的。她早前還道紀桐櫻同小時不同,穩重了許多,如今看來,不過是沒遇見能叫她不穩重的人罷了。
這會見到了舒硯,倆人皆是那樣的性子,一觸即發,哪還記得旁的。
謝姝寧低頭看了看自己裙擺上沾著的深綠色的草木汁液,問道:“走了多久?”
小廝伸出手指頭掰著數了數,而后回答道:“約莫一刻鐘了。”
一刻鐘,這也才走沒一會,謝姝寧便抬起頭來,吩咐下去:“讓車夫準備準備,追上去。”
放任他們在外游蕩,她委實難以放心。
說完,她領著圖蘭轉身要走,卻見小廝苦著臉道:“表小姐,少主早料到您會這么說,所以特地囑咐了奴才告訴您一聲,您只管回府便是。”
“登徒子!”謝姝寧聞言忍不住發火,罵了一句。
小廝伸手抹汗,小心翼翼地說道:“少主還說,等到了時辰,他自會送公主回宮,讓您不必憂心掛懷。”
謝姝寧冷哼了聲,沒說話。
不愧是宋延昭的兒子,打的一手好算盤,精明得厲害,天生的商人。
然而氣歸氣,謝姝寧想著想著倒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也只有她舅舅跟舅母那樣性子的人,方才能教出舒硯這樣的兒子來。
她丟下一句“知道了”,便邁開大步往前走去。
不論如何,那倆人再怎么胡鬧,分寸還是有的。
舒硯既不想讓她追上去。自然有法子讓她追不上。謝姝寧索性拋卻了要去追人的念頭,自領著人去同戒嗔和尚告辭,準備下山。戒嗔和尚見了人,帶著一貫慈和的笑意唱著佛號。恭送她們。
謝姝寧走開兩步,忽然問道:“今日寺里可是來了英國公府的人?”
戒嗔和尚一臉的高深莫測,不點頭也不搖頭,只道:“眼見為實。”
言下之意,你若看見了,那就是來了,沒看見,你也別問我,自個兒猜去吧。
謝姝寧笑了笑,讓圖蘭取了銀子另去添了一筆香油錢。
戒嗔和尚就道:“溫夫人帶著溫二小姐。一道來進了香,這會已是離開了。”說完,他也不忘為自己開脫,“佛門之地,沒有來了香客。卻拒而不入之理。”
謝姝寧聞言禁不住暗自腹誹:不過是愛財,連任何一筆香油錢都舍不得不要罷了。
她應著“大師言之有理”,腳步輕快地離開了普濟寺,沿著高高的臺階往山下去。
走至半途,她忽覺身后有些異樣,停下腳步側身一看,卻只見空空的山門佇立在那。并無人影。
她微微蹙眉,收回視線繼續前行。
下了山,馬車已停在跟前,車夫問:“圖蘭姑娘,可是直接回府?”
謝姝寧由圖蘭扶著上了馬車,圖蘭倚在門邊朗聲應是。道:“直接回府便是。”
拉車的馬就“噠噠”撒開腿跑了起來,不多時便遠離了普濟寺,朝著回城的官道穩穩而行。
誰也不知道,燕淮跟吉祥亦在他們后頭悄悄跟了一路,直至入城。方才分開。
謝家在北城,燕家在南城,進城后,方向便是南轅北轍,截然不同。
燕淮跟吉祥一道策馬回府,一進入南城的地界,皇城便先映入眾人的眼簾,紅墻黑瓦,并不常見。
回到燕家,小廝牽了馬去馬廄,他們一前一后往里頭走。
沒走多遠,便見如意撩著直綴下擺,飛奔而來,滿頭大汗。
一年年過去,如意的年紀也日漸大了,早過了總角之齡,繼續在內宅走動已不合適,所以近些日子,他主要管著燕家外院的事。如意的外祖母去歲冬上在冰上摔了一跤,磕破了頭,在病榻上躺了數月,如今雖還活著,但口不能言手腳不能動彈,原是中風癱了。
所以如今,她還要人照料,哪里還能打理燕家內宅的事。
好在燕家的人本就不多,現如今更是稀少,小萬氏又早被軟禁了起來,平素并無大事。
可如意一直覺得,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內宅里也是不可一日沒有主母的,因而總催著燕淮早些娶妻成親,活像個啰嗦的老太太,日日念叨。
然而一則燕淮尚未出孝,最快也得明年才能辦喜事,二來溫家那位小姐,如意也見過,他也覺得不怎么樣……
這般一來,如今二門里代替了如意外祖母職責的,是個叫阿圓的中年婦人。
阿圓是如意外祖母神智還清明時,親自定下的人選,如意親自去問過話,覺得一時半會也委實挑不出更好的,便定了下來。
轉眼到了現在,阿圓行事一直沒有出過差池,如意終于放心了許多,只盼著燕淮來年早日成親,好有個主母來管事。
誰知——
如意匆匆跑到了燕淮面前,大口喘著粗氣,磕磕絆絆地道:“阿圓、阿圓死了!”
燕淮眉頭一皺,厲聲道:“怎么死的?”
如意面色為難,似不知該如何說起才好。
過得須臾,他喘氣聲漸緩,才終于看著燕淮斟酌著說道:“阿圓早上去給老夫人送晨食,過了小半個時辰,人也沒從里頭出來。外頭守著的婆子覺得有些不對勁,叩了半天門,里頭卻始終沒有動靜,便來稟了奴才。”他頓了頓,“奴才踢開了門進去,發現阿圓已經斷氣了,被割開了喉嚨,血流了一地。”
如今燕家的主子是燕淮,小萬氏年不過三十許,就成了燕家的老夫人。她時而清醒時而瘋癲,卻一直都算是安生,該吃吃該睡睡,還必要日日誦經念佛。除了平素咒罵大萬氏外,并無異常。
燕淮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道:“拿什么殺的人?”
小萬氏素來弱不禁風,這輩子惡雖惡,卻從來也沒自個兒動過手。
“阿圓送進去的粥碗摔裂了,瓷片扎在她的喉嚨上。”如意覷了眼他的面色。
話一說完,燕淮就冷笑了起來:“外頭守著的人都是聾子不成?碗摔在地上,就連一點聲響也不曾聽見?”
如意無言以對。
小萬氏越來越安生,守著她的那群人也就越來越懈怠。
內宅,他們一群大老爺們。到底是鞭長莫及。
府上沒有當家的主母,下頭的人,總有不安分懶散的。
“已經全都鎖起來了,等問過話,便一一處置。”如意心中郁郁。連帶著說話也有些有氣無力起來,“老夫人要見您。”
燕淮眼神倏忽變得冰冷尖銳。
小萬氏即便是瘋了,也不會無緣無故親自動手殺人,她殺了阿圓,是因為想見他。
自從燕霖被送走后,燕淮就再沒有見過小萬氏。
外祖母讓他留下小萬氏的命,他允了。從此只當沒有小萬氏這個人。
他哈地笑了聲,大步往前邁去。
小萬氏躲進了佛堂里,跪在蒲團上,腰桿挺得筆直。
靴音極輕,她耳朵微動,緊緊閉著的雙目微微睜開來。抬頭看向佛龕上供著的菩薩。
若神明真的有耳有目,真的有靈,必定能聽到她心中所想所盼,必不會叫她的兒子孤苦伶仃在外艱難求生。
明明,他們母子。才該是燕家的主人。
時至今日,她亦從未更改過自己的念頭。
她俯身,重重磕了個頭。
燕淮走至佛堂門口時,瞧見的正是這一幕。
他幼時,乳娘還好好活著,偶爾會摟著他,貼在他耳邊輕聲叨念,小萬氏生得同大萬氏不像,身形卻接近,若只看背影,換了一樣的衣裳,總是叫人認錯。
他從沒有見過生母大萬氏,小時候便總凝視著繼母的背影,想著生母該有的樣子。
曾幾何時,他是真的幾乎將小萬氏當做了生母。
他立在門邊,束手看著跪在蒲團上,虔誠叩拜的婦人,微微失了神。
案上燃著的香燭,青煙裊裊,驀地“噼啪”炸了下。
小萬氏身子微微一哆嗦,旋即猛地轉過頭來,看到燕淮,她蒼白不見血色的面上竟露出個笑容來。
燕淮微怔。
小萬氏則牢牢盯著逆光而立的少年,笑個不停。
一別經年,她的霖兒,想必也快有這般高了吧。
轉瞬間,她淚如雨下:“你生得倒是好,眼耳口鼻皆像足了你母親!”
燕淮蹙眉,沉默不語。
“呵,你且等著,等到霖兒回來,看你還敢不敢關著我!”小 萬氏抬手,重重一抹淚。
燕淮垂眸,“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為何這般恨我……”
話音未落,小萬氏雙目噙著淚水,尖刻地大笑了起來,指甲嵌進蒲團里去,咬牙切齒地道:“你問我為何這般恨你?我憑什么告訴你!憑什么!你不如去死吧,死了就能見著你那好娘親了不是嗎?等見著了她,你盡管去問便是了!你去問啊!”
說著,她又頹然伏在了地上,喃喃念叨著:“我憑什么告訴你……小賤種,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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