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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節 引以為證

  一縷光線翻過窗格,照射到董國丈的臉上。

  靜謐的院落,似曾仍在夜間,感應到這束光,他嘴角牽拉著胡須一陣抽動,陡然意識到什么,從錦被中猛地坐起來……費力睜開眼睛,身上的衣裳已經被人換過,沒有絲毫的酒氣,只是那窗戶透來的亮光,驅使著他趕快起身。他皺皺面孔,甩走倦意,站起來穿上一雙木屐,迫不及待地趕往窗邊,心中暗道:“壞了。不能任那小子把我灌醉了扔這兒,得找到他,問問昨天說的話算數不算數。”

  透過窗戶,寂靜的院落里有兩個姑娘在院子中央的小樹邊換踢毽子,時而發出幾聲脆笑。董國丈往外走去,木屐踩在木地板上“啪啪”響。

  推門而出,伴隨著響動,兩個姑娘飛快扔了毽子跑過來,連忙鞠躬招呼:“老爺爺你起床了呀,有什么事您吩咐我們去辦。”

  老爺爺起床了?

  董國丈看著她們,見她們慌張詢問,覺得“老爺爺”不是調侃,只是為什么要叫“老爺爺”,他還是一時難以明白。

  他不由瞇緊眼神,想知道這倆是什么人。

  丫鬟?

  還是狄阿鳥的家眷?

  能悠閑地在院子里踢毽子,稱呼人稱呼“老爺爺”。

  塞外游牧人常拿老婆來招待客人,這兩個姑娘不會是……

  一陣邪惡的猜測,伴隨而來的是陣陣惡心,尤其想到狄阿鳥這輩分和與自己女兒那種曖昧的關系,老頭有點頭皮發麻,只想知道自己衣裳是不是這倆姑娘給換的。

  前面的姑娘說:“老爺爺。我給你打洗臉水吧。”

  后面的姑娘跟著說:“我扶你去茅坑。”

  前面的姑娘又說:“飯菜都已經準備好了。”

  后面的姑娘又跟著說:“待會兒我熱熱給您端過去。”

  老頭總覺得她倆不像丫鬟,根本沒有低三下四的勁頭,這不,說著,說著,后一個姑娘已經上跟前抱上他的胳膊。

  他一陣緊張,掙脫了深一腳淺一腳就跑。

  任倆姑娘跑在后面說話,半句也不搭理,扯著嗓子往兩路喊:“狄阿鳥。狄阿鳥。”

  倆姑娘好心在后面提醒他:“大王在東園子里練武藝,不讓人去呀,老爺爺回來吃完飯,他就來看你了。”

  董國丈聽進去半句,自覺這日上三竿定是東方,沿著太陽跑,自然能進東園子,沒想到幾跑幾不跑,只見一面墻不見有門,再回頭,倆姑娘給追來了,當即一咬牙,一跺腳,躥身而起,在墻上搭一下手站到了墻頭上。

  倆姑娘定定站在十幾步外,緊張地喊:“老爺爺別跌到了。”

  不喊不要緊,一喊董國丈就整個心臟受不了,再加上看到了狄阿鳥的人影,是“噗通”跳了進去。

  這兒是博大鹿修建的練武場,當中挖了沙坑,周邊放著各種石鎖,兵器架,陣列著十八班兵器,沙坑的另外一頭還豎立著幾只圓靶,這邊釘了個圍場。圍場的一側,有個小草亭,遠遠能看到秦禾和兩個丫鬟坐在里頭。

  狄阿鳥身穿布衫,扎著綁腿站在沙坑里,手舉兩只巨大的石鎖,拉展收攏,拉展收攏。

  他遠遠看到董老頭狼狽跳墻,氣一泄,把石鎖扔在沙坑里砸兩個坑。

  然而笑著走出來,他卻沒有迎上去,而是抓了一只巨大的牛角弓,拈個七八分滿,對著變幻姿勢。

  董老頭還沒到跟前,就大聲怒吼:“狄阿鳥。你從哪找來兩只小妖精……老子可給你說,老頭子一大把年齡了,你來這手沒用。”

  秦禾從亭子邊鉆出腦袋,沖董老頭“哈哈”大笑。

  狄阿鳥淡淡喊道:“老頭。你這身手還敏捷著呢,哎呀,看來身體是不減當年。”

  他放空弓弦,炸出聲音,走到一旁的柱子邊,在上面掛著的一筒箭矢上一掠,夾四枝出來,站回來,對準圓靶連珠射去。

  待四枝長箭攢成一簇釘入靶心,他這才轉過臉來說:“等你吃早飯是沒等上了,想著讓你好好睡一覺,怎么?睡醒不見孤,心里慌?”董老頭一邊往他身邊走,一邊盯著箭靶,見他百步遠的距離,四枝箭全中,在中央紅心簇成一團,似乎箭枝都穿透靶心一匝,不由吸了一口寒氣。

  人家都說博格阿巴特武藝出眾,董老頭的印象卻還留在他十二三歲,那時只覺得他那會兒是個習武的胚子,后來具體怎么個武藝出眾,也是聽得多見得少,今天見他持大石鎖練武,拈箭流暢,連珠射箭,例不虛發,才覺得名不虛傳。

  再說了,他已貴為國王,權力財貨美色都是一種又一種侵蝕,現在看起來,他仍保持在一個武士的巔峰狀態,尤為不易。

  狄阿鳥見他走近了,示威一樣把弓遞過去,笑著說:“老頭,孤箭術怎么樣?來開兩弓。”

  董國丈將弓接在手里,頓時感覺一沉,訝然道:“阿鳥。你這弓……”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董國丈也是武人出身,是禁軍中聞名的教頭,雖然年老,血氣仍在,自是不肯服老,本來想說“怎么這么重”,到嘴邊就變成“還挺重”,他也想試試,就聳聳肩膀活動一下,拈上弓弦。

  “嗯。”

  弓掂開了三、四分,董國丈就已對開個滿弓不再抱什么期望了。

  他敢肯定,這弓肯定超過三石。

  他斜眼看一看狄阿鳥,見這小子站在一旁,臉上都是沾沾自得的樣子,心里受不得激將,大喝一聲,聚集全部力氣于雙臂猛拉,然而拉到六分左右,再難維繼,只好放空弓弦,喝道:“你小子給我的是多大的弓?你再拉開一個給我看。”

  狄阿鳥“哼哼”怪笑,從他手中抓走弓箭,用力一開,就是一個滿月,一丟又一開就又是一個滿月……他收在手邊,笑著說:“老頭。這是四石的弓。沒想到你這年齡,還能開個大半。看來還有千斤力氣在身,給你把三石的弓,你還是能用呢。”

  接著,他又小聲說:“這不是孤的弓,也就湊合著拉上兩下……你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嘛,不信呀。”

  董國丈冷笑說:“你就吹牛吧。難不成你還用五石的弓不成?”

  狄阿鳥笑了笑,大拇指朝向自己,自滿地說:“真的假不了。五石。據孤所知,除了孤,國內只有兩個半人能夠拉開孤的弓箭。”

  他走到一側,從一個金色承弓器重抓出一只金色大弓,嘴里卻不滿地嚷道:“這群兔崽子,托他們制個弓,還非制成金色,又土氣又招搖。”

  說完,他拿過來,交到董老漢手里,說:“孤身體像是完全長好了,沒辦法,只能用五石的弓。”

  董老頭試著掂了一下,沒有吭聲,只是冷笑著慫恿:“你拉拉。你拉拉。光做把硬弓,拉不動唬人。”

  狄阿鳥哈哈大笑,將布袍撩開。

  董國丈猛地一震,原來在狄阿鳥的布袍里的胳膊外側還纏著鐵砂,內臂、外臂。

  狄阿鳥把鐵砂解下來,在董國丈凸出來的眼球底下,抓回金色大弓,悶哼一聲,展臂拉了個八分滿,繼而滿開。

  拉開了。

  他還淡淡地炫耀說:“老頭。知道你心里酸,看著學生超過先生,心里不是滋味,這沒辦法。孤是天神的神力。更為難得的是,孤自幼習武,不曾中斷,不打仗的時候,渾身綁滿鐵砂,所付艱辛,遠非常人。世間常見猛將,拉開三石之弓,持數斤重兵馳騁沙場就覺得足夠了,回到營中卸甲飲酒,沉迷美色好食,很快大腹便便,但孤不這么覺得,孤挑戰的是自己,孤精通醫道,又善于養氣,昔日氣力大于孤者,今日紛紛落于孤后矣。”

  董國丈想起自己來時要血濺五步就覺得自己可笑了。

  引五石之弓,幾可冠絕天下。

  狄阿鳥淡淡地問:“天下之大,有孤之力者幾何?但孤從不以勇猛自居,若可令麾下猛士皆如孤,如之何?”

  董國丈啞然無語,只好說:“也夠你自傲的了,古之霸王力能扛鼎,也不過爾爾。”

  狄阿鳥搖了搖頭,輕聲說:“孤并不為氣力自傲,倒為終年不懈習武而自傲,為酒色傷身,說戒便戒自傲……也許他們都能做到孤這般,也有此氣力。孤愛弟阿孝,大將尉遲,力氣原不輸于孤,甚至勝于孤,而今卻被孤甩在身后。反倒是阿過品性使然,仍與孤不相上下,善養力者,必具莫大恒心。孤持此心,何事不成?”

  董國丈微微點頭贊同,回想自己平生,若不是好酒貪杯,也許武藝還會拔上一籌,狄阿鳥持恒心一說確如其言。

  他忍不住嘆息說:“世間傳言,狄阿鳥目不識丁,好酒貪色,均是誤傳呀。”

  狄阿鳥收拾一下衣袍,引他往草亭走去。

  秦禾坐在琴前,正用手指拈動琴弦,見了二人進來,嘿然說:“你倆快喝杯茶。我給你們彈琴。”

  狄阿鳥“嗤”地一笑:“阿禾。你先和他們回去,孤有話要與你舅爺講,不需要你彈琴助興哈。”

  秦禾翻了個白眼,回了一句:“就不。有什么事需要瞞著我的呀。”不過,她還是站起來,帶著丫鬟離開。

  狄阿鳥給董國丈倒了杯茶,輕聲說:“老頭。你為何而來,孤心里清楚。孤心里的話,可以不瞞著你,但是孤先與你說明白,你想要聽的話,孤可以說出來讓你寬心,但孤一旦說出來,就要在一段時間里限制你的自由……不是因為孤不相信你,而是因為這是聽孤真話的代價。你能答應,孤就全盤托出孤的打算。孤把選擇交給你自己,是你自己意會,還是你一定要親耳聽聽。”

  董國丈大怒道:“聽你這么說,你當真和陳國勾結了?”

  狄阿鳥微笑不語,持茶杯在嘴邊,就那么靜靜地盯著董國丈。董國丈想了一下說:“好。要真是你和陳國勾結,不殺人滅口就夠好的了,限制不限制自由,又由不得我。要是沒有,在你這好吃好住也沒什么不好的,我就聽你說,但是你得說真話。你自幼就四處誑言,倘若當我還是長輩,你就說番真話。”

  狄阿鳥放下茶杯,曲握右手,抵住鼻子片刻,淡淡地說:“自少年時,老頭就是亦師亦父亦友,孤在你面前沒有正型,你在孤面前也沒有正型。難得為了大義,你表情嚴肅地站到我面前,厲聲苛責孤。孤嘴里不說,心里反倒更加敬愛之。只是此事事關重大,從孤口中出,從你耳中入,不可為外人知。”

  董國丈道:“少來。”

  狄阿鳥定了定神,突然注意到旁邊有張琴,失笑說:“老頭。近年來,孤琴也談得不錯,你知道嗎?”

  董國丈臉黑黑地說:“你別旁顧言它。”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說到彈琴,是要告訴您這位長輩,咱們雍人要求的六藝,孤一樣不差。禮、樂、射、御、書、數……除了行為有點不拘俗,有違于禮之外,其余皆可稱精通,老頭信么。”

  董國丈有點煩躁,反問說:“你到底還是偏題。”

  狄阿鳥搖了搖頭,靜靜地看著他說:“一點不偏題。孤阿爸是雍人。孤阿爸的父親也是雍人。孤阿爸的阿爸再往上還是雍人。而孤,自認為也是雍人,求六藝,向往君子的生涯,你說,孤是不是一個雍人呢?”

  董國丈不否認。

  狄阿鳥淡淡地說:“孤也認為孤是雍人,從不站在這個族群外邊。如果說這是一場雍族與北胡之間的戰爭,哪怕事關孤之切身利益,但孤亦不敢自為胡兒。也許在眾人眼里,孤本就是一介胡兒。這沒關系,世人怎么看,孤有時不太在意,有時格外在意。孤卻是在想,這也許是個機會,告訴天下人:孤。雍人也。絕不置身事外,更不會助紂為虐,與天下雍人為敵。老頭認為此話當真當假?”

  董國丈一顆心落在腹中,輕聲說:“這也是我認為的。”

  老臉沒有絲毫發紅,但話還是虛偽。

  他補充了問:“你不會接下來說,不過什么、什么吧。”

  狄阿鳥笑笑,長吁一聲說:“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人在做天在看,個人生死榮辱當置之度外。士大夫有的,阿鳥亦有。老大人此來,孤把你留在身邊,也是個見證,也免得將來天下人議論,說我狄阿鳥是見勢不妙,臨時掉頭的。”他轉身坐到琴邊,拈了兩下,叮叮咚咚彈了起來。

  董國丈一陣煩亂,大聲說:“你又去彈琴了。說呀。”

  狄阿鳥止住琴聲,背著他說:“孤是在醞釀給拓跋巍巍最犀利的一擊,就像現在,孤不出手,讓爾自亂。”

  狄阿鳥淡淡地說:“孤只是晚回答老大人一下,老大人就不耐煩,孤要是忍住不動,拓跋氏會不會方寸大亂呢?會不會調整他們的戰略部署呢?孤要做的,不是給中原戰場添油,而是出奇制勝,一劍封喉。孤擺出架勢和皇帝的爭執,都是故作的假象,都是為了去準備將來的雷霆一擊。”在董國丈的沉默中,狄阿鳥又提供證據說:“孤的長子。其實就是孤怕朝廷不放心,故意送質的,如果皇帝連這點默契都沒有,他就不配統御萬方十三州。他應該會判斷,而且絕對信任孤。”

  董國丈冷笑說:“就為了讓他判斷,他判斷錯了呢?有話不說,你讓人家猜呀。”

  狄阿鳥嘆道:“老大人。你以為拓跋巍巍就是好騙的嗎?即便是現在,孤的軍隊和朝廷起沖突了,打起來了,皇帝也得心里明白。這是對他的考驗,他經受不住考驗,那就是他的能力問題。”

  狄阿鳥輕聲說:“可以不從信任與不信任孤的角度詮釋,但他起碼應該從一個戰略統帥的高度詮釋。他難道反過來要孤借他一個膽量,給拓跋氏大打出手時的底氣?不。他更應該明白自己在干什么,難道他認為他一敗涂地,孤就應該損兵折將去救駕?不。他要做的,就是正面擊敗拓跋氏。無論他信任不信任孤,這是一個統帥應有的戰略高度。難道他還會不知道打給人看么?”

  董國丈理解不了,煩躁地說:“阿鳥。你令人理解不了,剛說的還像話,這會兒又不知所云。”

  狄阿鳥想了一下說:“老大人。孤只是站在皇帝的位置上推理一下……你只需知道,孤是雍人,不敢叛之就行了。只是仗怎么打,不需要朝廷干涉,孤擺出的假象,需要朝廷在識破和識不破之間。因為拓跋巍巍極為狡猾,孤不全是為了減少將士的死傷,也是在助朝廷畢其功于。”他為了佐證,又說:“一只進了羊圈的狼,衣食無憂,體力就會退化,一旦讓它逃走,等他再回來報復,他的兇殘和狡猾才會爆發得淋漓盡致。老頭。怎么把這頭狼堵在羊圈里,在他吐不出吃下去的東西時打死他,這種方式對孤來說才具有意義。你在孤這里跟著看,作見證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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