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往東有一片山地丘陵,綿延起伏,林深樹茂,此時正是初春時節,沿著一條廢棄的伐木道,枯木、新芽相互交雜,令人雀躍。
湟中人口漸稠,原先林密之所漸被砍伐,造成這一代生活的黑熊頻繁造訪人類聚居地,為了防止熊瞎子進入土圖傷人,湟中城對獵到黑熊的獵人作額外的獎勵。嗒嗒兒虎希望一進來就碰見一頭,下了馬到處尋熊糞,李貴生卻在枯木下邊又拔又揀,尋了一堆凍菇。
他們的叢林經驗格外豐富,盡量深入,終于在嗒嗒兒虎的尖叫中發現相距不遠的幾堆熊糞。
狄阿鳥從熊糞上判斷這頭熊只在四歲左右,眾人也就心有惻隱,沒有追蹤下去,轉到一旁的林地里打了幾只飛龍。
收獲有點少。
嗒嗒兒虎不免有點沮喪。
終于,他在五十步外的石頭旁邊發現一只不顯眼的肥碩野兔,便一下精神了,屏息凝視接近過去。
沒想到那兔兒甚是警覺,感覺到有人接近,突然掉頭跑掉。
嗒嗒兒虎大為不甘,躥上跳下,漫山遍野地追,石沙甩了想去幫忙的鉆冰豹子一臉。李貴生一看他追遠了,目標又是一只驚兔,到處都能找到巢穴藏身,便要喊他。狄阿鳥把李貴生攔住,笑著說:“貴生。讓他追去吧,我正好有些話要與你講。”
他帶著李貴生到一處石頭上邊,坐下了,輕聲說:“貴生。嗒嗒兒虎年齡也差不多,多帶他出門打一打獵,過個一年半載,就放他自己出去打獵好啦。”
李貴生連忙說:“這一帶的林子常有熊瞎子出沒,放他一個人打獵,會有危險呀。”
狄阿鳥笑笑說:“你可是老獵人了,那就好好教一教他呀。他弓術不差,體格早成,奔跑,爬樹,游泳都沒問題,欠缺的只是獵人的手段,而這一帶已經沒有麋鹿、羚羊出沒,黑瞎子因為缺少獵物,更多的是捕魚,奔跑能力下降,對人撲食欲不強,只要注意點兒,不會有什么問題。”
李貴生沒辦法,只好應承下來。
他們在這里呆了一會兒,嗒嗒兒虎竟然射中了那只兔子,提了回來,一頭是汗,卻興奮非常。李貴生發現那箭射在兔子的后腰上,箭桿朝后,竟是追獵當中給射中的,相當意外,不敢相信地看著嗒嗒兒虎,嗒嗒兒虎卻樂滋滋地說:“小兔子還能跑得過大灰狼?”
他連兔子帶箭桿往狄阿鳥面前一扔,大聲說:“阿爸。我都打到獵了,你打的呢?”
狄阿鳥笑笑,說:“你那是誤打誤中,阿爸是要等你回來,帶你去打黑瞎子。”
他在空氣中嗅了嗅,反過來問:“別看阿爸沒來過,但已經哪能找到黑瞎子,你信不信?”嗒嗒兒虎瞪大眼睛,繃著嘴唇搖了搖頭。別說他不信,李貴生這個老獵人也半信半疑。狄阿鳥便點點他們,輕聲說:“那你們等著。”
他問誰去,連鉆冰豹子都一臉興奮跑回來,拾了根鋼叉,搖搖晃晃地跟著。
狄阿鳥走不多遠,前面就出現一道碧水,嗒嗒兒虎正要笑他,就見他沿著這道水往東南方的高地上,一邊穿行,一邊看著天空的鳥跡。
突然,他拿下弓箭,拈了箭枝在手里,一回頭,神秘一笑,引大家跟上,小聲說:“就在前面,我都給看到了。”
隨著腥氣越來越重,鉆冰豹子發現了熊糞,連忙讓嗒嗒兒虎看。
再接下來,林子隨著山崖斷了,幾人爬上這崖邊一看,好一潭碧水,微波蕩漾,鳥鸛盤旋,沿著這潭水再往下,是一片灘地,上頭果然有熊瞎子。足足有兩千尺的距離,只能看到幾個點點,卻看不到它們在干什么……
嗒嗒兒虎大吃一驚,脫口道:“阿爸。你該不會有透視眼吧?”
狄阿鳥故作神秘地搖了搖頭,帶著他們繞下去。
他們繞到灘地上,熊瞎子的腳印和糞便明顯增多。
再往前走,找個地方潛伏,周圍發現厚厚的鳥糞。
狄阿鳥突然問他們:“知道怎么找到的了么?”鉆冰豹子想也不想就說:“聞到的。”
狄阿鳥搖了搖頭,看向李貴生。
李貴生悄無聲息地移動過來,輕聲說:“常聽打獵的人說這兒有個亂熊灘,黑熊出沒,是個極危險的地方,是真有呀。”他想了一下,脫口道:“主公剛說這一代的熊撲食魚兒,一定是判斷到的。”
他還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問:“主公沒來過,怎么知道這兒的熊多撲食魚兒呢?”
狄阿鳥淡淡笑笑:“高顯的山山水水都在我心里,說多了你們也不明白,只需要告訴你們,就靠這個,別說這里的人種什么作物以什么為生,就連這里的熊以什么為食,孤都一清二楚。”
嗒嗒兒虎以崇拜的眼神看著阿爸。
狄阿鳥反過來就問他:“這兒熊可不止一頭,打不打?”
李貴生和鉆冰豹子心虛了,眼看其它人都沒跟上來,跑亂熊灘上打熊,眼睛看著的就好幾只,那不是找死嗎?嗒嗒兒虎卻一陣興奮,連聲說:“打。打。”狄阿鳥白了他一眼,反問:“阿爸發現的熊。又不是你發現的。你打。打。打什么?有本事你也找到?別說你還小……小不是你理由。”
嗒嗒兒虎撇一撇嘴。
狄阿鳥卻又故意引誘他:“熊掌美味呀。”嗒嗒兒虎又一下動心,突然冒頭看了一下,又飛快潛下來,給幾個人說:“壞了。離得最近的那只看過來了。你說它會不會喊其它黑熊來包圍我們呀。”
狄阿鳥在他腦門上叩了一記,說:“跟著阿爸打熊去。”
他笑著說:“打熊要熟悉熊性,熊不是群居的,遇到一群熊,熊見其它熊跑,反倒更容易跑。走。行動要迅速,不能等它膽漲。膽一漲。熊就不知道畏懼了。”他把弓箭給鉆冰豹子,抓過鉆兵豹子手里的鋼叉,猛地站起來。
李貴生和鉆冰豹子也連忙跟上,眼看三人迅速向熊瞎子抄去,視線里的熊瞎子竟然足足四頭。三頭大的,一頭小的,除了一頭大的一頭小的呆在一塊,分別離了百步遠。
狄阿鳥接近了最近的那頭黑熊,那頭黑熊果然轉身就跑。
不料狄阿鳥飛快幾步,竟然躥到離水近的那邊,那熊本來是沿著水跑,突然發現另外有兩個人接近,便想往水中跑去,一掉頭,發現狄阿鳥擋著它的去路,便揚起了巴掌撲去,正被狄阿鳥頂叉迎上。
狄阿鳥正正叉在它脖子上,受不住它扭曲的勁頭,就順勢往地下一帶,連叉帶熊頭直奔地面去。
鉆冰豹子持弓欲射,李貴生卻更有經驗,知道這時候熊勁還沒上來,倘若是為了取膽,自然是鏖戰一會兒,眼下若為安全考慮,自然不能任它性起,當下拔了利刃,避開熊掌的拍打,照熊脖扎了下去。
那熊嘶吼,咆哮,前后爪子拔得鳥糞飛舞,血足足飚了一尺多高,卻硬是掙脫不了狄阿鳥的鋼叉,也始終拔不住不斷移動的人。
嗒嗒兒虎看得心驚肉跳,連忙看其它的熊,只見那頭母熊頂著小熊的屁股下水,往水對面的灘地游,另外一只則掉頭扎到林子里,迅速走個不見。
他一陣大喜,興高采烈地舉著弓圍著阿爸扎摁在地上的熊轉。
夜晚。
熊皮已經被拔了下來,被李貴生用木棍夾得像幡,任夜風吹舞。
因為有一只熊在,獵物顯得豐厚,眾人升起篝火,吃得滿嘴流油。
狄阿鳥單獨支起一堆火,就著火光給嗒嗒兒虎畫高顯的山川地形,說:“今天你養父問我,我沒有來過,怎么知道這里的熊瞎子以捕魚為食,阿爸嫌麻煩沒有詳細給他講解,現在你看好,這里是高顯的幾條主要河流……”他從地形地理講起,不時又說到多雨的氣候,接下來講到湟中周圍都是沖積平原,接下來問:“這就是阿爸判斷的依據。至于怎么找到熊的?是阿爸聞到水的腥味,一時興起,帶你們順水找去,而根據地勢走勢,很容易判斷出水洼形成湖泊的地方,更從天空中鳥的驚起上判斷這片水泡有多大,有沒有什么嚇到了它們,讓它們慌亂地破壞掉應有的軌跡。”
他鼓勵說:“文武之道,相輔相成。你只要用心,你也行,到你打了熊掌……”
嗒嗒兒虎連忙說:“送阿爸吃。”
狄阿鳥搖了搖頭,笑著說:“到時送給你阿奶和阿媽吃,向她們證明阿爸教導你的方法是對的。”
狄阿鳥這又說:“你已經學習過兵法,有沒有感覺到,打獵就是打仗?首先,我們先通過山川地理判斷了敵情,然后根據找到了敵人的營地,再接下來呢,判斷出了敵人與敵人關系,最后一鼓作氣,在敵人沒有反應過來,擊中他的要害,置他于死地,其它敵人逃之夭夭了。”
嗒嗒兒虎連連點頭,小聲問:“阿爸。那你打仗是從兵法中來,還是從打獵中來?”
狄阿鳥想了一下說:“在戰場上面,打獵中得到的要多一些,在戰略上,兵法中得到的要多一些。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就與你龍沙獾伯伯一起潛伏到狼群周圍,去看它們捕食了。”
他又說:“去揣摩狼群捕食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得到的內容卻不相同,這又被個人掌握的知識決定。”
嗒嗒兒虎說:“那龍沙獾阿伯學過兵法嗎?”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他學過。他學習過兵法,而又精通打獵,所以用兵的水準就超出一般人。”
嗒嗒兒虎大為興奮,又神秘兮兮地問:“龍琉姝阿媽打算讓我向他學習兵法,說他的兵法高顯第一。他是高顯第一,阿爸又是東夏第一,那是阿爸比他厲害,還是他比阿爸厲害?”
狄阿鳥想了一會兒說:“人是不能自滿的,自滿就等于驕傲。但是人又應該是誠實的,是什么就是什么。純以兵法論,前后五百年,無人能出阿爸之右。就連老汗拓跋巍巍也算在內。因為他們打仗,還只是在兵法和狩獵之間,而阿爸在締造新的兵法,阿爸的兵法,不再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而是分析透徹,可以為人所熟知的,阿爸的武學培育出成千上百有軍事素質的將領,到了戰場上,阿爸的戰爭目的和內中大小步驟就可以通過他們實現,拓跋巍巍不行,你阿獾阿伯也不行。所以呀,你阿爸是真正的兵法家,與那些講武堂光瞎琢磨的兵法家不同,已經自成一家,可與孫、韓二人相提。”
嗒嗒兒虎撇了撇嘴,嘟囔說:“阿爸吹牛。”
他又說:“人家都說龍沙獾阿伯的兵法正好克制你的。”
狄阿鳥哈哈大笑。他說:“也許吧。是不是也有人說,你阿姝阿媽也克制我?”
嗒嗒兒虎連連點頭。
他輕聲說:“龍琉姝阿媽常把我接走,還不讓我去上學,她奇怪咦,說我是她親生的,是阿爸你把我偷跑了的,她講給我的東西,都和阿爸你講的相反。她還訓練我殺人,有一次,一個奴隸得罪了她,她給我一把劍,讓我替她把那個奴隸殺了,我不肯殺,她就說我不聽她的話,好久都生氣。”
狄阿鳥輕聲說:“雖然你不認同她的觀點,但不妨礙你尊重她,敬愛她知道嗎?因為她疼愛你。”
嗒嗒兒虎說:“兒子明白哎。但是哦,她……還老說阿爸阿媽的不是,她還說阿媽是你不知道從哪擄來的村姑呢。我真想告訴她,我阿媽姓李,李姓在中原是大姓,還要告訴她,我阿媽是巾幗英雄,領兵作戰,打敗過很多敵人。可我一看她說我阿媽的樣子,就知道不該和她爭辯,她也就說說而已,那就任她說吧。阿爸。你這才來,去看看她嗎?”
狄阿鳥搖了搖頭。
他突然站起來,告訴嗒嗒兒虎說:“阿虎。也許人的一生只愛一個人是最好不過的。你要記住,千萬不要輕易愛上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