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鳥在大庭廣眾下給了博大鹿不少難堪,心里卻沒有任何的偏見,博大鹿就像一路走來的老將士,總會被新人在能力上超越過去,但這不應該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東夏聚集的才俊越多,允許新人超越舊人,才會越強大,自己唯一要去做的,就是鞭策他們,當然鞭策完也應該多作鼓勵,鼓勵其接受新的事物。假戰結束,他把博大鹿要在身邊陪同左右,明明白白地告訴博大鹿,這一次假戰,除了要檢閱軍隊的作戰能力,還要幫助吳班在軍隊建立威信。
博大鹿雖然嘀咕別人踩了自己的肩膀,但這一次假戰,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窩囊,打得亂七八糟,一戰即敗,沒什么好說的。
狄阿鳥就煙花傳訊的利弊詢問他的看法,又拋出“快戰”和“準確戰”給身邊的將領討論。
博大鹿戰爭經驗豐富,也就“快戰”提到自己看法。
“快戰”的思想是狄阿鳥根據草原部族的特點提出來的。
草原上部眾往往太多分散,匯集兵力不易,有很多部族今年的春上決定去攻打敵人,可能到了明天秋天,才能夠有條件實現,之間只是常備兵力之間的小打小鬧,反倒將戰略意圖暴露出來,而縱觀草原上的戰爭,但凡偷襲鮮有不勝,逼得各個大部為預防相互偷襲,相互約定不得不宣而戰。
夏侯武律聯合龍青云針對黨那人的戰爭就是一次活生生的范例。
當時雖沒有提出快戰的理論,但實際上就是在那么做。
他們根據黨那人聚合成軍的緩慢,聚合成軍后一團散沙的狀況發動戰爭,二三個月內橫掃東夏,兵鋒所指,鮮有不克,而戰爭結束后,傷亡小,戰果大。
而且草原上沒有什么城池緩沖,騎兵推進迅猛,戰爭的節奏要求也高,雖然不少部族習慣變戰敗為伏擊,但多是針對追擊緩慢,對敵情不熟悉的中原軍隊才有較高的成功率。若是知己知彼,推進有序,這種伏擊的意義并不大,即便是小戰勝了,追兵也隨之匯合,便伏擊為反伏擊。
狄阿鳥提出“快戰”,就是建立在以上基礎上,但思路更為開闊,這種快戰包括兩只軍隊相遇,不作調整,隨時投入,先小股再全線,遇敵阻撓則繞過包圍,快速分割迂回,進行圍殲。
相對應“快戰”,還有“快敗”。
那就是戰事失利,敵我懸殊,遇敵之后要快速敗退,但這種快速敗退并不是真的潰敗,而是制定能夠甩脫敵人的集結地二次集結,甚至根據敵人行軍拉出的間距,對部分冒進的敵人進行圍殲,最后達到以少勝多。
他把精華提煉出來,就是一個字“走”。
而延伸到整個大的戰場,就是兵貴神速,縱深戰,跳躍戰。
這是東夏的優點。
即便是在草原上,東夏優良的馬匹和充足的精料也能成為這種戰術的保證。
而“精確戰”,則以大小將士熟悉地形為基礎,進行多方滲透,甚至己方軍隊撤退,卻在險惡的地形下保留戰場生存能力強的小隊來搜集情報,然后根據他們傳遞回來的一系列情報,對敵人的軍力分布和行軍路線進行分析和預測,之后再發動嚴密的攻擊,甚至以小股精銳進行“斬首”。
對應著“精確戰”,他還提出一個相對應的戰術——“混戰”,在難以摸清敵人虛實,以及自己軍事被對方明了的時候,要打亂軍事意圖,多擾多攻,多進多退,借戰場上敵人的反應來確定敵人的軍事分布和戰略意圖,然后進行攪亂和相應的反擊。
而“精確戰”和“混戰”的精華提煉出來,就是兩個字“找”與“準”。
他之所以突然拋出這兩種觀點,那就是對拓跋氏的重視,拓跋氏雄踞草原不是一天兩天了,尤其是他自己,也曾在拓跋巍巍手里吃過敗仗,而且是勝著勝著,突然遭敗,糊里糊涂就腹背受敵。
一想起來,那眼前就就血水渾河的場面,心里深為痛恥。
所以這兩種觀點都是針對拓跋氏提出來的,首先就是“快”,拓跋氏“南人北遷”給了他一個契機,得到響應的契機,而他現在正在做著的,都是怎么麻痹敵人,告訴敵人自己參戰之心不強。而自己一旦參戰,自然雷霆萬鈞,勢如破竹,迅速匯集北方響應自己的軍隊,切斷拓跋氏的退路,不給敵人半分重整的機會。其次就是這個“準”,自己帶來的嫡系兵力不多,只有用好這個“準”,配合著“快”,才有奇效。
不管他身上有什么光環。只有他心里才會明白,拓跋巍巍不是龍擺尾,不是巴伊烏孫,不是納蘭明秀,確確實實是自己還在吃奶的時候,人家就已經威震草原了,而且不是身為一個軍事將領,而是身為一個統帥。
他明白這里頭的區別,與其說以前的勝仗和軍事有關,不如說在于他對戰局和人心的把握。
倘若不是自己找到巴伊烏孫的弱點,看透他草原流寇的本質,逼他倒行逆施,是不可能自己的兵越打越多,對方的兵越打越少的。
倘若不是納蘭明秀全局觀不強,他就不會勾引拓跋氏壯膽。
勾引拓跋氏還不如他自己拿納蘭部孤注一擲,勾引了拓跋氏,納蘭部本身就不敢盡全力,害怕引狼入室,起碼納蘭山雄抵觸,提出一人押一方的主張,而拓跋氏兵馬遠道而來,無所藏鋒,不能勞而無獲,來了就得打,無所謂時機對不對,而那時針對高顯的戰爭已經接近了尾聲,自己手里已經有了一定的力量;與此同時,納蘭明秀與拓跋氏的勾結得罪到也速錄,更使其它眾多部族受到傾軋,起碼也速錄這個時候就徹底地站到狄阿鳥這邊,看著狄阿鳥毀滅他的盟友。
龍擺尾更不用說,他用龍多雨,一開始就敗在人心上,后來又有心保存實力,以生蠻作戰,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拓跋巍巍卻不一樣。
他與中原歷史上大多數皇帝又不同,出生在馬背上,接觸過中原文化,身經百戰,手段多樣。
就像是在不占大義的局面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愿意向中原臣服,只在于臣服條件,然后以中原朝廷不肯他臣服,令部下、百姓生出對抗朝廷的決心,而后詬病巨大的“南人北移”,看起來殘忍,成效卻很明顯,朝廷連番征伐,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政權鞏固,地盤擴大。
現在戰爭還沒有全面爆發,根據分析,人家已經有了相當可怕的意圖,先擊東夏,后抗朝廷,打不贏退回草原。
所以,這一戰……
盡管狄阿鳥已經有了先見之明,即便是出兵,先期也只有那么一點兒兵力,打,你把我打敗也沒意義,你還得回頭跟朝廷去打,你跟中原盡全力了,我在盡發國中之兵,截斷你歸路;但還是沒把握。
把握只在于拓跋氏能不能信任東夏的“唇亡齒寒”。
只有拓跋氏肯定東夏不會真心作戰,他才能不保留過多兵力,放心進行中原大戰。
一起來到的將領都已經被狄阿鳥統一過思想。
但是博大鹿的,還得有個時間說明,最要命的是,他是個草原人,見證了石春生的死亡和中原朝廷自身的腐敗,和對游牧人的輕視,他和曾經的狄阿孝一樣,內心更傾向與拓跋氏合作。
夜晚掌燈了,狄阿鳥還單獨留著他。看著他眼角里爬上的幾條細紋和依舊消瘦的身軀,狄阿鳥肯定他鎮守這兒鎮守得辛苦,一再勸他多飲兩杯,開始了自己的觀點,鼓了鼓掌,讓人取出一些東西來。
這些東西被裝在一個不大的箱子里,抬上來,放到旁邊。
博大鹿疑惑地看看,卻還是說:“既然沒人了。大王。有些心里話敢說了,為什么我們一定要跟著朝廷打陳朝?我們能不能不打陳朝?有陳朝在,也許我們……”
狄阿鳥飛快地豎起食指,制止住他,微笑著說:“孤只問你,若是打仗,你是跟著必贏的人打必輸的人撈點好處,還是跟著打輸的人亂跑,最后被打贏的人找到借口打?”博大鹿嗤笑道:“大王你也太高看靖康了,咱們也不是沒有與他們交過手,就他們,會有必勝一說?拓跋氏是吃素的么?”
狄阿鳥淡淡地說:“你也太小看靖康了,就孤所知,健布將軍,就不止一次地擊敗過拓跋巍巍。還記得張懷玉么?硬抗過拓跋氏的精銳。如今靖康國勢穩定,以他們的人口,你覺得他們橫聚集多少兵力?”他輕聲問:“據孤所知,就現在,兵力也起碼不下于六十萬,你認為拓跋氏穩贏?”
博大鹿反問:“如果我們加一拳頭呢?”
狄阿鳥哈哈大笑,繼而表情嚴肅地站起來,說:“兵力、國力懸殊。”
他又說:“前前后后,我們從靖康獲利巨大,轉手賣給他們的軍馬之數在二十萬以上,他們起碼可以武裝起來數萬騎兵……加上知恥后勇,反復訓練,與拓跋氏拉鋸打仗,你當真可以肯定他們是那么不堪一擊么?”
走到箱子的旁邊,他又說:“大鹿。孤與皇帝有君臣之約,孤若不忠、不臣,何以號令諸臣民?”
他低下頭,冷冷地問:“博大鹿,你是孤的阿哥,也是孤的大將,孤是絕對信任你的。但是孤也不得不多問一句,倘若孤并沒有失德,你因為軍權在握,會不會忽然有那么一天,看淡了你與孤的君臣之義呢?”
博大鹿“噗通”一聲,把酒碗按翻了,灑了一臉,撥楞甩甩,連忙轉過來,驚恐分辨道:“怎么可能呢。我不過是個奴隸,要不是阿鳥你,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天……就是誰都背叛,我也不會的呀。”
他雙手顫抖,比著自己的心,喊道:“是不是今天我在大帳里不服氣,說錯話了,我不是不服氣,是覺得丟臉?”
狄阿鳥點了點頭,蹲臥下來,擺擺手說:“孤怎么能不知道?你對孤的忠誠,孤怎么能不知道。但你想過沒有,雖然孤沒有明說過,沒有公開承認過,可實際呢,若沒有中原皇帝對孤的冊封和扶持,孤又會有今日嗎?若他負孤在先,那無話可說,可他不負孤,孤卻反戈相向,可合道義?”
他又說:“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呀。他要讓孤去死,孤聽不聽是一說,人家還沒讓咱死,咱就背叛了?”
博大鹿想了一下說:“這不一樣。你叫我死,我就去死。”
他已有醉意,搖搖擺擺站起來說:“阿鳥。你說叫我去死。我現在就去,我心里只有一個主人,中原皇帝,他不配。”
狄阿鳥一看,連忙擺手讓他坐下,怒斥道:“你若是真喝醉了,就滾回去睡覺,若沒醉,你要還能聽孤說事情,老老實實坐下。”
博大鹿連忙坐下,說:“其實也沒太醉,我就是想證明給你看。”
狄阿鳥挪身踹了他一腳,踹遠了,又勾手讓他到跟前,然后小聲說:“聽孤給你說,為什么孤判斷朝廷勝而陳朝敗。”
他打開了箱子,讓博大鹿去看。
博大鹿伸長脖子,慢慢探過去,只見箱子里摞著蟬翼般的白絹,上面血跡斑斑,正是滿心疑問,發現狄阿鳥遞了個頭過來,就接上,狄阿鳥示意他收,他就一分一分往懷里收,這時他看清了,全是血指紋印。狄阿鳥見他拽著,湊著眼睛看,問他:“這是西隴倉州被劫掠的幾郡百姓請求孤出兵按的手印?這還只是一部分,一部分,你想過沒有?這是民心?這不但是民心,這還是血和淚,這些血和淚還說明什么?拓跋氏的部眾迅速腐化墮落……貪婪無恥。所以,孤認為拓跋氏必敗,孤出兵,乃是順從天意,吊民伐罪。”
博大鹿“啊”了一聲,飛快地拽著看。
正在這時,外邊傳來聲音:“大王。漁陽八百里加急。”
狄阿鳥沉吟了一下:“漁陽?”他回應說:“先讓人歇歇。孤還有話給孤的大將軍講。”他轉過來給博大鹿指指門口說:“大鹿。從漁陽來的八百里加急,如果孤沒猜錯的話,還是孤的家事,至于孤的家事怎么會動用八百里加急……這個實不應該,不過孤可以現在就告訴你他要告訴孤的事情,孤的長子,被靖康朝廷給扣了,也許已經帶往長月。”
博大鹿不敢相信道:“那些王八犢子又不安穩?我們還要替他們打仗?”
狄阿鳥淡淡地說:“說出來你也許不相信,這是孤故意的,孤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假裝氣不過,起兵向朝廷討要兒子。但這只是一場戲,實際上孤只會在包蘭坐鎮,你去,不但你要帶著你的人,還要將履約的諸侯軍帶走,順夏州,定州一路南下,直抵上郡,表面上威脅關中……你到那里,派出使者與朝廷打嘴巴官司吧,就說我們東夏原本是要出兵的,可為什么他們還扣走孤的長子,這是要干什么?既然信不過,為什么還讓我們出兵,你就在那里鬧。記得,行軍的聲勢要造大,隊伍行軍要慢,旗帳要全部打開,就這樣一路過去,說:不還孤的長子,你不但不履約,還要打進關中。如果朝廷頂不住,要送孩子,你也不答應,問他們想扣就扣,想還就還,哪有那么容易,要還也可以,一道把皇太子和皇長孫一起質押到東夏來。要讓人相信,這就是孤向朝廷發難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