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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節 讒言惡語

  董國丈還在等著狄阿鳥喊他,直到馬隊馬車帶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壓抑開拔也沒有等到。

  狄阿鳥像是忘記了馬車,忘記馬車里還有他這個人。

  他偷偷掀一下簾子,看到了狄阿鳥,狄阿鳥身穿和士兵一樣的制式鎧甲,騎在馬上,就走在馬車的旁邊。

  為什么他不叫自己?

  董國丈心里一陣煩躁。

  是忘了?

  還是以為自己在睡覺?

  自己該不該掀開簾子給他說話?

  呆在馬車里的時間越來越長,不睡著,不吭聲,人家豈不是越發認為自己在偷看他東夏的秘密?

  他一陣頭疼。

  外邊。

  狄阿鳥卻是陷入了沉思。

  他既不是把董國丈忘了,也不是故意不去喊,董國丈攆他出去,定是犯困,這敵人來襲,又礙不著他一個老人,喊了干啥呢?要是人在睡覺,一覺睡醒便已脫險,不是連驚嚇都沒有嗎?而且,他現在確實有很嚴重的事情要思考,這拓跋巍巍聚集一、兩萬烏合之眾,甚至撇清和他們拓跋氏的關系,暗衙已經摸得清清楚楚,確實沒關系,就連兩個拓跋千戶都沒有參與。

  暗衙也在著手分化這些小部族,雖然沒有直接混到聯軍中下手,卻找了一些原本草場比較近的小部族,威逼利誘。

  不該有這樣極為突然的軍事行動呀。

  狄阿鳥本來當作拓跋氏的試探,但有了這波直接繞過包蘭,深入腹地的入侵,試探反倒成激怒了。

  激怒東夏,對他拓跋氏有什么好處么?

  是中原戰場已經打得如火如荼了?拓跋氏戰場軍事上占據優勢,驕傲膨脹,不在乎東夏站在誰身邊?

  不對。

  是自己的意圖被拓跋氏識破了?

  拓跋氏原本是在麻痹自己?

  還是拓跋氏就是讓自己認為他們是在麻痹自己?

  拓跋氏的奸細肯定也在包蘭。

  如果單純從兵力來說,現在的包蘭并沒有比以前多出多少兵馬,這一點他狄阿鳥親自布置的,就沒有存弄虛作假的心思,他早已將多出來的一萬軍隊調往南方夏州方向,遠離包蘭,藏兵在外……

  戰爭就是這樣。

  沒有人能完全破解敵人的陰謀。

  有時,即便是從戰略上抓住了敵人的目的,但是一個偶然,一個意外,甚至是對手的一個失誤和愚蠢,都會構成一團新的迷霧。

  起碼現在的狄阿鳥是糊涂的。

  雖然他已經不像是第一次指揮上萬規模的大仗時,弄不清敵人的意圖會汗涔涔的,但心里也極是不安。

  要知道,這可是滅國大戰,有可能戰爭升級,東夏征調全國青壯十余萬與敵人決一死戰,一個不小心,死亡人數就要增加數千。

  實在猜不透敵人的意圖,他也不猜了。

  就目前來說,敵人的這波入侵是不會給東夏帶來多少危害的,他還有著殲敵于國門之內的自信。

  他已經在構思接下來要干什么呢。

  而就在他們的目的地下八戶,八戶中的鐵匠還沒有停下手里的活計。

  東夏像是一夜間不缺銅鐵了,民間對器物的需求就在他這樣的鐵匠手里實現。手邊上有個圖譜冊子,這是打草鐮刀的制式圖樣,撒力罕撇了一眼,又是一笑。他沒想到這些器物的圖樣,東夏國的鄉錄都會下發,怪不得人家說狄阿鳥在中原的時候打過一段時間鐵,不然為何連鐵匠的事情都要管?

  說管也不是管,這圖譜就是給鐵匠們參考的,這個鐮刀就算了,知道怎么打,就是打出來不是圖上的模樣罷了,倒有一些還真不知道怎么打,像勒勒車上的銅銷構件。

  用途廣泛的馬掌子,一個小小的鐵片,圖上都往大里畫,分解出掌眼,前蹄,后蹄,真是不知道讓鐵匠們如何評價。

  撒力罕身邊的伙伴也是他以前的巴牙喇,現在他主動還給奴隸、巴牙、百姓自由身,和那些不愿意走的一起安頓下來,這才有了他們這八戶人。

  他們平時一起放牧,一起打鐵,但是稱呼還是沒變,其中一個在一旁說:“主人。你說這狄阿鳥到底是什么意思?連打鐵他都給圖?他莫非無所不知,非要把天神所知道的東西撒給所有人知道?這要是告訴人們怎么打鐵呀,沒打過鐵的人有了這個圖冊子,都能自己一點一點兒學會打鐵。是的,沒有兵器的圖,但是畫了打鐵的爐子圖,畫了各種物件,打鐵的能打出這些復雜的東西,還打不出兵器么?他不知道誰會打鐵,誰能得到鐵,誰就能打造兵器呀,誰能有鐵的兵器,誰就可以打敗敵人?”

  撒力罕打斷說:“可是敵人呢?殺人者死,劫掠、奸淫、欺詐、偷竊者罪,自有狄阿鳥的馬快風一般地追捕,你還有敵人嗎?”

  撒力罕的弟弟撒瑪爾說:“有。可是我們有。”

  薩力罕用力地敲打著燒紅的鐵塊,直到它黯淡下來,又把它伸進炭爐,這才輕聲說:“我們也已經沒有了。狄阿鳥不再是我們家族的敵人,自他放過我們開始,恩怨已經一筆勾銷。他的大夏律不允許恩仇必報,不允許民眾私斗。”

  他的弟弟激動地說:“大夏律是他寫的,他當然不允許我們找他復仇。”

  撒力罕兩眼通紅地說:“沒錯。大夏律是他寫的。但是沒有一個可汗寫完自己的法律公布給百姓,問你們同意不同意。只有他做了。東夏國沒有人不同意,或者說一百個人里頭只有一個、兩個不同意。”

  眾人都沉默了。

  過了好久,他的弟弟才說:“那我們去告訴他。我們不同意。”

  撒力罕說:“你跟著我打了多少仗,殺了多少人,這些人的親族要是先向你復仇呢?”他說:“他父親和他的叔叔都死在中原,他也沒有去報仇,因為他記得中原皇帝給他的恩惠,想要中原的糧食,茶葉和鹽鐵養活東夏的百姓,讓東夏人富足。為了東夏的百姓,他可以不報仇,也不曾怕人笑話,現在笑聲是越來越少,幾乎已經消失,因為你不能給一個喂養你的人一個耳光。”

  他們說著這些話,就見遠遠來了兩騎。

  這兩人離他們打鐵的棚子越來越近,也許是趕來打器物的,撒力罕他們都沒有在意,可是其中一個走近了,開始唱歌:“尊敬的撒力罕坦達。你的舊友來看來啦。那個叱咤戰場的巴特爾,那個百姓上千戶的一部首領,是選擇了在忍耐中攢足氣力,還是安心把鐵塊敲打?”

  撒力罕一扭頭,看個清楚,不敢相信地問:“巴依烏孫。你怎么來的?你怎么在這兒?”

  為首的騎兵跳下馬來。

  他將韁繩一扔,撩開斗篷,一步一步走近,張舞雙手,像是在吟哦,也像是在歌唱:“我為什么不能來呢?難道這東夏,注定就是他狄阿鳥的了?要知道,拓跋汗的幾十萬鐵騎隨時都會踏進來,將包蘭踏個粉碎,這是我們的機會。是的。機會。我帶著兩百騎兵作為先頭,就是要聯絡你們這些舊人,拉起一支反抗他的軍隊。”

  他看到撒力罕拉出鐵塊,又一次敲打,就笑道:“你還要打鐵嗎?我英勇的坦達,我的兩百騎兵就在那邊樹林里歇息,離這兒只有幾十里。如果你非要把手里的器物敲打成型,那你就打吧,給我打吧,給我打一把能夠殺死狄阿鳥,毀滅他國家的利刃。”

  撒力罕和自己的伙伴交換眼神。

  撒力罕的弟弟撒瑪爾先一步笑了,苦笑說:“巴依烏孫,你在奄馬河之西生活太久了,你是不是還停留在過去。如果能夠復仇。我和我阿哥。我們何必要在這里打鐵放牧為生?東夏國,已經是他狄阿鳥的了。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的兩百騎兵能夠干什么?”

  他眼淚都笑出來,反問:“我們的機會?用兩百騎兵打敗狄阿鳥數不清的虎狼一樣的軍隊嗎?”

  他又說:“我去了包蘭。我聽說夏侯武律的兒子常常出入包蘭。我想呀。讓我見見他,也許我應該看看這個仇人長什么樣子,結果到了那包蘭,繁華得像是蜜蜂的蜂巢,我在里面迷了三次路。”

  另外一個騎兵也已經下馬。

  他大聲說:“可是他占有東夏,打了不少仗,殺了那么多的人,他有數不清的敵人呀。我們不是瘋子,我們沒想過用兩百騎兵打敗他。可是拓跋汗爺呢。他有幾十萬上百萬的軍隊。巴依烏孫首領說是我們的機會,是說拓跋汗爺會出兵打敗他。我們現在就把他那些數不清的敵人號召起來,成就我們自己。”

  撒力罕嘴角抿成一條線,手一抖,鐵塊敲打不下去了,就把鐵鉗一甩一松,將鐵塊拋到角落里,給身邊的人說:“打廢了。”

  他沉沉地說:“尊貴的巴依烏孫首領。那個起伏在馬背上,總是舉起馬刀的撒力罕已經不在人世,活著的只是個牧民,是個鐵匠,你找錯人了。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你還是趕快走吧。東夏國已經沒有狄阿鳥的敵人啦。那些敵人都死了。像我一樣死了。為什么會這樣我也不知道。但是在東夏,他已經沒有敵人。他贏得了東夏,整個東夏。你們所有的想象都來自你們在的時候,你們一走就變了,你們根本就不知道變化有多大。”

  巴依烏孫一下殺氣騰騰,反問:“你寧愿在這里打一輩子的鐵?”

  他踮腳望望,發出嘲諷的大笑:“你連百姓都沒有了,都被東夏王奪走了。你看看。除了你的妻子兒女,幾個不離你左右的昔日兄弟,你還有什么?你能吃飽飯嗎?你放牧?你的羊上百嗎?我邀請你,那是敬重你,即便你像是落了水的雞,我還是在用對待一部首領的方式對待你……想為你找回你昔日的一切。”

  撒力罕眼睛瞇縫在一起,低聲說:“謝謝你還能像對待一部首領一樣對待我,我的確能吃飽飯,而且我有上千只羊,四十多匹馬,一個昔日的兄弟在跑馬幫,那是我出的錢,我有八成的收益,我的妹夫有爵,拿到了采狀,有了鋪子,我也入了不少錢,可以拿到五成的收益,而且我還能打鐵,我打鐵器最少的一天也能換兩只羊。”

  他帶著輕視又說:“三個月前鄉錄請我去漁陽參加國試,說州里有我的名字,但凡州里有名字的,只要學會書文,回來大多可以做縣旗的旗主,一個縣旗有上萬戶人,那可就是萬戶。可我沒去。因為我不愿意為狄阿鳥賣命。一個月前一個盜賊偷了我一匹馬,夜里清點的時候才知道,第二天我還說去周圍找找,看看是丟了還是被狼掏了,誰知道到了第三天,狄阿鳥的馬快就把馬給我送了回來,告訴我是被人偷了,那個盜賊賣馬的時候禁不起盤問被抓住,要去礦山做三年苦力。前天我女兒滿歲,我給她穿了絲綢,她胖胖的,臉蛋像蘋果一樣紅潤,當天給她吃得太好,晚上拉的是稀的,她阿媽只花了二個東夏幣,鄉旗的郎中就給煎了一副草藥,一副吃完,今天就好了。你也是一部首領,希望你能明白一個道理,誰能讓他的百姓富足安定,百姓的心就在誰那兒。如果我是你,我就永遠也不會再回來,永遠也不會再貪圖東夏,因為東夏已經沒有你的立錐之地,你永遠也不會有稱汗的資格。”

  巴依烏孫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手已經伸到刀柄上。

  但他不會輕易動手,他的騎兵不在旁邊,他沒有信心戰勝撒力罕,就輕哼一聲,說:“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他一轉身,就向身邊的人喊道:“他會后悔的。我們走。”

  撒力罕看著他二人走不見,回頭就跟身邊的弟弟說:“巴依烏孫就是條惡狼,他是喝著人血長大的。你們看著家,準備好兵器把家護好。我去鄉旗一趟,巴依烏孫帶著兵回來,鄉旗肯定還不知道,要是他們還不知道,不能把男人集中起來迎敵,又調不到兵,會不知要死傷多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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