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明誠一大早起床。
他沒在四周采石,迫不及待地到狄阿鳥那兒,將許多司地局記錄下來的資料收在手邊。不是他無緣無故熱心,這不僅僅是出于尋找暗河的興趣,他突然發現自己竟能通過這種方式幫助雍家戰勝強敵。
狄阿鳥分派了兩個中參協助他,因為尋找暗河還是件跑腿的事情,就又派鉆冰豹子在當地軍府調集人手。
狄阿雪也格外興奮地投入進來。
上手后,東夏翔實的地輿記錄令王明誠有點意外。
記錄的書寫全部都是簡樸精準的文字,容易閱讀,不少地方還用到了簡單的幾何,地圖上甚至連地勢的高低都能一目了然……之前,王明誠在狄阿鳥提起這個事情的時候,只是不愿意得罪人,用了一個“假地貌”的說辭,而實際上,他是在小看東夏,一個草建幾年的草原國家,盡管有心勘輿,又有什么手段和方法呢。
讀了這些資料還有東夏人的大量推演文稿,他的念頭就改了,不但改了,而且驚嘆。整個東夏對地形的考察嚴密到每一里都有數據,傳聞中迷路的區域,羅盤不能用的區域,都被標準清楚,地形高低都被計算出來,而且還在地圖上表示得明了,與中原的地圖比起來,總讓人覺得東夏的地圖才是真正的地圖,哪怕一般人出于直觀,看山要是山的模樣,認為東夏的地圖復雜、古怪,但放在王明誠眼里,這簡直就是地輿史上的開創之舉。
雖然沒有學習過幾何,但這也難不倒他。
他精通算經,同樣可以用較為復雜的辦法計算,有參士和狄阿雪的幫助,梳理起資料還不成問題,盡管如此,他還是希望能得到一冊“幾何”,并在著重記下來,希望自己手邊能備上。犍牛要學習識圖畫圖,里頭有人手邊是有變相的幾何學,中午的時候,狄阿雪出面給他討了,他上午梳理資料,下午就閱讀幾何。放在算學大家眼里,幾何更多的是提供一種新的方法,是可以觸類旁通的,一下午除了幾個讓他覺得難解的地方之外,對于幾何的認知是已經有個大概了。
回頭把自己要請教的問題列出來,問參士,參士回答不了,是只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而對于精通算學,需要觸類旁通的王明誠來說,他是要系統地換一種認知地輿和圖形的方法,自然無法滿足,問他們誰的幾何學得好,他們回答說“大王”,書都是大王參與編纂的,他將信將疑,然而再問狄阿雪誰的幾何學得好,卻又是一個意外的答案“我阿哥,‘幾何’是范老博士先寫的書,后來他和范博士一起改編”。
話把王明誠震到了。
他想以狄阿鳥繁忙,也不會有時間給自己講解幾何,只好把這幾個問題撇到一邊,等吃晚飯的時候,趁著面對面問幾句。
不料,他癡迷在里頭,對旁事漠然。
晚飯前,馬鳴好一陣,他根本沒注意到,等喊吃飯的時候,一問紅著眼睛的狄阿雪,才知道狄阿鳥已經帶人走了。
雖然在幾何上殘留了幾個難題,但這不影響他對照著讀本進行應用。
王明誠是個掌握方法的人,目前是要定下方向和方式。他逐步排除現有的幾種假設,因為這幾種假設在驗證過程中沒有出現符合的情況,另外就是再一次將地貌的考察匯總,將現有水源點重新排列,希望從中找到什么,一個大膽的假設被他豎立起來,不是東夏的地輿專才不頂用,而是暗河經過了變動,為此,他計劃丈量附近的山體錯位,看看二者之間有沒有關系。
假設了,等于就有了方向。
有了方向,就是利用現有的資料支撐對方向性的假設,接下來就是實地勘察,進行驗證,然后再得出結論。
接連幾天,他都把時間用在上頭,避免東夏征集了專才來,大伙還在原路上晃悠。緊接著,軍府送來了那名僧人,令他驚喜交加的是,這僧人就是慧元,而且兩人在交流上毫無障礙,撇開他有沒有為土扈特大汗送信,水源分布他是肯指出來的,有好幾處暗泉,東夏舉全國之力都漏了過去。
五天一眨眼就過去了,已有一兩位地輿專才來到。
軍府也撥來一支上千人的隊伍,這是在他們這些人實勘的時候,用來步步挖掘,插三角旗用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兒,王明誠心里突然多出了一絲不安。
他總感覺著這個事情已變得大張旗鼓,好像有奸細在周圍觀察一樣。而且一說,狄阿雪就笑話他,說:“拓跋氏的內奸就是想知道我們干什么,也不會趴在周圍呀,通過別的途徑就能知道。真趴到周圍,這荒漠上杳無人跡,不是一下暴露了嗎?”王明誠一想也對,但還是心神不寧。
為什么心神不寧,他也說不上來。
算著日子,狄阿鳥恐怕還得十幾天才回來,漁陽方面征調專才,也是一件滿世界找人的事兒,一時之間,他也不為日期著急,一遍一遍審視自己的假設,和先來到的幾個專才商討。
這天下午。
他和幾個人一起出來,測量、計算山體斷裂錯位的高度,迎面碰到了幾名騎士。
為首的是個傲慢的年輕人,二十出頭的模樣,一身文士打扮,袍子上繡著花鳥,頭衣上伸出兩只長長的幘耳,頭衣額前鑲嵌著一塊四方的紅寶石,人吹著口哨,游山玩水一樣在馬上晃來晃去,大拇指上掛的馬鞭時而被他揮動得轉呀轉的,雖是一副紈绔無賴相,但身體卻顯得精壯,肌肉把文士袍撐得塊壘分明。
他肩寬腰細,坐騎后面還拖著兩匹馬。
一匹馬上掛滿弓矢,彎刀,斧片,水囊,牛皮袋,甲具捆,另一匹馬上扎的東夏士兵常用的“兵扎捆”,“兵扎捆”就是用牛皮或者氈毯卷起來的行李,長寬極有講究,正好放在馬背上而不嫌累贅。
迎面交錯,眾人全盯著那顯眼的青年瞅。
那青年本來還在瞇著眼睛哼唱,突然,就呼一聲:“慢著。看什么看?沒見過爺么?大王呢?去。給爺帶路。”
說話間,他從馬屁股上摸出冊書,左右看看,打開,翻好,緩在馬鞭柄上打卷握住,像一邊趕路一邊看書一樣。
跟著王明誠出來的幾人雖然騎著馬,卻都是文士,大伙說走就走過于隨意,也沒讓犍牛一道,甚至是有心擺脫,包括老參與的狄阿雪,見著這無賴模樣的,正怕他攪纏,都有點兒莫名其妙。
其中一個就說:“大王前幾日進了瀚海。”
他也是好心,回過身斜斜指著方向,告訴說:“那邊是我們的營地,你過去,向鉆冰首領報到吧。”
年輕人兩眼一緊,把書塞馬鞍旁邊了,咳嗽一聲,卻露出幾絲笑意,像是松了一口氣,口中說道:“哦。原來大王不在呀。勞煩幾位回去一趟。回去一趟。讓鉆冰那個死貓滾過來給老子報到?爺給他報到?!”他扭過臉來,問幾位一道的騎兵:“爺能跟他報到嗎?大王召爺來,那是向爺問戰的……對不對?!趁老子讀書養性去,他鉆冰豹子成人物了,得讓他滾出來接老子。”
騎士“恩”了一聲。
幾個文士正發愣。
這年輕人一看就不好惹,言語里透著威脅,卻是不肯調頭去找鉆冰豹子。太沒面子了。大王見了自己還客氣著,任這小子威脅?可是不去,這小子一臉楞相,要是動手動腳怎么辦?秀才遇兵,吃虧呀。
王明誠也體會到了,抱了抱拳道:“這位公子。我們都是大王請來勘測暗河的,不是你的傳令兵?”
那公子模樣的一怒之下就要掄馬鞭,旁邊的騎士探出身子,一把抓到他手腕,給按上。
那公子也變化快,“哦”地一聲,笑了,卻是說:“原來是大王請來的。那就算了。家令……你派人去,讓鉆冰豹子爬來見我。”
旁邊的騎士應該就是他的家令,連忙給王明誠幾個人擺手,讓他們走。
王明誠幾個也不愿和個無賴糾纏,趕馬就走,里頭終是有人好奇,一邊調頭看,一邊說:“他挑釁鉆冰統領,一會不會打起來吧?”
陡然間,他嚇了個機靈。
不是他不經嚇,那無賴公子一聲怪叫,讓人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人家卻是在那捧著兩個胳膊,動情地唱詞:“讀了三年書,心里只想哭。阿哥召我來,才敢把腳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