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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節 吊民伐罪

  李言聞結束自己的講課,弟子們上前請教一二,而狄阿鳥要了一人的筆記,借鑒著梳理自己的筆記。

  不知怎么回事兒,學醫總讓他覺得不是那么得心應手,越這樣,他興致越大,拿著別人前些日子的筆記左思右判斷,不時心有所得,不時又擺手讓別人不要攪擾。

  伴之以沉沉的烏云,學生們紛紛告辭。

  李言聞親傳的弟子從侍女手里接過茗茶,捧來分別奉上。

  他頗為不自在,挪回到李言聞身邊時朝狄阿鳥看看,示意大王怎么還不走。

  李言聞苦笑,心說我怎么知道他為什么不走?李言聞常為此苦惱,你說一國的大王,你理政理累了,找個地方逍遙快活,飲飲美酒,看看歌舞,賞一賞花多好,卻動不動來聽課,弟子們要么不敢暢所欲言,要么爭相表現,反正都是失常著的,自己呢,結束講課之后,也不能干點自己的事兒。

  就像現在,自己是口干舌燥,想休息一會兒,回去看看兒子的課業,然后就該吃飯了。現在卻動不得,因為他卻還在這兒坐著,你能不理他就走了?

  李言聞無奈之中,也只好自尋一冊典籍,翻閱起來。

  園里突然顯得安靜,涼風穿堂,人的衣袍都一鼓一鼓的,有一種冷風激發的清爽。

  狄阿鳥好不容易把筆記翻閱梳理一遍,一看李言聞還在,慢吞吞就問:“先生還在呢。”這只是他的客套,他才不會說你還不回家呀,而是立刻筆記拿出來了,手里圈了幾十個疑問呢。身為弟子,那是要先背醫學基礎的,先生先讓背,背醫理,背藥性,背脈相,直到背了一肚子,經過講解和部分實踐,有了一定的基礎,先生才肯言傳身教,可對狄阿鳥呢?李言聞能在膝蓋前面撈本書,讓他狄阿鳥看一看名,再嚴厲地要求說:“回家背去?”

  好,這樣不行。

  那么狄阿鳥基礎知識沒積累夠,會時常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光名詞解釋就夠他累的,何況還關系著怎么解釋到位,怎么回憶古書記載,怎么論證。

  如果李言聞不是醫學知識扎實,已經自成一家,多年積累,什么藥,什么藥性,都好像現成的典籍刻在腦海里頭,他就會被狄阿鳥逼瘋的……若是別人,即便把人逼瘋,那他也不會懂狄阿鳥的問題怎么回答。

  比方說現在教的是“傷寒”,狄阿鳥順勢問天花屬于不屬于“傷寒”。

  草原上幼小孩童多因此病夭折,他身為一國大王,憂心就憂心這個,那么他討論,你給不給他討論?討論上幾句,他就把人為什么患天花給祭了出來,難不住你對吧,那好,怎么預防,怎么治……你還能回答嗎?

  你要還能回答,那他就欣喜若狂,給你討論怎么全國大面積防治去……說不定還順手讓人去喊他夏醫院的官員來聽你的主張。

  要真是你有獨到的看法還好,要你在這個上面不擅長,一開始的時候只為了給他答疑而已,到了后面,你不是被逼上懸崖了?

  像“內壯”這樣的名詞,他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就是感興趣,他就會提問,談論武學去,請教怎么鍛煉肺腑,怎樣讓心肺強勁,怎樣提高消化功能。

  他根本就不是為了治病而學醫,想要的不是能夠診斷疾病,能夠望聞問切,能夠記住藥方,就是想知道他想知道的東西。

  對一個先生來說,有什么比這樣的弟子更難應付嗎?

  李言聞頭疼。

  果然,狄阿鳥落了課,選擇從頭問起,對什么病為什么是這種脈象理解不透,李言聞一聽腦門上就開始冒汗。

  他講解了一會兒,很快就講解不下去了,因為他講到脈的搏動與氣血分不開,與呼吸分不開,狄阿鳥就與他辯證氣力與氣血乃至內臟的關系,怎么訓練士兵,比方說一天跑多少步能讓士兵們身強體壯,還要論證脈搏調動快了會給人什么影響,打仗那一會兒一股氣沖撞好還是沖鋒要限制距離,到一定速度應該勒令士兵別太猛。

  我只是個郎中,不是武術家,李言聞一陣腦門冒汗,反復說自己不清楚,但是狄阿鳥感興趣呀,就要在他這兒找啟發,他就只好挖盡腦汁去解答答案。

  正解說無門,分身乏術之際,他一眼看到趙過從涼亭那邊一躍過來,想是趙過知道跑這兒能找到大王,來商量事情了,連忙讓狄阿鳥去看,好把這避之不及的人支走。狄阿鳥一扭頭是趙過,興頭更盛,笑吟吟地說:“阿過肯定也感興趣,快來、快來……”趙過來了,向李言聞問候一聲,根本就沒坐,連忙說:“白燕詹跟著陳國的使者來的,大王閉門不見使者,他借機找到了我,要見你呢。”

  李言聞連忙謝客,笑著說:“大王還有事情等著,快別耽誤正事。正好你問我的事,我回頭得好幾天琢磨。”

  白燕詹能來,確實出乎意料。

  這是隴上舊臣,得見,得立刻見。

  狄阿鳥把筆記折個標記,整一整,懷里一揣,簪筆顧不得收起來,持在手里就起身,不忘給李言聞行了個弟子禮告辭。眼看他二人一前一后,急沖沖就走,李言聞開始揩汗,他旁邊的親傳弟子湊過來就說:“先生。大王可是走了。我這跪得腿發麻,動也不敢動,都在想,他莫不是要請教到天黑。人都知道學醫枯燥,師兄弟們聽得久了都會打瞌睡,你說他的勁頭怎么這么足呢?”

  李言聞苦笑說:“你問我,我怎么知道?一見他來,我就想放學。”

  兩人只等狄阿鳥走遠就略作拾掇,一起回前面的大院去。

  不料,狄阿鳥走到桃花樹下突然掉頭,不忘喊道:“先生呀。要是擠出空,晚上孤去找你。”

  趙過就開始奚落他:“馬上就要打仗了,阿鳥,一天這么多事等著,你還有閑心去學醫?”接著就開始規勸:“相信不相信。現在好多人都在找你呢。要不是宮廷為你藏了去向牌,他們肯定都跑帶這兒來找。”

  到了外頭,睡了一覺的鉆冰豹子帶人聚集了上來,也是在說:“這么長時間不出來,我都睡著了。”

  狄阿鳥聽他帶點兒鼻音,轉過身掰了他眼皮翻翻,又讓他伸舌頭,把他弄得毛毛的。

  一行人大步流星到外面的廊廄,白燕詹已經等在那兒了,正一邊翹頭張望,不時回頭看幾個刷馬的士兵。

  他也是上歲數的人,骨瘦如柴,穿了一件袒衫,襟口開得很大,露出干癟的胸口,頭發亂蓬蓬的。

  那牙齒,比星還稀。

  只是雙眼睛還見精神。

  狄阿鳥一見他,就五味俱全。

  當年自己敬重的謀士,人老成精,頗有點兒仙風道骨,雖不是富戶,卻也不會缺衣少食,沒想到隴西淪陷之后,現在弄成這樣。

  他見白燕詹躬身要拜,連忙上前托住,抱住就哽咽。

  白燕詹也滴著渾濁的眼淚,連聲說:“沒想到有生之年又見到了主公。”

  狄阿鳥實在是忍禁不住,連聲說:“先生受苦了。受苦了,這身體,這身體怎么輕成這樣兒?”

  他要了匹馬,托了白燕詹上去,自己牽住,帶著人,直奔自己所謂的“宮殿”去,接到自己家。

  白燕詹在路上就開始講:“陳國與朝廷連年開戰,不知道是誰的主張,說我們這些雍人向著朝廷,不可使在南方。陳國人就開始有組織地遷徙我們,將我們徙到北方去,拿生番熟番往南遷,叫什么南人北逐,北人鎮南。我們曾陽人是越遷越北,不過有咱們的人在,老夫也沒吃什么苦。咱們西隴人被封出足足十個萬戶鎮,由他們的人混雜在里頭并出任萬戶長,千戶只給咱們自己人三個,你兄弟祁連就是千戶之一。這一次陳國得知朝廷醞釀大伐,就想與你結盟,因為陳國人反復,怕派了使者來你反感,就派人在咱們西隴人中尋找你的舊人,讓一起來,好有個傳話。這我與你祁連兄弟一商量,就自告奮勇與使者一起來了。前些天你老不見他們,他們也著急,就把我們幾個舊人放出來想門路,他們幾個沒問出啥來,我卻找到阿過將軍了。”

  狄阿鳥不肯在路上多講,一直把他請回自己家,安排了人給準備洗澡,新衣裳,食物,安頓好了,這又叫來李芷這個正妻,還讓人找來阿狗,狄寶,蜜蜂,小兒子狄駝駝來見。

  阿狗隱約記得當年的事,一經提起,說他阿媽臨死時還托白燕詹照顧他,抱著老人哭得一塌糊涂。

  白燕詹卻急著講正事。

  他手里還握著自己的腰帶,反復說自己不能出來太久,狄阿鳥說不礙事卻拗不過,只好讓孩子人離開,留阿過在,李芷本來都走了,卻也被狄阿鳥讓人叫回來。

  狄阿鳥讓李芷親自給他盛飯,輕聲問:“朝廷已經多次要我一起出兵,我身邊的人卻持不同的意見,先生從陳國來,自然知道陳國的情況,有什么可以教我?”

  白燕詹嘆息說:“咱們西隴人生活得不怎樣呀。我這一次來,明里是幫助使臣出使,實際上是受十數萬戶西隴西倉人所托,請你出兵解救他們的呀。主公你是不知道,朝廷占據正統,雍民心向朝廷,這是無需置疑的。何況朝廷的法令也不再像以前一樣苛刻,對淪陷的邊民回歸還給予優待和獎勵呢。拓跋老主自然是不放心,先聽人的建議,來個南人北調,到北方去防備他的敵人,把北人南調,去為他抵御朝廷。他有一視同仁的心胸,卻不敢重用雍人,重用的都是部落里的人,他的朝廷常常頒布一些好的主張,卻因為這些部族里的人貪婪,兇狠,殘忍,變得形同虛設。這些部落里的人只會把雍人當奴隸,當成種地產糧的綿羊,不是屠殺、就是任意鞭打……咱們雍人也就不信他拓跋氏,只是在為了保命而活,他們現在都被遷徙到了北方,覺得離朝廷遠,離主公近,心近。”

  狄阿鳥能想象得到。

  對于拓跋巍巍來說,這肯定是天大的難題,解決不了的難題,也許非拓跋巍巍所愿,但他改變不了,他只能縱容。

  同時他也為白燕詹這么大年齡,仍保持這么清醒的頭腦,仍有這么敏銳的政治目光嘆服。

  白燕詹又說:“他們覺得等著朝廷解救不太現實,即便是朝廷收回陳州,拓跋巍巍只是退回草原,照樣解救不了他們,所以呢,就有很多人希望大王能夠出兵……不知道大王有數沒有,東夏的商隊會經常經過,常有人或者混在里頭,或者跟著商隊,或者獨自向東,希望能夠來到東夏。”

  狄阿鳥點了點頭。

  他也一陣嘆息,說:“我也想出兵,擊敗拓跋氏以報隴上之仇,可是總有人勸我說,我幫助朝廷滅了陳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朝廷沒了威脅,回過頭來就會打東夏,我想想,這道理也對,所以有點擔心,先生認為我該出兵嗎?當然,我已經決定要出兵,只是擔心這些話呀。”

  白燕詹說:“主公擔心的有道理。”

  他舉起左手,那是一條厚得不能再厚,臟得不能再臟的腰帶,趙過不自覺想替他接上,他卻不肯,索要說:“給我一把刀。”

  說完就拿上自己面前分食物的刀,收到腿上挑絲線,挑斷一截又一截,用手指往里一探,拽出一條薄入蟬翼的絲帶,上面隱隱都是血跡,他拽了半天,竟然拽了十幾尺。

  將一頭交給狄阿鳥,他才說:“主公請看。這全是指印,這全是我們的人留的,不光我這有,隴上一行十幾人,每人腰里都纏著。”他開始劇烈地顫抖,鼻涕眼淚一起下來,翻身跪在榻上,一手高揚絲巾,喊道:“主公。這全是咱們雍人的指印呀,也是他們的血淚呀。他們一致請求主公出兵,滅拓跋氏……能夠讓他們還鄉。這是民心呀。就在我來的那天晚上,一個后生與人致氣,說是你們明里去結盟,其實上是在搞串聯,去請兵,看我不去告密?他爹把他打翻在地,他爬起來往外跑,人都沖上去撕他,咬他,生生把他給咬死了。主公,這是民愿呀。民心呀。要是主公出兵,救他們出水火,事后朝廷與主公反目,民心是站在您這里的。這是成千上萬的人的民心呀。”

  狄阿鳥沉默不語,開始從他手里收絲巾,收了一截還有一截,燭火洞察,血跡殷紅,指頭密密麻麻,大的,小的,柔軟的,生硬的……外面要下雨了,一聲開天似的霹靂在天空中拉亮貫徹南北的閃電。

  狄阿鳥猛地抬頭望在頭頂。

  他喃喃道:“這雷邪矣。”

  他仍在收絲巾,一直收到最后一截從白燕詹手里滑落,覆蓋到面前的食物上,很多都浸泡到湯水中,弄得淅淅瀝瀝。

  趙過死死盯著密密麻麻的血印,兩眼通紅。他懇請說:“阿鳥。出兵。這一戰就算是敗了,就算日后招惹大禍了,也罷了。為了這些,兄弟們就算是死也值了。”

  狄阿鳥捧起紗巾,站了起來,背過去的那一刻,發現李芷的雙目同樣閃著晶瑩。他仰起頭,什么也沒說。白燕詹就這樣渾身巨抖,隔著案幾趴在他身后。天上又是一道雷,也許就隔著屋頂,閃得大地如同白晝,外面隱隱有自己家的人還在嘈雜,但那一窗戶的白光,像是一道昭示。狄阿鳥斬釘截鐵地說:“孤心已決。吊民伐罪,出兵滅陳。”

  李芷問:“你想好了?”

  狄阿鳥用嘶啞而低沉的嗓音說:“想好了。就算這是孤政治上的短見,東夏會因此被靖康滅亡,亦無所反顧。畢竟都是雍人,同氣連枝,分分合合,乃是大勢,沒有二話。但是孤還是要麻痹陳國的,明天孤就接見陳國的使者,告訴他,孤出兵只是迫不得已,到時只會湊數、磨蹭,不會與他們真心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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