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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節 斷臂之痛

  狄阿鳥還是可以收到軍報的。

  一抵達定州,他就已經發布一系列的命令,如果說吸引住土扈特人,打次大仗,甚至一勞永逸,狄阿孝和趙過都是從軍事上出發,那么他狄阿鳥從大局的角度,更需要解決從北方到來的威脅。

  靖康看起來平靜,其實已經暗流涌動,靖康國太強大,一旦兩國決裂,彼此征伐,他就顧不上北方。

  東夏沒有山河固塞,接壤諸國,為了避免四面皆敵的局面,一直以來,狄阿鳥都秉承著近交遠攻的戰略,而為了能夠換來高顯的和平,狄阿鳥質子高顯,施行互利免稅,甚至割讓湟東通道。

  要破解眼下的危局,最好莫過于還未與靖康交惡,先集中力量殲滅來自另一方的威脅。

  但他沒有在定、夏兩州作絲毫逗留。

  情形永遠比想象得要壞。

  消息傳到漁陽,又從漁陽傳到他面前,也速錄起兵了,他果然和土扈特人勾結到了一起,在勾連猛人各部的混亂中,也堝被叛兵包圍,不屈被殺。據說牛六斤和歇虎兒已經搶到了他的遺骸,正星夜送往漁陽。

  這是一個可怕的噩耗,也堝不但是站在他狄阿鳥一側的牢固盟友,還是也速錄的小兒子,也留樺的弟弟。

  也速錄與大兒子也慶阿失合,也慶阿率部并入東夏,小兒子也堝,其實才是東夏和克羅子部的紐帶。

  也堝其人英武淳樸,好學,豪放,開明……在一點一點瓦解猛人部族,推行施政,也堝不知道貢獻了多少功績。無論是也速錄虎毒食子,還是叛軍別有居心,這對他狄阿鳥是個打擊,不啻于斷臂,對東夏,都是巨大的損失。形勢惡化到這種程度,引誘土扈特人的結果,仍不可預料。

  狄阿鳥沒有在定夏兩州做過多的停留,為了盡快趕回漁陽坐鎮,和將士一起換乘疾行,星夜兼程。

  抵達漁陽。

  也堝的遺骸也送到了。

  也慶阿也趕到了漁陽,兩眼含淚,在遺骸下坐了整整一夜,也留樺的痛哭聲,每一聲都令人肝腸寸斷。狄阿鳥上來看了他最后……他的遺骸雖然經過保護,身體也已經浮腫了,怒目被人輕揉合上,緊咬的牙關,一顆牙齒嵌在嘴唇里,卻是毫無辦法,毫無辦法。狄阿鳥一回來,就直奔而來的,褲子都黏在肉上,渾身都是從草原上刮回來的塵土,他站在這個伙伴面前,看著這個昔日的手足,想起相識的過程,摟住埋在他懷里的也留樺,仰天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

  無論是誰?

  都會死。

  也許他也堝以他的身份,可以選擇投降,可以選擇放手。

  但是他沒有。

  為了猛人的福祉,為了東夏未完的事業,為了與他狄阿鳥兄弟一般的深情,他奮戰至死,牙齒咬破嘴唇,雙目怒睜,體無完膚……

  狄阿鳥被憤怒塞滿了。

  這憤怒不是只沖那個生養也堝,卻與兒子決裂的父親也速錄,也不只是土扈特的鐵跋真,而是一切的仇敵,一起東夏的敵人。他們和這些誓死保衛東夏的男兒們一樣的頑固,溫情化解不了他們如狼似虎之心,他們用他們不名一文的肉體換走東夏巴特爾的性命,他們只為了私欲和野心。

  這個年輕的猛族將領永遠地去了。

  狄阿鳥接過也慶阿的長子遞來的白帶,不知是不是扎錯了,卻扎到了頭上,他失去了這個伙伴,一個值得他信賴的舊友,一個英勇的巴特爾,一個悍將,他不想按照風俗,簡單地將人拋棄原野,讓野獸啃噬。

  皺起雙目,他凝視一片接來身邊的武士們,低沉地說:“為我的兄弟也堝建造一個衣冠亡陵……孤要東夏的男兒都來敬仰他,祭拜他,孤要那些敵人俯首系頸,匍匐在他的陵墓前祈求他的諒解。”

  他拍了拍也留樺的肩膀,等也留樺抬起頭,露出梨花帶雨的面龐,扶站住她,咬了幾咬牙,肯定地說:“你等著,孤去為你的愛弟復仇。東夏為他復仇。”

  他離開也留樺,一步一步向也慶阿走去。

  風卷著落葉,把陳尸的花雨臺撲打得凄厲,也慶阿突然一下哭了出來,狄阿鳥猛地走到他身邊,抱住他,拍打他的后背。

  也慶阿渾身都在顫抖,他哭道:“也堝是為替我而亡。一直以來,都是我在逃避,他才不得不奔走。”

  逃避?

  狄阿鳥心里是承認他這點兒的。

  當年草原上的一位蓋世巴特爾,因為和父親之間的齷齪,經受不了打擊,從此不在猛人中活躍。

  狄阿鳥的呼吸越來越沉重,卻鼓勵說:“阿哥。重新站起來吧。猛扎特民族需要你。需要你這樣的英雄給它新生。”

  也慶阿嚎啕大哭。

  狄阿鳥也淚珠滾滾。

  他和也留樺的孩子,被嗒嗒兒虎抱在懷里,站在不遠處,卻是指向也堝躺下的地方,嘻嘻牙牙地說:“舅舅。”

  他又奇怪阿爸見他就疼他,抱他,為什么今天卻不理睬他,就又使勁拍打雙手,牙牙念叨:“阿爸抱。”

  嗒嗒兒虎嘆了一口氣,把阿弟遞給身邊的許信,趕上幾步,去扶已經搖搖欲墜的阿爸。

  將狄阿鳥和也慶阿分開。

  狄阿鳥手里馬鞭還在呢。

  他用力攬住嗒嗒兒虎,走上雨花臺,面朝臺下黑壓壓的將士,大聲喝道:“孤在這里祈求長生天給也堝坦達安寧。孤與他結拜了三次,情比金蘭。現在他死了,孤的悲傷蓋不過憤怒,孤請求你們來為他復仇。孤,請求你們,將這些擾亂我東夏,讓軍民不得安寧的敵人都被你們取走頭顱,踢碎肝腸,孤……不信,冥冥上天看不到我東夏巴特爾的血肉、意志和力量。”

  他舉起馬鞭,折斷掉,扔到臺下。

  他舉起雙手,正反相示。

  他仰天祈求上蒼。

  在沸騰的復仇聲中,他宣布下達全國動員令:“惡狼不死,草原難寧,除惡不盡,春風可生。此次出征……孤不是要看著我們東夏的鐵騎踏碎他們的戰陣,殺死多少敵人,孤只一個用意,讓土扈特人從此在草原上絕跡,或沉浮,或滅亡,他們逃到哪里,我們就追擊到哪里,他們在那里牧過馬,我們就在哪兒插上青牛旗,他們在那里掬過水,我們就在哪兒讓他們哭啼。”

  夜晚,和嗒嗒兒虎一起回去,到了家,累到在榻上,他翻個身,爬起來詢問說:“你是不是覺得阿爸一下被仇恨湮滅了理智,要把土扈特人殺光?”

  嗒嗒兒虎說:“只是覺得好奇怪,阿爸從來沒有這么兇殘過。”

  狄阿鳥說:“一直以來,與土扈特人的戰爭中,東夏都在取勝,土扈特人去總能死灰復燃。阿虎。你考慮過為什么嗎?”

  嗒嗒兒虎陷入沉思。

  李芷趕來,本來是要督促父子二人,特別是狄阿鳥,將征塵洗去,吃些熱飯,好好休息一宿的,望了一眼,讓跟著的人先離開,自己則踏進來,也挑了個地方坐著,用柔和的目光盯著他們父子。

  嗒嗒兒虎回答說:“土扈特人藏身大漠,敗了就找不到他們。”

  狄阿鳥反問:“為什么敗了就找不到他們?”

  嗒嗒兒虎又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回答說:“大漠太大。他們是游牧部族,四處遷徙,所以……”

  狄阿鳥用手指點了他一下,回頭看到李芷在一旁坐著,欲言欲制,要求說:“聽咱兒子自己分析。”

  嗒嗒兒虎想來想去,再沒有什么了,就苦笑著,撓了一下發梢。

  李芷也覺得沒有了。

  但是他們都覺得哪不對,沒有和狄阿鳥宣布殺光土扈特人關聯起來。

  狄阿鳥輕聲問:“想不到啦?普通人都能持這些看法。”

  李芷柔和一笑,說:“難道還有什么別的原因……”

  狄阿鳥點了點頭。

  嗒嗒兒虎又陷入沉思。

  他突然才抬頭,反問:“因為我們東夏以前沒想過殺絕他們?”

  李芷吃驚說:“你這什么道理?”

  狄阿鳥卻說:“靠了點譜。”

  在嗒嗒兒虎和李芷的期待中,他低沉地說:“今年,是建國的第十一個年頭了,對嗎?這十一年里,我們東夏只有過一次國戰。只一次,便是那一次,打光了,國庫的錢,積攢的物資,而這六年,我們再也沒有打過那么大的仗,心里都是在想,打不起了……所以對土扈特人,我們都是擊敗,擊潰,消弱。卻沒有起心滅亡它。對不對?然而你們好好算一筆賬,年年耗費,比之一勞永逸,省了嗎?”

  嗒嗒兒虎干脆地說:“沒有。”

  狄阿鳥又說:“與此同時,軍民不免滋生貪圖安逸享樂之心,靠著貿易,放牧和耕作致富。我們能生活,能安居樂業,我們為什么一定要滅亡土扈特人呢?惰性就有了。產生了。甚至包括孤,包括你二叔,包括你姑父……寄希望于給敵人一個陷阱,然后把他們圈起來,要是圈不住呢,就算圈住了,打勝了,他們會不會逃脫呢?土扈特人能在大漠南北游牧,為什么我們東夏不能?”

  李芷想也沒想就說:“貧瘠。”

  狄阿鳥陰沉沉地笑了,肯定地說:“沒錯。就是貧瘠。貧瘠的土地,吸引不了我們的目光,國中的勇士,一年到頭,不知道多少盯著人家靖康,甚至無故生非,去琢磨大王為什么不和靖康交戰。”

  他看嗒嗒兒虎聽得出神,就問:“你懂了?”

  嗒嗒兒虎點了點頭,卻又問:“我們為什么不統治草原呀。”

  狄阿鳥說:“人沒有奮發之心,怎么去統治?所有的人都想著大漠的貧瘠,卻不知道孤從來也沒放棄過將那些貧瘠的土地抓在手里。是的。大漠以北,苦寒,貧瘠,可是用一百倍的土地養一個人呢?北方也有草甸,有礦藏,有山林……我們為什么不統治它?如果整個大漠和草原都是我們東夏的,還會有土扈特這么一大波的敵人嗎?沒有了。到處都是我們東夏人,我們的騎手和馬快穿梭,賊人都難有幾個。阿爸宣布不給土扈特人機會,就是趁機一統草原……我們不怕土扈特人跑,他們跑到哪,我們就追到哪,追到哪,我們就放牧到哪,規劃河山,駐兵,建旗,統算丁口。我們要像一把篦子,把草原給透徹地梳理出來,我們要做千百年來沒有人干成的事兒。”

  嗒嗒兒虎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李芷也在出神。

  大漠之王,草原上群雄沒有一個不想做,但是怎么統治,卻缺乏手段,用篦子來梳理,確實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狄阿鳥用手指在地板上勾畫,輕聲說:“你們看。我們打過去,就把通京當成我們的都城一段時間。”

  嗒嗒兒虎反問:“一段時間?阿爸你怎么能到處遷都呢?你究竟想在哪建都?”

  狄阿鳥小聲說:“別讓你阿媽知道,孤偷偷告訴你。”

  李芷想也沒想就揭破說:“你阿爸?他還想在哪建都?他就看上了北平原,絕山塞河,土地肥沃,平原開闊……他每年都派人去丈量,每年都去,都量到大名府了。那才是他理想的都城。其余個小地方,他看不上。我也是沒想到,他怎么就一個勁琢磨北平原,難道真的跟勘輿的學了風水?”

  狄阿鳥笑笑說:“阿爸連關中都看不上。關中水土漸失,王氣外流,千百年之后,還能有而今之繁華?反倒是北平原,王霸之業也。如果阿爸一生走完,來不及在北平原建都,你卻是要牢牢記在心里,看好咱家的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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