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長城之巔直入云天,雖是百丈,但站在城頭向下望去,便只覺得長城內外屋宅樓閣皆如螻蟻,月華灑落,星輝皎皎,如在仙境。有大風從遠方海面吹過,幾令人疑在九霄云中,飄然如仙,又或恐身如浮塵,隨風飄出這闊大城墻,粉身碎骨。
一輪明月升起,皎潔光明,于長城之上看去,仿佛竟比平日所望大逾十倍,如巨大之光輪,伸手可及。
月照人影,人在月中。
而恍然之間,回頭偶望,又只見長城之下,天鴻城中,雖是入夜時分黑暗降落,入眼處卻是萬家燈火,煊赫光亮,一望而無際,光華揮灑無窮無盡,絢爛無比,繁華不輸白晝,這宏偉巨都,仿佛竟從不入眠。
一聲略帶慵懶與滿足的輕嘆,在沈石耳邊響起,杜鐵劍的聲音淡淡傳來,道:
“這上頭的是‘長城攬月’,下面是‘不夜之城’,同樣也是天鴻十景之列。”
沈石點了點頭,嘴里情不自禁地贊嘆出聲。此時他與杜鐵劍卻是來到了長城之上,在這百丈高墻之巔,領略了一番天鴻奇景,可謂是大開眼界。
傍晚時分,杜鐵劍去那個偏僻小巷里買了一葫蘆竹葉青酒后,看著天色兩人是要在這天鴻城過上一晚,明日才能繼續前往傳送法陣一路再傳回海州流云城了,于是杜鐵劍便帶著沈石上了這百丈高城。
不過有一個出乎沈石意料之外的是,這長城高墻之上,在這夜深時分,居然還能看到不少人影,當然因為長城巨大無比,那些許人影自然而然便分散開來,彼此距離很遠,看著遠處那些人往往也是跟杜鐵劍一般,隨意地或坐或站,背靠城墻石壁欄桿,有的眺望當空明月,有的凝視城中燈火,還有的干脆就蜷縮于角落沉沉入睡。
或許,那些人也有各自不同的際遇與心情罷。
杜鐵劍席地而坐,背靠石壁,看著天穹之上那一輪巨大明月,葫蘆一拋又接住,呵呵一笑,往嘴里又是一大口,然后微閉雙眼,半晌搖頭,嘆息道:“好酒啊……”
隨后他看了沈石一眼,笑道:“你要不要來一口?”
沈石猶豫了一下,沒來由的忽然想到了過往時候與老白猴喝酒的情景,心情微微一黯,但隨即點了點頭,道:“好。”
綠影一閃,那碧綠色的酒葫蘆丟了過來,沈石一把抓住,湊到嘴邊喝了一口,片刻口一股清甜酒香仿佛從舌尖掠過,施施然直入喉管,暖洋洋中,卻又有一絲清涼冷意,令人心頭一跳,其中滋味,酣美而難言表。
沈石走到杜鐵劍身邊,將酒葫蘆還給了他,笑道:“這酒當真是好滋味。”
杜鐵劍哈哈一笑,似乎看到沈石也喜歡喝酒,連他自己的心情也更高興了一些,用力一拍沈石肩膀,笑道:“不錯吧,我看上的美酒,那都是沒有差的。可惜就是這等好酒,天底下也只有天鴻城這里才有,等明天咱們回山之后,就有一段日子喝不上嘍。”
說罷輕輕搖頭,看著頗有幾分遺憾之意。
在他們兩人身旁,杜鐵劍那柄黑色巨劍隨意地倚靠在石壁欄桿邊,而小黑豬不知何時悄悄走到這把巨劍旁,上下打量著,偶然還試探著伸出一只小豬蹄在劍身上這里碰碰,那里摸摸,似乎對這把黑色巨劍發生一點興趣。
杜鐵劍又喝了一口酒,眼神中似有酣意,若有所思,忽然開口道:“沈師弟,你今年貴庚?”
沈石道:“十九。”
杜鐵劍點點頭,似在心算片刻,道:“唔,差不多,三年前你……失蹤的時候,是在青魚島上最后一年吧,那時候的境界是?”
沈石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平靜地道:“和現在一樣。”
杜鐵劍似有幾分意外,轉頭看了他一眼,默然片刻之后,擺擺手道:“那些事以后再說吧,不過你現在境界確實低了,回山之后可得好好勤奮修煉才是。”說到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頓了一下,然后淡淡地道,“這幾年年輕一輩的弟子中,聽說是連著出了幾個厲害人物,很得門中長老看重,算算年紀,好像都是和你同年拜入山門的那一批新人呢。”
沈石心頭突然一緊,抬眼看向杜鐵劍,卻發現這位大師兄仰頭喝酒,卻是并沒有繼續在這上頭多說的意思。盡管心中有所預料,但連杜鐵劍都這么說了,想必這三年來,那些曾一起在青魚島上的少年天才們,都是勇猛精進了罷。
他心中沒來由的有些煩亂,隱隱的還有些沉重,又過了一會,忽然只聽杜鐵劍在他身旁開口叫了他一聲,沈石從自己的胡思亂想中驚醒,答應道:“啊,什么事,師兄?”
杜鐵劍凝視他片刻,不知是不是沈石的錯覺,又或是天上明月耀眼光華的倒影,有那么瞬間,杜鐵劍的雙眼竟亮的仿佛能刺透他的心底,不過轉眼間那光芒便散去,似乎從未出現過一般,隨后只聽杜鐵劍平靜地道:
“沈師弟,你怕不怕死?”
沈石一怔,對這個有些沒頭沒腦的問話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愕然看向杜鐵劍,杜鐵劍看起來似乎也沒有一定要他回答的意思,笑了笑,喝了口酒,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道:
“生死之間,自有大恐怖,有靈之物皆畏之,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只是我們修道之人,除卻天賦根骨靈材修煉之外,心性亦是不可或缺。怯弱者縱有天資絕世,靈晶萬斛,也是走不了太遠的。”
沈石凝視著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輕聲道:“師兄可是說我?”
杜鐵劍仰首望天,淡淡道:“這八日你我同行,多有閑聊,我雖不能斷定師弟你天資如何,但只看你年紀輕輕卻是博覽群書,見識非凡,特別是在各種靈材辨識諸般見聞上,連我也自愧不如。這等天賦,實在罕見,若能修持心志,日后前途當更加遠大才是。”
沈石慢慢低下了頭,沒有再說什么,杜鐵劍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閉上了雙眼,沒過多久,卻是有一陣細細鼾聲響起,卻是沉沉入睡了。
旁邊的小黑豬轉頭看了這邊一眼,似乎對這個睡著了還打呼的家伙有些不滿,瞪了杜鐵劍一眼,不過看來它似乎越來越喜歡這般黑色的大劍了,片刻都不愿離開,還是依偎在巨劍身旁。
沈石安坐沉思,很久都沒有入睡,最后更是緩緩站起,慢慢走到了那高大的城墻邊上,憑欄遠眺,只見遠方夜幕之中,月光皎潔灑落人間,連那片茫茫海面,都仿佛變成了銀白之海。
我怕死么……我……怯弱么……
沈石安靜地回想著,杜師兄毫無疑問,是得到南宮瑩回報天劍宮然后再通知凌霄宗的消息后,這才一路趕來的,在此之前自己和這位道行高深性子疏狂的大師兄并沒有任何的交集來往,所以他對自己的印象,必定就是這幾日的,準備來說,或許應該就是在斷月城中他見到自己的那一幕。
自己當時被玄劍門三人以及南宮瑩圍住的模樣,真的有些軟弱么……
他的手掌輕輕摸過堅硬而粗糲的石磚,眼神平靜而清澈明亮,安靜地回想著,自省著。
從十二歲那年開始,離家出走,與父親生別多年,獨自一人在青魚島上修煉,他自認為一直都是堅定自強,哪怕是那段意外到了妖界,但是三年之間,他小心翼翼地堅忍生存,面對妖界那等殘酷的內斗廝殺,生死關頭幾番掙扎,無論是老白猴、石豬甚至其他的妖族,都沒有說過他有貪生怕死的評語。
可是大師兄為什么會這么說呢……
又或者,自己是什么時候忽然改變的呢……
他的眼神慢慢有些暗淡下來,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掌不由自主地輕輕抓緊,也許……是老白猴和石豬嗎?
難道在看到了他們兩個的死去之后,自己突然間軟弱了下來,連自己都沒發現么?
沈石安靜地站著,站在這百丈之高的長城之上,迎著內海海上吹來的凜冽勁風,一直這樣沉默著。
月華如水,照人無眠,人影獨立,似在月中。
翌日。
晨光落下,黑暗退去,新的一天開始了。
杜鐵劍打了個哈欠,悠悠醒來,伸著懶腰站起,隨即看到前頭石壁欄桿那一側,沈石站在那里眺望遠方,一動不動。
幾滴晨露,打濕了他的衣襟。
杜鐵劍眼中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什么,而是回頭一看,卻發現那只小黑豬不知何時,居然抱著自己那柄黑色巨劍在旁邊呼呼大睡,嘴角張開還流出了一絲晶瑩口水,滴落在黑劍劍鞘之上。
杜鐵劍頓時一呆,饒是以他的心性閱歷,看到這一幕也是有種無語的感覺,正在這時,忽然只聽后頭腳步聲響起,沈石走了過來。
杜鐵劍轉頭對他笑了一下,道:“你這只小豬倒是有趣,平日里我這把大劍也算有些殺氣,尋常妖獸都是不敢靠近的,偏偏它好像一點都不在意一般。”
沈石笑著點點頭,走過去踢了一腳小黑豬,將它叫醒,然后帶著兀自睡眼朦朧的小豬向前走去,這一日便要回轉山門了。
只是在走到那高聳陡峭從地面一眼伸到墻頂不知千百層的石階邊時,沈石忽然道:“杜師兄,你說這里的石階,和咱們凌霄宗拜仙巖的像不像?”
杜鐵劍看了一眼,失笑道:“你別說,還真有點像,不過這里的規模氣勢可是比咱們大多了。”
沈石微微一笑,知道杜鐵劍說的確實是實話,長城石階陡峭高聳,普通人幾乎根本無法攀爬,能上到長城頂上的,有道行在身的修士。
他向下走了一層,然后道:“當年走拜仙巖的時候,其實在石階上,我也曾緊張害怕過。”
杜鐵劍看了他一眼,眼中忽然有了幾分淡淡笑意,但口氣還是平淡,應了一聲,道:“哦?”
沈石平靜地道:“現在想想,其實那時候我也有些怕死吧,不過……現在我可以一個人,慢慢地走下去了。”說著,他一步一步地向下走著,風從他身旁吹過,衣襟飄舞,仿佛帶著幾分威脅,但他的身子一直都很沉穩。
杜鐵劍隨意地走在他的身旁,扛著巨劍,過了一會,微笑道:“正是如此。”
沈石腳步微頓,忽然轉向杜鐵劍,彎腰一躬,正色凝神道:“我才智淺陋,或不如旁人,但向道之心,斷無懈怠之意。師兄天縱之才,慧眼明目,昨夜點醒于我,小弟銘記于心。日后修道,懇請師兄繼續指點教我,解我愚鈍。”
杜鐵劍深深看他一眼,忽然哈哈一笑,搖頭嗤笑,但神色間并不見煩惱,反而是隨手一抓,扶住沈石,笑道:
“悟性不錯,脾氣也好,居然還肯低頭,這一點可比我強多了。哈哈,走罷走罷,日后事日后再說!”
話音未落,人影飛起,卻是他帶著沈石直接向下方墜落而去,飄然如風,快如閃電。
只是片刻之后,石階之上,忽然響起一陣惱怒之極的哀鳴,半空之中,杜鐵劍愕然回頭,老臉突然一紅,帶了幾分尷尬,道:
“啊,糟糕,只顧著瀟灑,忘了那只小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