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和東夏溝通的時候,健布就有意無意瞄上李思廣,李思廣起心避嫌也還是逃不掉。
這一次,健布派人與狄阿鳥通氣,請狄阿鳥來受降,派去的又是李思廣。李思廣自然能夠明白健布的好意,不是他不能派其它人,只能派自己,而是自己去了東夏營地,能與狄阿鳥私底下說話。
私下說話不一定是對朝廷有利的好事吧?
李思廣理解不透。
他理解不透,狄阿鳥卻理解得透。找個狄阿鳥信任的人,私下告訴朝廷的真正用意,這是健布在示好,在降低東夏的戒心,在玩透明化,避免東夏懷疑來懷疑去,妨礙相互之間的信任。
李思廣坐去狄阿鳥面前,李思渾也在作陪,說到拓跋巍巍離世,遺囑是投降東夏,投降他狄阿鳥。
狄阿鳥心中不免感懷。
他淡淡地說:“比拼胸懷。拓跋老汗也不甘示弱呀。”
李思廣笑道:“阿鳥這是具備了折服仇敵的風范呀。關鍵是這個去不去。”
他瞪了一眼顯得沒規矩,扒水果啃的李思渾一眼,他不知道東夏人的古怪,心里為自己這個弟弟發愁,心說:“你姐在,你肆無忌憚也就罷了。你姐現在不在了,他是你的主君呀。你怎么能這樣呢?”
李思渾絲毫沒有覺悟,啃著一顆巨大的桃子,跟他哥說:“我們大王要求我們做雅將,還不就是這目的,戰場上打贏敵人,戰場下折服敵人。我現在也在讀書,覺得這個雅將不讀書不行,不讀書就成博二愣了。”
他說的博二愣除了博小鹿再無第二人選。
一說“博二愣”,狄阿鳥笑了,轉身就找參士記錄:“記下來,待會兒讓大本營安排,可以讓博二愣進發涼中城了。”
他突然站了起來,笑道:“健老爺子也是客氣,害怕孤沒有功勞了嗎?陳都是孤的,至于那些想投降朝廷的人,就讓他們投降吧。老爺子一激動,死罪可免,但活罪還未知,出于對他的敬重,這個功勞給他啦。”
李思廣愣了一愣,反問說:“我來是要請你去的呀。”
狄阿鳥一連搖頭說:“不去。不去。老爺子也不容易。再說,人投降,選擇是自主的。”他又說:“盡快安排他們投降,孤的軍隊要盡快開向陳都。戰爭越快結束越好,眼下已經快要進入夏天了,天氣日趨炎熱,孤在考慮,要讓將士們在酷夏到來之前歸國,避免酷熱帶來的傷亡。”
李思廣還在力主勸服,苦笑說:“受個降能拖得了幾天?日子一定,一兩個時辰的事兒。”
狄阿鳥笑道:“啊呀。那你就別管了。你回去給健老爺子講,投降誰都一樣。孤有戰敗之功,他有納降之功,已經分潤了。”
李思廣沒能請去狄阿鳥,回去了,給健布一講,健布不停咂舌。
狄阿鳥不肯要,他肯要嗎?
健布這就問:“私下說話了沒?”
李思廣說說了,把私下的話復述了一遍。
健布想了一下說:“你要多為他分析,話沒說透,人家還以為我在假謙讓呢。再去。”
李思廣沒辦法,就又去了。
第二次再去,投降接收的事已經在議程上,日子都定了,狄阿鳥仍是不肯。
李思廣懷疑他和健布雙方都怕對方是客氣,私底下勸了一下,眼看勸不了,又走了。
一回去,健布著急了,日子都定了,他狄阿鳥不來,朝廷上的大臣就來了,人家不一定怎么安排,立刻就派李思廣安排第三次。
這個時候,李景思已經在安排投降了,軍隊也多數放下了武器。
狄阿鳥拔營了。
他麾下的士兵先頭已經開赴,自己也在戰馬上,說:“我已經派出使者,前去勸降拓跋曉曉,陳都是孤的,這就夠了。”
這一次健布下了死命令,李思廣沒有辦法,害怕回去難以交代。他突然轉過一念,覺得自己應該拉李思渾回去,讓李思渾與健布講,證明不是自己不出力,而是人家東夏王推這功勞,就說:“阿鳥。既然你要往涼中城進軍,這一分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就讓思渾再多陪我兩天吧。”
狄阿鳥對此不持異見,飛快地答應下來,就讓人去行軍隊伍中揪李思渾。
李思渾怕還有仗打,自己留下了,打不上,十二分不情愿,跟在李思廣身后一個勁兒磨嘰。李思廣一路也還在教育他,說:“你在阿鳥面前規矩一點兒,別不懂事。思晴要是還在,你想咋樣咋樣,可她不在了呀。沒了你姐,不叫一家人。萬一你被人揪了錯,就是阿鳥念著思晴,也沒旁人為你說話呀。”
李思渾被他教育多次了。
一說就不服,李思渾吼道:“我怎么了我?我啥時候沒規矩了?我想來想去,我沒啥錯的呀。吃桃子怎么了?他做大王的,還小氣到有桃子不讓吃?”
李思廣被氣到了,舉起馬鞭就想抽他,想起他一個人到東夏避禍,這多少年了,又不忍心揍他,只是用馬鞭指了他問:“這不是桃子不桃子的。君賜爾食,爾當食,君不賜,你就任取,在哪說的過去?”
李思渾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反過來哄他哥哥說:“哥。你不知道情況。大王他不會生氣的。別人也都是這樣,不會生氣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們東夏的事兒你不知道。張鐵頭你聽說過吧,他最愛干的一件事就是去大王家蹭飯吃。大王到了北平原,一見要吃飯了,他就不走,跑去問有啥飯吃。有次大王煩他,問他,你不能回你自己家吃飯嗎?他厚著臉皮說:我女人做的不好吃。”
李思廣將信將疑,飛快找到一個破綻,反問:“張鐵頭鎮北平原,家里沒廚子?”
李思渾笑道:“我們大王就那點仆役,誰好意思超過他呀。張鐵頭家后來有了吧,前頭沒有,聽說去他們吃飯的將領說,他們家包的餃子都是黑的。他拉誰回家吃飯,誰皺眉頭。”
李思廣沒忍住,撲哧笑了一口吐沫。
李思渾說:“你別以中原人的眼光看我們東夏。我們東夏就這樣兒。我要往那一坐,桃子也不敢吃,大王還會問我,思渾,你今天咋了?生病啦?找孤有事兒?你說沒有,他還急了,會問:是不是出啥大事了?哥,我們都有分寸,惹不到他厭。”
李思廣還想說什么,嗒嗒的馬蹄聲驚擾到他,一行的騎兵都在問誰跑這么急,迎面來的騎兵已經呼喚他。
他站定等待,對方已經大聲喊叫了:“李將軍,有沒接來東夏王對嗎。大將軍趕緊讓你去一趟。”
他害怕健布有什么要問的,一扭頭給李思渾說:“你跟我一起去,在外頭等著我,讓你進去了,你再進去。”
到了健布的大帳,李思廣一進去,就見健布背著手,霍霍走動。
健布還在恨恨自語:“打仗不積極,爭功跑得快。”
他一扭頭,招呼李思廣說:“是不是又無功而返呀?真正的功臣人家不來,朝廷的撫員就快到了。你說他們怎么好意思呢?人家狄阿鳥請不來,他們厚著臉皮就能到,還老早就安排日期,安排儀式。”
李思廣也愣了一下。
這朝廷派來的官員跑得也著實快了些。
軍情也沒這么急傳呀?
健布譏笑說:“你給狄阿鳥說了嗎?他再不來,人家來了。”
李思廣苦笑說:“他不回來了。他已經拔營,往涼中進軍了。他說了,大將軍此戰幫了他,投降的功勞他不要了,接收陳都,非他莫屬。”
健布反問:“他該不是盯著人家府庫吧?”
李思廣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健布嘆氣說:“朝廷已經派人去勸降啦。還是他拓跋氏的人,和拓跋曉曉是堂兄弟吧。啊呀。他狄阿鳥只怕無法陷入涼中城,哪怕城下全是他的軍隊,拓跋曉曉一公開投降朝廷,他東夏怎么接手?”
健布說:“這家伙也是個二桿子,一臉傲氣。”
李思廣訥訥地說:“是呀。一臉傲氣。”
健布又說:“你看噢。這個朝廷派去的人是拓跋曉曉的堂兄弟,關系親近,都是拓跋氏人嘛,話好說開,利誘起來,相互之間信任度高。其次,朝廷一張口,狄阿鳥接收陳州之后,還是要把陳州還給朝廷的,拓跋曉曉還是要歸到朝廷手下,這樣一個人,本來就關系著自己的安危,他還敢得罪朝廷?投降狄阿鳥,不投降朝廷?”
咳嗽了兩聲。
健布嘆氣說:“看來功勞他一樣撈不著呀。你怎么說不通他呢?”
李思廣苦笑說:“正好思渾跟我一起回來了。你可以問問他,我費了多大功夫,沒有用呀。他就是傲,落地上的東西他不揀,他非要取天上的。”
健布格外看中李思渾,一聽說他在帳外,連忙說:“快讓他進來。快讓他進來。”
李思渾被叫進來。
健布問了李思渾幾句,聽他說完狄阿鳥的意思,嘆氣說:“你?能不能追上他。讓他回來。告訴他陳都他進不了?”
李思渾倔強地說:“陳都必進,必可由我東夏復。”
健布朝李思廣看一眼,李思廣沒好氣地說:“小孩子不知道。就知道犟。”
李思渾冷冷地說:“哥。不是我犟。這一次去涼中見拓跋曉曉的,你們知道是誰嗎?我們東夏的第一策士郭嘉。他去,他還不是空手去的。”
健布被逗樂了,笑著說:“還帶著禮物?”
李思渾道:“沒錯。我上來以前就在準備了,我是和郭嘉一起到的東涼城,我最清楚不過。”
李思廣害怕他滿嘴跑犢子,提醒他說:“那個時候,拓跋巍巍還沒死,你們就知道怎么說服拓跋曉曉?”
李思渾說:“那我就不知道,但那個時候,郭嘉就準備大量的章程。”
健布疑惑地問:“章程?”
他反問:“什么章程?”
李思渾虎虎地說:“軍事機密,我怎么能外泄呢?”
健布一揚手,輕聲道:“好。好。好。軍事機密。我給你換。我先你說個軍事機密。我就是想知道他狄阿鳥傲起來能不能有個邊。我告訴你啦。朝廷也派人去勸降拓跋曉曉了。還是一支剛剛抵達陳州的降兵,他們的將軍姓拓跋,朝廷派他去勸降拓跋曉曉。內中的關系,我剛才給你哥說了,想必你也弄不清,理不順。”
李思渾略一沉思,得意洋洋地說:“拓跋久興這個敗類吧。”
健布愣了,又看了李思廣一眼,驚奇說:“小看你小子咯。你怎么知道?”
李思渾笑道:“我們東夏人都知道這個敗類。他挑釁我們東夏,一聽說我們東夏人打過去,他就跑,先跑到劉裕那兒,又投降了中原,對吧?就憑他?早就可以殲滅他。大王說他是陳國的敗類,留著禍害陳國好,才沒把他留在東夏。”
他表情慢慢嚴肅起來,突然說:“我回去給大王說,要求你們把他交給我們東夏。那是有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情。他是我們所有東夏人仇視的人,朝廷收留他,收留我們東夏的敵人,這是不對的。”
在健布的注視下,李思渾緩緩地說:“他在雕陰拐走過我們大王的小妾,害得大王的長子因為沒有母親夭折,給我們大王帶來了天大的恥辱,就是給我們所有東夏人帶來了恥辱。如果朝廷不把他交給我們處置,那就是太過分了。”他說著說著,眼神已經狠戾,牙齒緊緊地咬著。
健布反倒笑了。
他是苦笑,這邊兩國還是盟國,一起打仗呢,那邊朝廷把東夏王的仇人已經收羅了。
朝廷也不是沒有收留過東夏的敵人,東夏每年都要抗議一回。
現在?
健布不想往該不該把拓跋久興交給他們的事情上考慮,這不是他能做主的,他就說:“不管他人品如何,與你們東夏人有無仇恨,至少他能說服拓跋曉曉。他能勝過你們的使臣。”
李思渾冷笑說:“他勝不了。既然你說了一個軍事秘密,我就還你一個,我們大王讓郭嘉準備的東西,是……”他猶豫了一下,在健布誘騙的眼神中,最終說道:“是約定。”
健布緊張了,立刻追問:“什么約定?”
李思渾說:“‘與民無擾;于民無罪;不殺降者,釋放奴隸;設官護民,融為一體,不分彼此’的大約定,這是我們東夏所提倡和見證的,也是我們東夏將陳州交還給朝廷的條件。只要拓跋曉曉是拓跋巍巍的兒子,是個英雄,他一定更在意陳國百姓,而不是一些小人許給的厚利,要是人得不到尊重和諒解,一時的厚利,隨著將來性命的飄散,有何用途。”
健布懵了。
他念念有詞道:“大約定?”
李思渾斬釘截鐵地說:“大約定。”
他得意十足地說:“我們大王說了,他要么什么也不干,要么就讓天下震動。我們東夏第一的策士連百家姓和丈量土地的人都帶上了,我們要讓陳國人得到尊重,要讓陳國人安心,我們在收買一國。你只是在收買一君,而且收買得那么虛偽。看誰能贏吧。”
健布眼神都渙散了。
他更是激動,扭頭瞅著李思廣,喃喃地說:“你妹夫這事兒都敢去干?他要當保人嗎?”隨機,他欣喜若款地說:“恐怕朝廷還在往羈縻之策上考慮,他狄阿鳥卻利用國家戰敗,百姓惶恐之際,化一國為己有。”他差點腳不離地亂蹦,一激動,就大吼道:“好一個狄阿鳥,面對面之間,早就做了安排。”
誰能抵擋住?
這是王道呀,化化外之民為王民。這是圣人做的呀。
而且是如此溫和而難以拒絕。
健布旋即訥訥地給李思廣說:“我說他怎么不要,他看不上這功勞。”
李思廣倒是擔心他忌憚狄阿鳥。
還不來及說,健布又哈哈一陣笑,說:“大功業呀。朝廷忌憚他的人更多了,但是這是我們雍室的大業呀,這是圣人才有的手段呀。生子若為狄阿鳥,含笑可癲在九泉。”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到了外邊,大手一揮,吩咐說:“擺宴。為天下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