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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節 不做蒼狼做兩腳羊

  (差點漏傳)大本營動用的是三個夏州的縣旗。

  這三個縣旗都是包蘭身后的屯旗所在,按照距離而言,準備最足,出于迷惑敵人的目的,亦是沒有破綻。

  這三個縣旗還會留下一些人,但是因為戶數眾多,仍過兩萬之數。

  因為是屯旗,三縣旗百姓主體是當年狄阿鳥分離在此的東部黨那各部,當年屯在這兒的都是編簽下來的窮部族,在鎧甲、兵器和馬匹的數量上遠不及漁陽和湟西周邊,也比不過東夏草原北部的縣旗,但游牧人善戰的色彩還在,于定夏二州的縣旗而言,百姓們的尚武之風居首,參加的軍事訓練最多。

  雖然一眼望去,綿延三五里的陣營中百姓衣甲參差不齊,顯得雜亂無章,但馬匹的比例仍然可觀,隊伍也不乏秩序,鄉旗塊塊也還算整齊。

  他們在高處低處打著鄉箭的旗幟晃動,像是光禿禿的山地上長出滿山遍野的林木。

  接到奔赴戰場的命令之后,他們沒有漁陽及湟西的縣旗那么踴躍、亢奮,但也發出沸騰的喧囂,很多身穿白衣,年齡在十五到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騎著馬在陣營前面奔馳,在馬上展開雙臂,掛鞍俯沖,快馬上跳上跳下……

  定國年,他們屯到奄馬河套,這個年齡的人正好十歲到十八歲之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們見證著東夏的變化,長大了,還曾被強制入學入編,和那些出身低下的父祖全然不同,身上流露出新一代東夏人的性格——自信、陽剛、張揚、驕傲,而且身體多數比這個年齡時的父叔高大。

  他們把面臨的戰爭當成和伙伴之間比賽的展示,爭穿白衣,淘換戰馬,把往常軍事訓練中得到的本領毫不吝嗇地展現在眾人面前。

  因為他們的縣旗就在附近,送父祖兄弟和丈夫的女人成群結隊。

  他們等父祖兄弟丈夫快要出發的時候,聚到一隅去,等待官府對她們的征召,介時運送糧車,幫助救護傷員,此時,看著那些馬上天驕們故意在眼跟前奔馳,便紛紛沖他們尖叫、歡呼。

  少年們無不驕傲興奮,奔馳得更像閃電一樣,在馬上拽弓展臂,有的騎術出眾的,竟然趟過去,向心愛的女子獻吻。

  常設兵抽調出來的犍牛趕著馱著兵扎捆的馬匹扎進去,前往自己負責的鄉旗,協助馬丞們將百姓管帶起來,往年他們就都會輪換下鄉旗,和馬丞們一起訓練青壯,現在更不是問題,也不會起任何波瀾。

  一些鄉錄聚集到一塊兒。

  等待他們的是縣旗或者州里的贊譽和批評。幾個鄉錄因為登錄名冊不利,在協助官府的準參的檢驗下,錯誤較多,正受上官訓斥,他們心里也是懺悔的,因為說開拔就開拔,一旦造冊有錯,很小的錯誤,在百姓參戰出現傷亡之后,因為名冊的問題得不到撫恤,那就變成天大的事情。

  午后,隨著牛角的呼應,隊伍開始一波一波開拔。

  隨著他們的出發,禁令已下,包蘭城反倒安靜下來。

  包蘭因為城大,雖然不是州城,被稱為府,里頭官府衙門,府學,郎中院,過所局,郵驛一應俱全,街面上的鋪面雖然仍在開著,但多數鋪面已經不見了男人的面孔,而支撐門面的女人們畢竟不常在店鋪出現,每逢有人進來撂下東夏幣買走東西,都要絞盡腦汁去算賬,有的嘴里會念念有詞。

  熟食鋪的張天鵝要例外一些。

  她是從定州搬遷過來的,家族有經商的傳統,算賬不是問題。她家在河套上有一塊地,因為來到之后,短短三年竟然添了兩個孩子,而且運氣好,一個也沒夭折,十五、六歲的大孩子要入府學,又有兩個拖油瓶,丈夫不肯再讓她干活,多雇了勾欄中人,讓她進了城,開了個鋪面賣熟食。

  包蘭是商道西出之地,東夏地方上平靖,不像劉裕的勢力范圍,關卡遍地,殺人越貨經常出現,往來商賈多,作坊多,受雇傭的人也多,在外頭吃飯的人就多,熟食鋪子一年之內擴大了兩次,也不得不雇傭人手,現在都快抵上大半塊地的收入。不過家里還是沒有資格雇傭掌柜的,張天鵝就背上背一個,懷里抱一個坐在柜臺上收錢,一邊收錢,一邊審視那些來購熟食的顧客。

  這幾天的生意仍然不算壞。

  包蘭官府上人外出吃飯的多了,有的是東邊來了同袍,有的是太忙,忙完錯過了伙食,到街上吃一些,再加上還有一些女工,也不顯太蕭條……這會兒,她注意到一個神色有點兒躲閃的男人。

  這個男人不算是生面孔。

  他經常在這兒吃飯,食量很大,往往用金銀而不用東夏幣,一找他東夏幣,他就現出遲疑,好像東夏幣不是錢,難為住了他一樣,而且他總愛一個人來,帶上好幾個人飯菜走,如果碰巧碰到穿著官服的東夏人,就有意無意地躲避,前兩天幾個馬快進來盤查,要了一下他的銘牌,倒也沒有問題。

  很有可能會是新搬遷來的,在別地方呆慣了,對東夏還不習慣。

  對于這一點兒,張天鵝比較興奮,他們家也有剛搬來的時候,只不過丈夫有同鄉在,落戶順利多了。

  剛搬遷來的人,無論他之前是否有錢,他總缺乏營生,尤其想在府城謀生,而且還得有地方住。

  張天鵝的娘舅是定州的大商人。這娘舅琢磨包蘭城琢磨多了,一口氣在包蘭城買了七、八套宅院,因為娘舅本身不在包蘭,就給張天鵝一定的傭金打理,張天鵝就想主動問問這人,買不買,或者說租不租。

  今天這男人又來了,還帶一名面孔陌生的人,莫不是他已經在謀差使了?

  或者正在委托面前這人幫他?

  不對,這是他一起的吧。

  張天鵝很快就看出來了。

  這個新面孔操著濃重的部落音。

  他比那男人威武,鎮定,兩只眼睛充滿野性,盯著自己時毫不掩飾色欲,干什么事兒之前,都會讓那個男的反復說明,甚至都不知道吃飯前凈手是東夏王強加給東夏人養成的習慣,張嘴對著洗手用的水海喝水。這也不像是長時間當地居住的人。

  張天鵝已經盤算了,生意更好做了,如果是兩戶人,正好可以一起租一套院落,而不顯得空閑。

  她低聲給自己的伙計說:“小駿兒去旁邊聽聽,他們要說到租房屋買房屋,你就告訴他們你東家有。”

  小駿兒只是個十四歲的幫工,還要去學堂,不過出了名的機靈,有時候生意就是這樣,不在于年齡是否小,是不是半工,機靈才能幫著東家掙錢,為此張天鵝多花了兩個銅幣,說讓他買書本。

  小駿兒在那兩人旁邊擦桌子,張天鵝則死死盯著,直到新顧客上門,呼她招呼。

  新顧客也是個奇怪的人,不過張天鵝也是見多識廣,一眼就瞧出來了。

  這是官學里的人,剛發了刊印的書,手里拿著呢,衣裳是辮線褂,棉布質地,褐底灰邊,銘牌系在外頭,而且肩膀上系著一條絲巾,這是官學的招牌打扮,不過奇怪的是,他沒有帶綸巾,也沒有加冠,頭發也沒髡,束在腦后,腦門上還箍了繩圈玉。見了這樣的人,要稱呼先生的,張天鵝嘴快,張口就來:“先生要點什么?上好的牛肉包子,中原正宗的板筋面,醬汁鹵肉……”

  客人很謙和,大概對這些食物不熟,還是說:“還是水煮羊肉,加點青鹽,煮透的磚茶。”

  張天鵝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

  不是她沒有水煮羊肉,不能加點青鹽,再倒壺濃茶,而是她想讓顧客記住她的熟食鋪,這牛肉包子,中原正宗板筋面,醬汁鹵肉……都是她的招牌,她生意為什么好,草原上往來的人一吃就記住味道了。

  她就說:“顧客你有所不知,這些食物美味。今天先來點嘗嘗,覺得好吃了下次好再來……我就替你做回主。”

  顧客一點頭。

  她肯定顧客不知道吃什么才要的水煮羊肉,大喝一聲:“嬤嬤。切半斤醬肉,調拌個筍子,配碟花生,另外來一屜包子。”

  要上茶了,她只好收回偷聽的小駿兒,大叫:“阿駿。麻溜點兒,給客官上一壺燒得透透的熱磚茶。”

  回過頭,她又問:“先生。酒能不能要少許?我這兒有登州龍城運來的汾酒白干,出了名的香醇濃厚,大王題過字寫過文章的。”

  那顧客笑道:“那來上幾碗。”

  小駿兒已經跑回來了,站在那顧客面前告訴說:“是白干呀。先生。不是奶酒,幾碗你就被撂翻了,待會兒咋回官學?要學生說,你就要二兩吧。二兩正好嘗嘗。”

  張天鵝剜了小駿兒一眼。

  不過,她也知道小駿兒說的是實話,官學里的人,讓他給喝醉了,給抬回去呢。不過二兩也太少了,這阿駿?

  那顧客問:“二兩是多少?”

  張天鵝立刻找了一個酒盅,告訴說:“就這么多。”

  顧客愣了一下,哈哈就笑。

  聽到了笑聲,兩個被張天鵝盯上的客人露出驚色。

  那個最近的生面孔一手拽住另外的熟面孔,喝道:“別看。是撒力罕。”

  熟面孔說:“撒力罕。那個聞名的巴特爾。不可能。他一身官學的打扮,手里拿本東夏紙。”

  生面孔忍不住側目,眼里露出震驚之色,卻飛快回過頭,低聲說:“就是撒力罕。他怎么能一身這打扮?他阿娘的怎么成了這打扮,手里拿本東夏紙?這是要去學認雍字嗎?他被什么迷了心吶?你別動,千萬不要讓他注意到咱們倆,他阿弟被我殺了,他認出了我,就壞事了,咱們倆今天誰也跑不了。”

  然而,他們旁邊有空位,小駿兒是要把人帶回去的。

  熟面孔緊張地看著,生面孔則掩著臉背對著,兩人都是心驚肉跳。

  眼看快走近了,撒力罕有點雷人,說:“我還要等我們縣旗的同窗,起碼七、八個人,待會兒按我要的,一人給他們要一份。”

  小駿兒看看前頭的桌子,小八仙桌,坐不下,就說:“先生你不早說?樓上有廂房,快跟我上樓,搶個廂房等他們。”他調轉頭引路,邊走邊說:“你們是不是要商量打仗的事兒?我們學堂的先生說,十五歲以上去戰場……可我才十四,冒充也冒充不了。唉。要不然,再不聽東家訓呢。”

  他們咯噔、咯噔上樓。

  樓下心驚肉跳的兩個人終于肯抬起頭,熟面孔望著樓梯,不敢相信地問:“巴依烏孫千戶。你看清了?真的是他?”

  那個生面孔就是巴依烏孫,只不過粘了馬鬃毛做過偽裝。

  他也怔怔地盯著樓梯,接著帶著嘲諷問:“你也看清了?是一本東夏紙?他好好的巴特爾不做狼,學做中原兩腳羊……他非是瘋了不可,他是要告訴狄阿鳥,他從此不碰刀槍,向狄阿鳥乞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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