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們多驚訝狄阿孝傳出去的話,狄阿鳥都沒有出兵敗敵的打算。
也許在拓跋氏眼里,拿這一兩萬烏合之眾試探,也是變相告訴他狄阿鳥,你來打我,我也能糾集大小部族打你,一旦出兵敗敵過快,震懾力陡增,拓跋氏更沒有安全感,無疑是不能放心進行中原大戰。
他要北上尋龍,一是家傳金石的學問,讓他對龍骨、龍化石產生濃厚的興趣,二是要考察一下八百里瀚海。
這八百里瀚海是居于奄馬河上方的一片沙漠地帶,時常所說的大漠就是以它為邊界,但是與大漠其它部分還會有水源植被不同,這八百里水源極少,氣候惡略,商旅難行,人跡罕見,它也是游牧人在與中原國家交戰,處于戰爭劣勢時用作自保的天塹。
中原王朝強大時,影響力只到這兒,再往北出兵,那便是困難重重,缺乏水源,補給極難。
水源也不是絕對沒有。
據說中朝時,這里有一條河,但是隨著自然的變遷,從明變暗,已經走在流沙之下。
便是靠知道它,有人找到過水源。
一些被仇敵攆殺得走投無路的小部族躲不進山區林地,就靠對這些小水源的熟悉,在里頭暫時躲藏。
東夏立國之后,派人進行過多次勘測,但所掌握的水源都是微乎其微,所找到的最大泉眼也不過日流數方。
但是,無論是狄阿鳥還是司地局都沒有因此放棄。這八百里瀚海對東夏的意義太大,如果東夏掌握了水源分布,這里就是東夏隔絕北方游牧民族的天塹之一,而沒了這八百里瀚海,或者說水源被東夏的仇敵一一掌握,這里就是敵人藏兵的天堂,更不要說東夏因而和土扈特部直接相接。
孜孜不倦的努力也不是沒有回饋。
針對所掌握水源分布的特點,國內的幾個大參假設過幾回暗河的走向,對瀚海地貌進行過細致的劃分,還在關鍵的地方立過標記,這些都是對東夏極有軍事價值的。
如果有一天,東夏的軍隊被迫深入瀚海,長途行軍,因為對地貌的熟悉,對特征地點的標注,可以不走彎路,不會迷失方向,更能通過對暗河的預測,找到較多的泉眼。
狄阿鳥這次前往瀚海的邊緣,就是突發異想。他想知道瀚海的環境到底惡劣到何種程度,他的軍隊是否能夠經得起考驗,穿越瀚海,繞過拓跋山口,出現在拓跋氏的大后方。一旦軍隊經受得住這樣的考驗,能夠不減員或極少減員,東夏就能把瀚海擴為腹地,徹底占有。
只是這樣的念頭太匪夷所思。
沒有一個草原的部族,哪怕強大的納蘭部,土扈特部,甚至歷史上完虎王朝,東夏帝國,他么都沒有冒出過征服瀚海的念頭。也許他們族里有人曾經穿越過,九死一生之后,記住了一個兩個水源,或者載帶夠多,有幸沒有遇到沙塵暴而迷路,或者因為特殊的原因,曾經在里頭躲藏過,但是沒有哪一個部族定要找出所有水源,定要標記山川植被,還考驗一樣冒險,讓自己的幾萬軍隊出其不意地穿過。
但是,這樣的念頭他狄阿鳥卻有,他的東夏國也非要有。每年司地局都會征集學子和武士去勘測,不管多少人死在里邊也不停止,到現在為止,瀚海里頭的幾個靠近水源的地方已經駐扎上士兵,雖然人數很少,和幾個來考察的參事湊在一起,構成小到極點的哨所,但是他們扎下跟來,時不時還會在里頭追擊逃犯和那些東夏之敵,試圖觀測總結氣候,掌握鋪天蓋地沙塵暴的自然規律。
也正因為一直有此雄心,狄阿鳥對那些熟悉金石和山川地理風貌的學者格外重視。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東夏國蒸蒸日上的國勢,他可以與任何一個王侯平起平坐,根本沒必要親自照看接待一個中原世家的普通子弟,哪怕對方是皇子皇孫,也許一句話,幾個兵卒的保護,就能給遞來書信的褚放鶴一個交代,告訴他,你說的這個人,我給照料到了,派兵保護著。但是他沒有這么膚淺,在他內心深處,他希望大括天下奇才,拉攏來眾多像李言聞和范博士一樣的人為他所用。
他親自宴請別人,問明別人的意圖,主動樂顛顛地提出,可以一道向北。
不是他要人家陪同,是他主動陪同人家,眼看對方才貌稍微有點不錯,又立刻想到自己待嫁的妹妹。
大戰在即,是沒有人理解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情懷的。
若不是他秘而不宣,只告訴身邊的人說要去看龍,而龍自古是王權的象征,否則大片的文臣武將都能堵住他不讓他去,哪怕他出于軍事目的,也想順道去瀚海,但只要他不講明自己的用意,群臣就不會放過他。
開玩笑。
幾萬、幾十萬的國戰前夕,大王陪個中原來的文人交流金石心得,看看對方是不是能為東夏所用?置將士何地?
不過,狄阿鳥也知道警惕。
前一天才流露出這樣的意思,第二天一大早就急忙上路,免得眾人知道了,一個反對,到處圍追堵截。
他怕董國丈見不到他著急,是帶上了。
阿妹自然也要帶在身邊兒。
天不亮,他就派人去通知中原來的王明誠,小心翼翼地在衛隊百余的拱衛下出城,等在城外頭。
王明誠也是個早起的人,不大工夫,帶著一個仆從,風風火火地趕出城,他是不敢相信東夏王會等在城外,出于禮貌才趕緊出城,打算在城外等候東夏王,心里卻認準了,東夏王非是日上三竿之后才姍姍來遲,所以也不算加急,自己背著一個烏木做成的大書箱,讓仆從牽著墜兩個大簍子的驢。
他是世家直系子弟沒錯,但他的家族更傾向于那些出仕為官的子弟,而且若不是他自幼而孤,沒有父親管教,他也無法由著自己的興趣走到今天。
堂堂王氏一族,顯赫門閥,直系子弟竟然出個到處找石頭研究的,家族是深以為恥的,并以他已加冠成人為名,剝奪掉他的家族供應。
他這次走出國境,沒能找到一個家族上的人贊助,到處借錢,也只借了十幾兩的碎銀子,有著師徒之稱的褚放鶴不忍心,加上褚怡跟著董云兒走私軍馬混了些錢財,家境好轉,資助了他五十兩紋銀,他就是靠著幾十兩銀子出的邊塞,一路上雇傭向導,風餐露宿,連匹像樣的牲口都找不到,弄頭驢還不舍得騎,上頭兩個大簍子,一邊放些標本和換洗的衣裳,一邊放些書籍,卷軸。
但這是個有著颯爽氣質的年輕人。有可能是長期跋山涉水的磨練,他身形強健峭拔,一身青袍加身,身材高挑,亦不顯瘦弱,袖子挽在臂彎,頭發用布巾扎得一絲不茍,插著簪筆,腳下踏著草鞋,打著綁腿,腰間放下來一墜文人把玩的青色玉佩,斜斜插著一個小小的木折香薰扇。
最顯眼和最能讓人驚奇的是他背后背著的書箱。
這書箱由烏木和梨木構成,結結實實,兩個有弧度的骨架從屁股后面一直伸到頭頂,到了頭頂,上頭是一頂青色的圓圓傘蓋,傘蓋的前方吊下來一盞油燈,忽視這書箱的獨特造型和他背起書箱照樣挺拔的身姿,那書箱的后面是層層疊疊的卷軸。
他像是渾然不覺書箱的重量,書箱探出來的卷軸探出外稍,又清楚地告訴別人,他不是個扛活的背夫。
前日宴請他,狄阿鳥是沒有見到他趕路的模樣。
今日牽著馬,站在城門外的要道上等他,見他如是趕來,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股憐惜頓時涌上心頭。
原來這個少年文士,便是這樣一路跋山涉水,走出國門,不遠萬里,在到處追尋自己的夢想。看他恣意峭拔的身影,看他背滿的卷軸,看他出眾的體力,利落的打扮,這分明是個出眾的美少年呀,如果他有意仕途,因為出自名門,有不錯的學識和氣質,那些中正樓的人是會毫不吝嗇贊美之辭。
隨后他就是驚喜,立刻朝自己的阿妹撇過去,心道:“我的阿妹就是在等這樣的一個人呀。幸虧沒有逼她成親。我天驕一樣的阿妹,也只有這樣的年輕人才能給她幸福呀。”
狄阿雪也驚呆了。
背對著霞光,對面的人是一身霞光走來,沉重的書箱壓不住抖擻的精神……大步流星。尤其是他的大步流星,和狄阿鳥著急走路時一般無二,跨得大大的,有力,沉穩。
她“啊”了一聲,跟狄阿鳥說:“阿哥。他是個書生嗎?這書箱下來上百斤吧?”
狄阿鳥小聲說:“背著的全是卷軸,不是書生是什么?如假包換。這文武其實是互通的,你身體不強健,怎么有精力讀書,你讀書讀得好,怎么能不知道惜福修身,強健自己的身體呢,起碼也要學習六藝呀?可惜了,要是腰下再掛一把短劍會更好。待會你去問問他,就問他是不是讀書人,哪有讀書人能背這么重還能趕路,好不好?”
狄阿雪很興奮,“嗯”了一聲說:“好。”她補充說:“我就不信他是讀書人。阿哥。看到了沒有,他身后還有頭驢都不知道騎,他的仆從也沒有他背的東西多,你說他那小毛驢是為了馱兩筐東西呢,還是人笨,不知道騎著走呢?你說他會騎馬不會?咱們給他匹馬,他會不會騎?”
狄阿鳥毫不遲疑地說:“你問阿哥呀。等他到跟前了,你問他呀?就說,公子,你會不會騎馬?”
他發現狄阿雪臉上現出紅霞,覺得極有戲,怕狄阿雪知道自己故意讓她去和對方說話,起了戒心,就說:“阿哥覺得他會騎馬。他是世家子弟呀。就這體力,就這步子,就這走南闖北的模樣,那也是精通六藝,不然路上碰到幾個毛賊咋辦?”他又說:“阿哥就感到意外呀。你說這么多年,中原富庶之地,見著過這般少年?阿哥稀奇……想把他留在國中。你說阿爸留了那么多北地地理金石的手稿,若是拋出來,他有沒有興趣去看呢。看完一本,有沒有興趣看下一本呢?”
他溫溫吞吞地說著話,給從人勾勾手指,拿到兩本自裝的線裝書,遞到狄阿雪手里說:“阿雪呀。這一本呢。是阿哥這幾天一直在看的,記錄了瀚海周圍的山川,是司地局的秘本,這一本呢,是阿爸留下的……你拿著,拿著呀。放你這兒,你來決定給不給他看,畢竟這都是咱東夏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