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月。
秦禾一回來就覺得住不習慣了。
成群的仆役面前趴著等著伺候,皇公命婦眾星捧月,偏偏她就是覺得哪別扭。長月已經有蟬了,鳴叫得厲害,秦禾自己的事,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覺得一陣陣煩躁,不時會與她母親鬧騰說:“長月城我都住不慣了,飯都吃不下,一吃就吐呢。”她母后尋著不對勁,問了些問題,喜色就飛上眉梢了,二話不說派人去太醫院請太醫。太醫來一檢查,下了結論,確實有了。
說是太醫有辨認男女的辦法,皇后叫上一大群太醫來辨男女,把一群太醫為難得。
皇帝也聽說了。
女兒回來,他心里也充滿著親情,問這問那。
一說狄阿鳥家仆役少,眉頭給擰上。一說狄阿鳥把她扔空房子里,搭理得少,眉頭擰上了。一說和其它妻妾鬧別扭的時候,眉頭又擰上了。直到秦禾把原因道明,他發現女兒沒有受委屈,眉頭就又舒展了。他也想通過女兒更了解東夏,問女兒宮殿什么時候蓋,兵有多少……高奴之戰是怎么打的。
秦禾怎么知道?
秦禾不出門,閱歷又淺,就知道說:“阿鳥怕蓋宮殿蓋得不好將來還得重新蓋,白花錢。他哪有錢,國庫也沒錢,打仗全拉了出去,管庫的都哭著不讓拉,找他阿媽告狀。現在呀,他更沒錢了,我穿長裙,他都嫌費布料,他光有羊和馬,去年避暑我去看過,‘嘩啦啦’地從河水趟過去,過也不過不完,阿雪看上一匹胭脂馬,還得自己去捋,跟馬斗一天,才牽回家。不過我們家的兵挺多,一發錢,就得印錢,就那還不夠發。高奴呀,高奴是草原,有條河,一打,敵人就投降。一打敵人就投降。反正他們沒吃的,又打不過我們,全投降了,投降又放走。”
皇帝聽得云山霧罩的,問給她的仆役呢,這些仆役里頭,有很多是皇帝埋下去,認為能夠起到間諜作用的。
一問,秦禾就說:“不干活閑著還領零錢,阿鳥就說讓他們自力更生,趕大街上了掙錢去了。”
皇帝不用說話,皇后跟上話了,訓道:“你傻呀你。那都是從家里帶去的人,是你的娘家人,他說趕出去他就能趕呀?啊?你身邊的人你不護著,父皇母后又不在身邊,你這不是任他欺負嗎?”
秦禾爭辯說:“家里的錢少。白養著,我也知道算賬呢。”
夫妻倆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
秦禾又說:“廚子開飯館都發財了,他們自己也愿意的,阿鳥讓管家借給他們錢蓋酒樓,他們還給我們家分錢呢。”
秦禾發現父皇母后太煩了,起身就走,去休息了。她走了,夫妻兩個不免拌嘴吵架,埋怨對方生的女兒笨。吵完,皇后下結論說:狄阿鳥會哄,你能怎么辦?生在咱們家族,不錦衣玉食受得了?偏偏禾兒就能適應,這一回來,有人伺候,還來一句住不慣了,唉,哪是住不慣呀,苦日子過多了。
皇帝其實不覺得過點苦日子有什么不好,氣的是女兒沒本事。
住了兩天,皇后就又發現了一個事,秦禾不讓宮女給她下跪,說拉著一起玩就讓人家與她一起玩,見了大的宮女還叫姐姐,娘姨……往年冬至回來,住的日子少,今天這一回來,特別明顯。
皇后一愁,又連忙告訴皇帝。
皇帝也連忙跑跟前,與秦禾講綱常倫理。
秦禾被東夏人給影響太深了,爭辯說:“你要讓人真心愛戴你,表面上磕頭有什么用,阿鳥從來不胡亂讓人磕頭,可人家不照樣都聽他的。”
夫妻兩個被弄得沒脾氣。她在長月,時不時還會去看狄寶,還會叫宮中吃飯,狄寶性情古怪,時不時會堅持吃什么白水煮羊肉,有侄兒侄女笑話,她就一叉腰就痛罵:“我們東夏人就是這么吃飯,咋了?好漢都是這么吃飯的?那秦勤。問問你阿爸,當年你姑父幾百人把他打得河邊亂跑,張懷玉鳧水帶他過的河是不是?告訴你們,敢看不起我們東夏人,姑姑揍死你們。”
為此事,長月城都議論紛紛。
皇后召幾回命婦,再不敢讓她們來陪自家女兒了,太丟皇室臉面。
董云兒回長月了,天天帶褚怡幾個女子來宮里玩,幾人坐在一起,就講狗和馬。這都是男人喜歡的東西,皇后本來還以為秦禾會膩乎,沒想到秦禾也癮大,能說十幾個狗的品種,說著說著,還給來拜見她的東夏人要了一只哈撒兒狗給皇后,自己是替母后一天到晚訓練狗站起來,臥下去。
皇帝約談了董國丈幾次,除了探聽東夏虛實,言談中不免帶點埋怨狄阿鳥對他女兒不上心的意思。
董國丈幾猶豫,就說:“公主回來告訴你的?你別聽她的,狄阿鳥對她好得不能再好,吵架,多是怪公主。你不知道,人家嫡長子跟在軍中,她看桑葚熟了,非讓人家爬樹給她夠桑葚呢?帶著丫鬟,拿著繩子去抓。”他苦笑說:“嫡長世子,那可是將來的一國之君,她都能驅使著去爬樹夠桑葚,狄阿鳥都沒辦法,一說,她就罵狄阿鳥窮,最后不是派人出去沿大街給她買?”
皇帝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只是說:“什么世子?只有禾兒生下來的才叫世子,其它的,作為宗主國,朕一概不予冊封。”
這種事,董國丈只能站在秦禾這邊了,詢問了幾句,輕聲提醒說:“東夏人怕是更認李氏。李氏帶兵打過仗,立國的時候就立了大功。眾人信服她,狄阿鳥也尊重她,怕更易不了世子。”
皇帝打鼻孔里哼了一句。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東夏兵已經過王河了。”
董國丈笑道:“過了又能咋的?別等著他作攻打陳州州城的助力,他打到東涼城去那都什么歲月了?”
皇帝淡淡地說:“沿途皆降他狄阿鳥,東涼城,十萬大軍打不下來,他一到,開城獻城了。健布派的人剛回來,給朕帶回來一句話,朕都沒想到。他說狄阿鳥之志不在陳州,而在于雍室大義,破陳州州城指日可待。”
董國丈愕然。
他品了一品,反問:“雍室大義是什么意思?”
皇帝冷笑說:“朕怎么知道?他是想告訴朕,狄阿鳥出兵,就是為了報朕的恩吧。你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有沒有吐露過自己的心思。”
吐露過。
可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呢?
董國丈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他說,他不會與靖康為敵。”
皇帝笑了,點點他說:“也是為他說話。”
他站起來,突然背過身子,問:“朕陳兵在外圍,把州城讓給他狄阿鳥怎么樣?戰事比朕想象得順利,王師好整以暇,屯重兵于周圍,看他得了半壁陳州,走還是不走?”
董國丈聽出來什么,著急地說:“他要是不走呢?”
皇帝沉沉地說:“他不是講到大義嗎?朕為天下雍人復陳州,也是大義在手,他不走,朕就把他圍困到陳州涼北城,正可為將來除禍患。”
董國丈手里的手杖“啪”地一聲掉地上了。
但是他一句話也不敢說。
皇帝不是問他,不是與他商量,而是作手布置,他敢輕言一句,就會被質疑,就有可能被冠上私通狄阿鳥。
出了皇宮,他一下覺得自己老了。
之前,他自告奮勇去東夏,自以為在為國家出力,為天下雍人的兵事勸說狄阿鳥,結果呢,狄阿鳥出兵了,死傷再少,圍殲三十萬,能少到哪去?自己可著老臉,給狄阿鳥拍胸脯,到頭來,皇帝竟然用半個陳州在引誘狄阿鳥,只要狄阿鳥流露出貪欲,數十萬伐陳大軍打的就不是陳朝余孽,而是盟友。
這樣去了回來,一個不知不覺踏進去的陰謀漩渦就在腳底下了。
他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真的是多事,為什么自告奮勇去東夏呢?人家東夏本來就是要出兵的。又為什么給狄阿鳥拍胸脯呢?皇帝一句話,自己拍胸脯有用嗎?這回到朝廷,皇帝非要從這兒探知東夏軍情,狄阿鳥敞開軍營供自己逛,能逛出來什么?不說還不行。說了,現在又換來皇帝明白地告知自己的一個陰謀。
雖然不通兵法,董國丈也知道,狄阿鳥三萬人過王河,陷入重圍,幾十萬甚至上百萬靖康軍隊在陳州殲滅他們,真的是太容易了,這比直接去伐東夏,輕易得多,簡單得多?
他喃喃道:“鬼才知道誰是誰非,打死我以后也不摻合里頭的事情了。”嘴里雖然是誰也不向著,心里卻是想:狄阿鳥并沒有占據陳州的想法,希望他頂得住皇帝故意拋給他的誘惑呀。
能不能抵得住,他本來還是有信心的。
但是皇帝只一句話,就把他打入萬丈深淵。
皇帝說,陳州州城是陳國國器所在,但凡一國滅另外一國,得了國器和宗廟,那便是接手,不相信他狄阿鳥能夠不動心,除非他沒有野心。
有了這句話,董國丈倒再也不敢肯定了,陳國方圓萬里,人口雖然不比中原,只怕也能上千萬,這是多大的肥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