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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節 十次勤王

  天黑那會兒,漫山遍野都點起了篝火。

  百姓們以箭為單位,聚攏在一起,興高采烈地烤肉,摔跤,唱歌,跳舞,那在空氣中跳動的馬頭琴奏的全是歡快的樂章,聲音在荒野上空盤旋。

  凝視著這一片祥和熱鬧,撒力罕的心里一片寧靜。他第一次感覺到阿弟之所以犧牲,正是為了換來眼前的景象,而這樣的景象是那么的美好。

  各鄉旗的小官都已經聚集到狄阿鳥的大帳了,撒力罕卻不想往跟前湊,他發誓不為狄阿鳥效力,坐在仇人的面前總是覺得對不起死去的阿爸;而且他這個馬丞只是代馬丞,回頭就會還給別人,也沒理由去。

  納蘭容信肩負使命,找到他,走到他旁邊,見他手持一囊奶酒,靜靜地看著一個個火堆,看著那些人,忍不住說:“撒力罕阿哥。你在看什么呢?”

  撒力罕一扭頭,眼窩里多出一絲笑意,反問:“容信。你怎么不在大王的營帳邊呆著?”

  納蘭容信“哦”了一聲說:“大王讓我來找你過去。他說我們鄉旗有個巴特爾撒力罕,這次來了沒有。我告訴他來了,還是代領馬丞,率大伙來的。他就定要我叫你去。”

  撒力罕扭頭平視前方,輕輕地搖了搖頭。

  納蘭容信緊張了,要是拽不去,回頭阿哥不說“容信,這點小事你都辦不了”?

  他連忙說:“撒力罕阿哥。你還是去吧。大王提到了你,那是對你的印象深刻呀。你要不去。那怎么能行呢。”

  撒力罕淡淡地說:“沒有什么不行的。我留在這里就行了。”

  他抬起頭,看了那天上閃亮的星星一眼,輕聲說:“留在這里,看著眼前的景象,阿哥就感覺撒馬爾死的值了。我從來不求能夠重掌一部,這樣生活著就好。要是沒有陳國給我們帶來的威脅,那該多好呀。你回去吧。你有大好的前途,容信,回去吧。東夏需要你展現自己的才能。”

  納蘭容信發愁了。

  他固執地堅持撒力罕不去他就不回去。

  撒力罕卻又說:“那你給大王帶個話,我要在這里看著他,監視他,如果他有一天殘暴不仁,我就起兵反抗他。就這么給他說。”

  納蘭容信骨子里騰起一股寒意。

  雖然他是狄阿鳥的阿弟,一家人,什么話都會說,都能說,時而還會向阿哥叫囂,出言諷刺,發脾氣,但是做夢都不敢說這么一番話。

  納蘭容信不敢相信地問:“一定要這么說呀。”

  撒力罕點了點頭,輕聲說:“對。容信。你就這么說。這是我心里的話,巴特爾要敢說心里想的話。”

  他安慰說:“你不要怕。如果他狄阿鳥是東夏真正的汗王,他一定不會怪罪你的。”

  納蘭容信強調說:“他會怪罪你。”

  撒力罕和煦一笑,漫無邊際地說:“我聽說真正的巴特爾胸襟要像大海一樣廣闊。”

  納蘭容信嘆氣。

  他不是不知道撒力罕的意思,任何一個帝王,怎肯讓起兵的聲音喧囂?這恐怕不是胸襟的問題呀。

  回去不回去?

  說還是不說?

  撒力罕為東夏效勞的條件就是東夏王容忍他這句話嗎?

  如果納蘭容信不是狄阿鳥的阿弟,他會選擇不去,不說,甚至隱瞞這句話,但是現在,在撒力罕和狄阿鳥之間,納蘭容信只會選擇狄阿鳥,而不會為撒力罕隱瞞半分,因為如果撒力罕真的有這么一天,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自己就是在為阿哥,為自己的家族埋下禍端。這句話也是給阿哥的一個交代。

  納蘭容信點了點頭,歉意地向撒力罕一彎腰,扭身就走。

  到了營帳中,已經有人喝醉了。

  幾個喝醉酒的小官忘了是在誰面前。

  其中一個站起來,拍著胸脯就喊:“大王。如果不是我們來救你,你就被困這兒了。就為這個,你再喝一碗。再喝一碗,再有下次,我們還來救你。救十次,救一百次。”

  狄阿鳥給他一揚手,笑著說:“好。好。好。那孤再喝一碗。”

  麾下犍牛頓時有人不愿意了,喝道:“你說什么?你救誰?”

  他爬起來,一邊向那人走去,一邊扭過頭來,喊道:“這酒大王不能喝。他們到現在還居功呢?他們壞了大王的好事,還一味居功,大王你照顧他們臉面,可他們卻上天了,非當是了不起的功勞,你這是在縱容他們,也貶低了我們,好像我們保護不了大王,全靠他們一樣。”

  納蘭容信正要走過去,兩個酒意熏熏的大漢就相互推攘,理論開了。

  有了私斗重懲的先例,更是在大王面前,兩個人不肯打架,哪怕喝醉了酒,就光推著理論。

  狄阿鳥也笑意盈盈地勸阻,說:“都好好的喝酒。別你推我攘的。”

  于是,他們也不推攘了,光動嘴。

  鄉旗小官大聲道:“本來就是你們沒用,保護不好大王,說我們壞大王的安排,你這不是打不著獵,怪別人驚你的獵物嗎?”

  那犍牛悲憤地說:“你少咧咧,大王在縣旗,是要把敵人吸引過來,圈起來殲滅,幾支軍隊全在外圍急行軍,結果還沒到抵達指定的位置,你們把敵人驚跑了,現在肯定沒來得及封住敵人的退路,敵人說不定就能逃竄出去。你們把我們數千人都調動的計劃全破壞了,還居功。大王不讓你們追擊,怕你們起傷亡,說你們畢竟是百姓,而且還為你們保留臉面,不說是你們破壞了他的計劃,可你們不知好歹,還敢居功?”

  那小官“啊”了一聲。

  眾多的鄉旗官員頓時看向狄阿鳥,有些喝醉的,酒也一下醒了大半。

  片刻,便有人醒悟過來,上前請罪。

  狄阿鳥端坐不動,微笑道:“不怪你們,要怪,怪孤思謀不周,想不到方圓幾百里的百姓都來救孤,沒算計好,要是提前告訴你們呢,就不會有這樣的差錯,不怪你們。不怪你們。你們也是擔心孤和將士們的安慰,情誼難得。今天不許再提,誰再提罰誰酒喝。放跑也未必是壞事,我們就更有理由為死去的百姓報仇雪恨,出兵討伐陳國,追到他們老窩去。”

  納蘭容信苦笑搖頭。

  有的時候,他也覺得阿哥太豁達。

  要是任人胡說,大王打仗打得自己跑別人包圍里了,這說明大王無能呀,可關系著巴特爾的尊嚴,大王的威嚴,阿哥卻也不吭聲,照常為這事兒吃人家要挾,被灌酒,反倒是阿哥的部下實在忍不住,跳出來挑明。

  納蘭容信要在狄阿鳥這兒遞撒力罕不恭敬的話,不敢當眾人的面,便走上前,在鄉旗小官們的詫異中走到他旁邊,趴在他耳邊,小聲地嘆息說:“阿哥。撒力罕不肯來。他還讓我帶話給你,說:他就要在外頭看著你,監視你,如果你有一天變得殘暴不仁,他就起兵反抗你。”

  狄阿鳥臉色嚴峻起來。

  納蘭容信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小人。

  但是他也沒有辦法,立場在,他不可能就家族的敵人或者潛在的敵人隱瞞阿哥。

  他在心里問:阿哥會殺了撒力罕嗎?

  狄阿鳥點了點頭,輕聲說:“這我沒想到。真沒想到。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意外。意外。”他站了起來,要求說:“帶我去見他。”然后回過頭來要求說:“帶點酒。”緊接著,他卻又說:“是巴特爾的都跟我來。”

  這一招呼,除了幾個文參,幾乎人全站起來了。

  但隨后,文參們也站起來。

  雖然他們自認為巴特爾都是能打仗的,但眾人要跟著去,他們也覺得跟上好。

  于是狄阿鳥走在前頭,鉆兵豹子捧著酒跟在一側,牙豬兒抱了頭盔跟上,屁股后面一長串人就跟了上去。

  納蘭容信有點后悔,心說:“阿哥呀阿哥。你要是到了一刀殺了他。阿弟怎么做人呀。別人又不知道我,就見我來說句話,你跑去把人殺了,肯定以為我是告密的小人。”

  于是他想往后面溜。

  沒想到狄阿鳥一把撈住他胳膊,一提,他飛一樣到狄阿鳥前頭。

  他幾乎想哭,暗道:“阿哥這雷霆之怒,也不管我了。逼著我做小人去呀。看他這模樣,我……我,我回家非找大娘告狀去我。”

  他的“大娘”,自然是狄阿鳥他阿媽。

  狄阿鳥斷然一喝:“別磨嘰。”

  他怕了,只好憋屈著往前走。

  沒辦法,阿哥威嚴上來,如果一撥人一起扛還好,單個人,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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