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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節 哭是感動

  狄阿鳥手挽撒力罕而回。

  他喝了個半醉,又出來巡了一遍營地,再喝雖然只是象征意義,但多多少少又喝進了幾杯,興奮再難抑制,營地吃飽喝足,不是起舞就是歌唱,狄阿鳥也是走到哪跳到哪,和一些手挽手跳草浪舞的百姓一起,一會聚攏,一會飄散,一會兒聚攏,一起再飄散。

  到半夜,他實在是沒法告別,就讓幾個參士替他告別,帶上酩酊大醉的撒力罕一道回縣旗。

  天亮之后,撒力罕伴隨著馬恢恢的鳴叫醒來。

  他揉著自己的腦袋,發現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這分明就是縣旗的舍房。

  他走出來,見著士兵和縣旗的官吏來來往往,就站在門邊看著,想知道怎么應對這陌生的一切。回想起昨晚,究竟答應沒答應狄阿鳥,想不起來,他斷片了,什么也想不起來,就揉著自己的腦門想呀,想呀。

  這時,一個被吩咐照料他的司業小參見他起來了,就說:“夜里你醉了。大王還想和你交談,可你已經醉爛了,沒辦法,他就托我把你照料上。你也是沒福分,這會兒你醒了,他卻已經往北走了……”

  撒力罕大吃一驚,問:“這天色還早呢,就已經走了?”

  小參苦笑說:“是呀。天色還早。昨晚他也醉了,比你醉得還晚,根本沒休息多長時間,這就又匆匆走了。大王忙呀。讓我們這些人都看著心酸,想跑跟前說:大王,你就住下來歇一天吧。”

  撒力罕本來是緊張的,狄阿鳥走了,他反倒自在很多,但自在歸自在的同時,他也有些惘然若失。狄阿鳥的心胸超出了他的料想,本來是存心激怒的話,到頭來,人家卻把自己當成白玉一樣的國士了。

  狄阿鳥說國士是一個人得到重用,國家就能興旺的人。

  撒力罕怎么想,都不認為自己是,心里慚愧得很,他記得狄阿鳥讓自己入官學。

  正又在心里猶豫,身邊的小參說了:“大王派人給我們說讓安排你入官學,是否愿意出來做官,則看將來你的意愿,大王說,咱們草原歷來落后,巴特爾一定會有讀書明理接受系統兵法的欲望,讓你安頓、安頓家里,帶上縣旗里的告身去包蘭的官學去,如果學有所成,將來再入黃埔。”

  撒力罕“啊”了一聲。

  小參又說:“撒馬爾不在了。知道你家里也沒人,縣旗想著在旗里給你撥幾舍房屋,讓你家里的人搬來住。至于家里的牛羊產業,是可以托鄉里打理的,也已經告訴你們鄉錄,讓他按籍掛牌,代你雇傭些人手……咱們這邊不是邊遠嗎?人說湟西和漁陽,有爵的人都是這樣管理家產的,多少羊,多少馬,營收如何,交給鄉旗,鄉旗再委托出去,那都有賬冊給你作交代,你也可以交代一個親近的人監督,自己隨時去看鄉旗代你雇傭的人是否合適,財產是否會因為牧養不利蒙受損失。”

  撒力罕不敢應他的話,雖然心里極渴望見識一下官學,卻以“還沒有跟妻子商量”的借口,匆匆忙忙從縣旗逃走。

  到了家,與妻子一說,妻子卻是欣喜若狂。

  他妻子是青唐贊普的女兒。

  青唐贊普失國逃亡,把女兒嫁個他,是為了借助他,但是青唐贊普畢竟曾是一國之主,家中富有,逃亡之后也還奴仆眾多。

  他妻子是過不慣苦日子的,當時他雖然是一部首領,可并不富有,初嫁過去就有點頂不住,后來東夏內戰頻繁,更是苦不堪言,這幾年家中安定,財物漸漸多了,才不再叫苦連天,一聽他的話,都想攆他走,慫恿說:“東夏王狄阿鳥既然要你做官,你就去做呀。你老拿誓言作借口,佛主都托夢了,說你這誓言他給你截留了下來。你要去。一來可以振興家業,二來你可以給狄阿鳥說說好話,讓他別再關著阿爸讀書。那時候不是說要送阿爸去中原,那路途遙遠,都不知道去了沒有,因為咱們家與狄阿鳥有仇的原因,也不曾敢去看望。你要是能得到狄阿鳥的信任,順手就能把他給救出來,他雖然不疼愛我這個女兒,可他畢竟是我的阿爸呀。”

  她看撒力罕默不做聲,自以為沒有說中撒力罕的心思,就又說:“就算你還想報仇,要是像現在下去,到時候都成牧民了,你也沒兵報仇的,對吧?”

  撒力罕猛然作色,一巴掌拍在她臉跟前,好在記得她一起受過的苦,沒打下去,但是臉色極為難看,他喝道:“從此不要提報仇的事兒。我與東夏王的仇恨已經化解了。再不可提。更不要說給孩子們。狄阿鳥是一代英雄,我雖不算什么,卻也主掌過一部,知道些是非,怎么能不識好歹?”

  他妻子卻笑了,欣欣然道:“你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一直怕有一天你去報仇,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沒法生活。”

  撒力罕這就把昨晚發生的事情講給她聽,問她:“人家說的對不對?大夏律就是結束這一切而生的。有了大夏律,東夏就不該再有有仇必報的習俗,你說人家說的對不對?官學我是要入,只是不知道年齡大了,能不能學到東西,你在家把家里看好,有佛主,有你,我心里放心。事不宜遲,給我準備準備,我好早點去包蘭。”

  看妻子掩飾不住的勁頭,他也忍不住一樂,扭頭罵了句:“這臭娘們,假心假意與我一心報仇多少年了。”

  旋即,他又想起來了,喊道:“備份禮。我要去看看鄉錄。本來他是想讓我幫他建鄉學的,現在我倒得讓他照料點你們。他應該還沒成親,你們也惦記著給他瞅個媳婦。他阿哥忒心狠,放心把人扔這僻壤里了,到時可別把終身大事給耽誤掉。”

  蒙頭睡了一覺,出來已是午后。

  陽光燦爛,好像把多年積攢在心頭的陰霾全穿透了一樣,看著孩子們在膝下亂跑,他也肯和顏悅色,就坐在樹蔭下的氈毯上,攤開畫本,把畫本上的圖文依照自己的理解講給孩子們。

  到了半晚上的時候,他的大兒子撒思敏回來了。

  大兒子已經長了個好身板,牛犢子一樣,一回來就悶著頭跑來他跟前,不快地說:“阿爸。阿叔才不在,你咋也糊涂了,非要跑去救狄阿鳥。你還是巴特爾嗎?”

  撒力罕大怒:“你教訓你阿爸呀?誰告訴你不能去救狄阿鳥的?阿爸被他折服了。你怎么著?”

  大兒子咆哮說:“有仇必報的習俗你不講也就罷了,人家都說你被狄阿鳥夸獎,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得跟啥一樣。”

  撒力罕怒氣沖天。

  但他今天心情好。他也知道大兒子年齡大,早些年受到自己的影響,硬生生把怒火掐掉,平靜下來說:“那是他們嫉妒你阿爸。阿爸放棄仇恨,是為了你們,為了你們這些孩子呀,若是有仇必報下去,你們不是被迫毀滅別人就是被人毀滅……要知道,有些事情會變的,你想明白了,就變了,放下了,佛主的光芒就灑落你的身上。阿爸是哭了,是感動了……阿爸沒有想到狄阿鳥身為一國之主,卻那么的大度。當時的情況,你不清楚,他讓人用他的金杯寫了三杯酒,論我們的恩仇,你阿爸以為他要因為我出言不遜殺我。卻沒想到,到了最后,他反倒問我肯不肯釋懷。阿爸給你們講過你們的立場。你應該知道阿爸的立場。他因此稱贊阿爸,說阿爸忍住報仇的苦痛,是因為心里有東夏,他自己拍手,先說,‘撒力罕,巴特爾’,百姓和將士們就跟著一浪一浪的喊。阿爸想到這些年東夏這塊土地上的血腥與混戰,想到你阿叔的死,想到了今天平靜的生活,都是他狄阿鳥帶來的,又被他的禮遇感動,哭了,這不是一件出丑的事。”

  他大兒子抓著臟亂的頭發,扭著腦袋在想。

  他妻子卻躡手躡腳溜進來,站在一旁給兒子講:“我的金剛兒。你不知道大王夸他啥,夸他是國士無雙。阿媽不比你阿爸,阿媽好歹是青唐國主的女兒,小時候有阿師,那國士呀,阿媽知道,那可是了不起的巴特爾。在幾千人面前,好多都是一個鄉旗,一個縣旗的,這么夸他,他能不感動?誰再說你阿爸當眾哭了,你反過來問他阿爸在干啥,為啥沒人歡呼。他保證夾著屁股逃。”

  他大兒子不想丟面子,立刻轉變自己的看法,嘀咕一句,就又說:“鄉錄上午跑草原上去了,讓我去上學,還說必須去,他會回來給你講。你說他到時候非讓我去,會不會有人偷搶我們的牲畜?他看起來也大不了我幾歲,得意洋洋的,尤其長得跟女人一樣,身上還有香味,我就想揍他……”

  他阿媽大吃一驚,哭笑不得地說:“你可沒揍吧?你阿爸晚上還要去看人家呢。”

  他大兒子說:“沒揍。要是揍了,他萬一帶人抓我呢?我吐了一口,告訴他說,巴特爾都是打仗打出來的……”

  剛說完,大耳刮子就在臉上響了。

  孩子還沒來得及呼疼,就被撒力罕摁一邊了,妻子拉不住,正要出去喊家里的人拉,到了門口,見著納蘭容信進來,想著自己兒子吐了他一口,這在草原上是莫大的污辱,說不定是來告狀的,現在他阿爸就打起來,再告狀,那不是打得更狠,納蘭容信迎頭來了,嘴里還喊她,沒辦法,她沒敢應,一扭身,又低著頭往里頭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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