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城外,向西偏北百余里,一片丘陵起伏,山林茂密。.因為此處并非多產靈草或其他靈材的所在,所以向來少有人至,鳥鳴林幽,就這么年復一年。
這一日,日頭高懸天氣晴朗,看起來與平日并沒有什么異樣區別,但是平日里幽靜的這片山林,卻忽然像是多了幾分肅穆之意,清脆的鳥鳴聲幾乎絕跡,整座山林像是都沉默了下來,雖然是在白日,卻帶了一點陰森氣息。
山林前方,忽然有人影晃動,向這里走了過來,正是沈石與衰弱老朽的老候。因為老候的身子太弱,已經完全不能支撐他走上這一大段路途,所以沈石是直接將老候背在了背上,一路走過來的。
雖然不是自己走過這百余里路,但是這一路顛簸,趴在沈石背上的老候氣色看去仿佛又是衰敗了不少,吸氣少而出氣多,總讓人有一種隨時都會斷氣死掉的錯覺。可是雖然全身上下到處都像是一個死人,但是唯獨在這個垂死老頭的眼中,竟然還有幾分光彩,似乎還在期翼著什么,一直努力地睜開著,向著前方眺望著。
沈石背著老候一直走到了山林之外,然后抬頭看了看這片初看并無異樣但細察之后便會發覺陰森肅穆的山林,他臉上的神情也有幾分復雜,沉吟片刻后,輕輕將老候從身上放了下來,找了塊大石頭讓他靠著坐在地上。
老候的臉色依然那么難看,渾濁的視線掃過了這片山林,然后望向沈石,嘴唇動了幾下,像是想說什么卻沒有聲音能發出來。沈石也看到了老候眼中的疑問,不過他并沒有說話,也沒有開口喊叫或是做其他任何老候期望他做的事,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這片山林深處,然后讓開了身子,讓老候整個人都顯露出來,而自己則是站在一旁,安靜地等待著。
山風徐徐吹過,高大茂密的樹木枝葉輕輕擺動,如綠色的波浪起起伏伏。
沒有鳥鳴,沒有獸吼,只有那清冷的風聲。
漸漸的,在那風起的遠處,在那片山林之中,忽然隱隱又有一點低微的聲音摻雜進來,那聲音輕細卻詭異,如泣如訴,猶如夜深人靜時深山荒野里的鬼哭聲。
鬼哭之聲既起,便連綿不絕,從小到大,從低到高,漸漸匯聚成溪流小河,在那風中此起彼伏。
老候的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臉上眼中露出幾分恐懼之色,而沈石看去并沒有什么畏懼之意,但是看向那片山林時臉上的神情,似乎變得更復雜了些。
忽然,那林木背后猛地有白影一閃,緊接著竟是跳出了一個骷髏,兩點鬼火點燃在眼眶里閃爍著對血肉鮮明的渴望與貪婪,死死地盯著沈石與老候這兩個活人,像是再也忍耐不住,從那林子中沖了出來,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
老候嘴里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地驚叫,本能地想要逃避但是很快發現自己竟是衰弱到連逃命都不成的地步,只得將求助的目光望向身邊的那個年輕人。可是他隨即看到,站在一旁的沈石并沒有任何躲避之意,甚至看起來他連動手抵御這只撲來的鬼物的動作都沒有,就是那樣沉默平靜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隨著這只骷髏鬼物的突然撲出,向著那兩團鮮活血肉撲去,這片山林里那股奇異的鬼哭聲瞬間大盛,似乎有無數暗藏的詭異之物同時被刺激到了,鬼哭之聲大作。然而就在此時,突然有一聲厲嘯陡然而起,就在那片鬼哭聲最深處,高亢凄厲,竟是一下子將所有的陰森嚎叫都壓了下去。
鬼哭之聲登時大衰,山林重回寂靜,而那只撲出的骷髏鬼物也仿佛一下子受到了極大的刺激,身子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一道紅色的身影,突然從這片山林深處掠了出來,快如疾風,一下子沖到那只骷髏身后。骷髏似乎預感到了什么,森白的骨架都戰栗顫抖起來,然而它什么都還沒做,便被兩條血紅的手臂一下子拗斷了脊椎骨,斷成兩截,隨即所有的骨架嘩啦啦盡數碎裂,變為一片白色碎骨,掉落到地上。
山林里一陣騷動,而在沈石眼前出現的那個紅色身影,赫然也是一只鬼物,但是這只鬼物看去還有人形,只是全身幾乎沒有衣物,皮肉鼓脹至少有常人的兩倍寬大,并且完全變成了鮮紅顏色,望之幾乎就像是鮮血淋淋的血肉直接裸露在外。而在這只鬼物的頭部,甚至更加的詭異與可怖,右邊半臉幾乎都是白骨,而左邊半張臉卻還保持了近乎正常的人形面孔。而兩只眼睛上,同樣也是左邊眼眶里是正常人眼,右邊眼眶中卻是一團幽綠鬼火,陰陽伴生不人不鬼,利齒獠牙突兀而出,便是傳說中九幽黃泉地府之中最可怕的惡鬼似乎都沒有這樣恐怖的外形。
老候口中忽地嘶啞一聲,雙足一蹬,竟是就此嚇暈了過去,沈石吃了一驚,連忙過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發現并不是斷氣,這才松了一口氣,連忙開始按他的人中施救,同時握住老候一只手,試著度幾分靈氣過去,看能不能讓他好受些。
前頭的那只鬼物似乎也吃了一驚,正要向前沖來的時候,忽然聽到后頭山林里的鬼哭聲又有漸起之勢,猛一轉身,卻是對著那片山林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厲嘯聲。
那聲音刺耳而尖厲,瞬間再度壓制了所有鬼哭聲音,也讓那片山林漸漸安靜了下來,隨后這只鬼物才轉過身來,右邊骷髏臉上沒有表情,左邊人臉上則是露出了幾分焦急之色,猛地向沈石這里大步走了過來。
這時沈石已經放開了老候,站了起來,看到了這樣一個恐怖的鬼物靠近的時候,他微微皺了皺眉,似乎仍然還是對這幅可怖的尊容感到不舒服,不過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其他太多的反應,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或許是聽到了他的嘆氣聲,這只鬼物猛地停下了腳步,就在距離老候五尺之外的地方,半邊人臉上露出幾分茫然之意,然后慢慢地轉向沈石。
沈石輕輕搖了搖頭,道:“他沒死,不過……我找到他的時候,就已經和現在是差不多的樣子了。”
那只鬼物的身子顫抖了一下,目光緩緩轉回到老候身上,獠牙橫生的血口中發出了一聲低沉嘶啞的嚎叫。
沈石慢慢地走到他的身旁,嘆了口氣,臉上也帶了幾分悲憫之色,輕聲道:
“他應該是以為你已經死了,候勝。”
候勝,這個不人不鬼可怕的怪物,竟是當日的候勝。
沒有人能夠再從外表上認出他來,哪怕是那半張還勉強保持完整的人臉,可是每一個看到他的人都會被他身上更恐怖的地方所震駭,再也不會想到其他。而自古以來,更是從未聽聞過有這種半人半鬼的怪物,未曾有過淪落鬼道卻仍然保留幾分神智的事情。
只是這世上總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眼前的候勝便是如此。此刻,候勝,或者說是這個可怕的鬼物,半張鬼臉上麻木不仁,而半張人臉上卻是緩緩流下了一道淚水。他盯著那個衰老不堪像個死人更多過活人的老頭,忽然雙膝一軟,竟是慢慢地跪倒在地,跪倒在已經被嚇昏又或是心力交瘁再也支撐不住的老候跟前。
他口中發出了類似鬼哭的嚎哭聲,然后慢慢地俯下身子,將那半人半鬼的頭顱磕在堅實的泥土地上,“砰”的一聲低沉悶響,地上多了一個淺淺的小坑。
他已經變成利爪的雙手,在地上用力劃過,仿佛是絕望地掙扎,抓出了十道深深的抓痕,而鬼哭之聲并未斷絕,他開始不停地磕頭。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砰砰砰砰砰砰砰……
他越磕越快,哭號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凄厲,那聲音里滿是痛悔痛恨和無盡的絕望。
血肉炸開,鮮血飛濺,涂抹了他整張臉龐,越發的恐怖,令人不敢目睹也無法直視。
而在這凄厲而凄慘的一幕里,忽然有一只手,從旁邊伸了過來,拉住了他的身子,同時傳來沈石帶著嘆息的聲音,道:“好了,后頭還要做事的。”
這句話平凡而普通,但對于外表恐怖的候勝來說,卻似乎比什么都有用,他的身子顫抖了一下,終于停下了那甚至是帶了一絲瘋狂的磕頭,慢慢地抬起身子,又看了一身老候后,然后轉向沈石,森然的獠牙蠕動了幾下,卻是從口中跳出了幾個嘶啞的字眼,帶著有些變異古怪的聲調,低聲道:
“多……謝……你!”
“我當時也沒想到會是你。”沈石與滿臉血跡外表恐怖的候勝相對而站,默然片刻后,似乎眼中神情還是帶了幾分難以置信,搖了搖頭,道,“我從沒有聽說過,更沒有見過,居然有人在變作鬼物后還能保持靈智的。”
“我也沒想到……”候勝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有些一些刺耳和古怪,光從外表來看幾乎已經很難再把他視作一個人的模樣,此刻看去已經稍微平復了一些情緒,開口說道,“我也是漸漸恢復清醒的,但是等我完全回復靈智的時候,我的肉身便已經變成了這幅模樣了。”
沈石沉默了一會,抬頭看了他一眼,道:“是……那個鎮魂淵下巫鬼干的?”
候勝緩緩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是一開始是她將我變成鬼物的,自然和她脫不開干系。”
沈石點了點頭,還想再說什么的時候,忽然一聲低微的叫聲,突然從兩人身旁傳了過來:
“小……小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