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陽周邊的軍隊,除一些直屬特別軍種,像尉遲迥的龍驤、博小鹿的虎賁,鉆冰豹子的禁衛軍,圖里牛襲的漁陽監,以及一些兵工建制外,只有中尉衙治下幾千人不屬漁陽軍衙管轄……在這一點上與歷朝歷代都不一樣,按說中尉官爵屬于九卿之一,掌直中軍權。然而一到東夏全變了。漁陽的中尉衙只不過是下轄兩個牛錄的漁陽守備力量。人數不比軍府,級別與軍府的將領相當,而且沒有九卿那樣參與朝政,督察百官的資格,禁衛軍成型之后也與之毫無干系,兩支軍隊平行。
真正重要的是漁陽軍衙。
這是東夏最大的軍衙,包含四個甲等軍府,三個乙等軍府和兩個丙等軍府。在東夏,丙等軍府是屯墾軍和部族軍,邊遠地區還多,漁陽周邊卻是幾乎沒有了。狄阿鳥一直設法控制軍隊的數量,漁陽軍衙也不例外。甲等軍府會掉到乙等軍府,乙等軍府會掉到丙級,而丙等和丙下就是裁撤的命。畢竟漁陽周邊屯墾過的軍隊已轉化為民,現在只剩兩個丙等軍府,這兩個丙等軍府,也是在等人數夠縣旗標準之后,就轉化為縣旗。狄阿鳥的大舅哥之一樊全就為此冒火,高奴之戰他獲了戰功,給分到一個乙等軍府做將軍,躊躇滿志了幾年,軍府成僅剩的兩個丙等之一了,眼看馬上要變縣旗,到時他又得拿著閑爵回家種地去。特別有意思的是,他弟弟樊缺嘲笑他,兄弟兩個鬧一架,剛鬧完沒兩天,樊缺接到命令,他的甲等軍府就給變成乙等了,那也是欲哭無淚,趕緊主動申請去邊遠地區打仗,希望能重新掙回來。
全東夏的將士都知道,沒有戰功,沒有像樣的大比成績,肯定要被逐漸裁撤。如果說士兵們感覺還不強烈,但官長,特別到了楊二廣這一級,危機感極重。
楊二廣這支軍隊屬于東郊軍府。
這個甲等軍府是張鐵頭的老部隊之一。
大將苗彬——也就是苗王雙,歸國后就是這支軍府的將軍,因為過不了考核,現在和圖里圖利一樣回家放馬種地去了。
現在的將軍是布敖。
高奴一戰,布敖的軍隊幾乎被打殘了,朝廷就把兩只軍隊合并,成為梁大扒拉一樣的加強甲等軍府。
雖然所在軍府追亡逐北,戰功累累,但楊二廣還是有種危機感,他覺得他所在的軍府可能要轉為乙等軍府。
這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為啥?
布敖識字少。
要是一旦成為乙等軍府,逆襲回來的機會就太渺茫了。
軍隊人數受到控制,無法滿員,兵員不夠充足,軍械拿不到最好的……到時,他這個牛錄佐領就是領著牛錄的差事帶半支部隊爬上爬下,到處受人嘲笑的猴子,一上戰場,就得老老實實跟在甲等軍府后面當輔兵,這些還不重要,關鍵是丟人。
人人見了都會說,你那軍隊不是甲等軍府嗎?你咋回答?
你說你把甲等軍府玩成乙等了?
人家怎么看你?
而且從現在的形式看也不妙。
大王把梁大扒拉的軍隊劃走一部分作中尉府,將來中尉府擴編,禁衛軍擴編,漁陽軍隊又從來沒有多過上限。
怎么辦?裁。
裁誰?
那兩個丙等軍府。
然后,三個乙等軍府,保留一個在原地就差不多了。
甲等軍府里頭,鐵定也有一個變乙等。劃在漁陽治下的四個甲等軍府,兩個是軍衙名義上的大將吳班的老部隊,吳班人掛著軍衙將軍,實際上卻被收在將閣,軍衙上是一些文人佐助處理,那他和楊二廣所在的軍府就沒有老上下級的感情,他那一萬多人的新軍,大王不會動,而另外一個軍隊是梁大扒拉的軍隊,大王已經把梁大扒拉的軍隊劃拉出來一部分,事情肯定不會做絕。
所以這四個軍府,哪個有可能掉下去?沒錯,布敖戰功多,爵位比吳班都高,可關鍵時候有啥用?大將苗斌,大將圖里圖利爵位不高?照樣回家養馬種地,他布敖不能?不管他布敖是不是有危機感,他那位年輕的同袍韓英有沒有危機感,楊二廣有,而且很強烈。他召開會議就是為了這個。
他說:“上次布敖將軍送逢畢參軍,我就在提醒,說要打仗的話搶首戰,不知道他聽進去了沒有。不管他聽進去沒有,也不管他能不能掙來首戰,我們都得往首戰上準備,這大仗呀不在軍府作安排,還得跟著咱將軍去軍衙,我就把人帶齊……到時候先聲奪人。馬?我要最駿的,人?我要最威武的,戰車開上,一人給我裹一身血一樣大紅袍。”
他咆哮道:“到時候我問他們,在靈武,大王在誰營里?我們幾天幾夜不合眼,打得戰績如何?”他又喊道:“他們圈了軍隊斷人家糧食,都是餓兵,士氣低落,圍住想咋打咋打,想啥時候打什么時候打?打弱兵誰不會。咱們軍府呢,以少對多,硬撼他拓拔巍巍的中軍,打得拓拔巍巍先撤軍,后邊掉頭跑過河……”
眾犍牛齊聲稱是。
大家好像回到那流矢紛飛的靈武郊外。
楊二廣喝道:“這是咱去軍衙給他展現的風貌。夠嗎?不夠。咱還得拿出氣勢,什么氣勢?首戰用我,用我必勝。字要打起來,字要大,旗幟要大,舉不起來,就平鋪在戰車后面,由步卒展開拉著。”
眾將紛紛鼓掌。
楊二廣這就吩咐說:“犍牛們都上,威武的士卒都上,馬隊要密集,打仗的時候,大王上前線就都這樣,身邊馬頭過馬尾,馬頭過馬尾,頭頂旌旗飛揚,人馬跟鐵鏈子鎖著一樣,這樣一走起來,天地變色,殺氣騰騰。”
有個犍牛不識趣,提醒說:“這樣看起來有氣勢,但是容易自傷。”
楊二廣的馬鞭半空飛過去,人站起來痛罵:“你害怕傷,回家抱孩子去?傷啥傷?就你會受傷?”
犍牛憋屈地反駁:“光看著好看,就給咱先鋒了嗎?”
楊二廣冷笑說:“看著都不好看,就給你先鋒了?到時誰不服,我就帶人給他單挑。咱不挑老兵上,咱挑新兵跟他新兵對新兵,我早就盤算好了,咱們牛錄可以輸現在,但是不能輸將來,靠你們都沒戲,大比成績不乍樣,得靠新兵。把逢畢和李二蛋也帶上。有這倆虎貨,我就不信他們新兵能干得過?只要他們的新兵干不過咱,他們的人就沒有咱們牛錄有前途,對不對?大王大將他們不能目光短淺呀,就算目光短淺也沒關系,看不到咱們牛錄將來能夠發展壯大也沒關系,咱們人馬看起來也威武。”
他大手一拍,往桌子上一按,喝道:“就這樣定了。令下。”
眾人筆直挺身。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二百多里呢。
他們這樣趕到軍府?
隊伍還能保持嗎?
出了門,天色也不早。
夜里去軍衙,風風火火給誰看?
不如連夜排練。
楊二廣咬咬牙,說:“這樣。冒一冒險,不去軍府了,快派人去跟頂頭將爺說,老子排練人去軍衙去給他爭先鋒去。”
既然決定不去軍府,就贏得了時間。
幾編都派人來,整整一夜,校場人馬嘶騰,為爭奪先鋒拼老命。
天亮之后,布敖來了消息,讓他們直接去軍衙。
這么一說,人馬更精神,哪怕兩眼血絲也在所不惜,說明楊二廣的安排靠譜,軍府將爺也在意先鋒。
回來的人還趴楊二廣耳朵邊說:“關鍵時讓李二蛋上。”
楊二廣覺得布敖認可他的新兵對新兵計劃,哈哈一陣傻笑,眼看排兵布陣完畢,一揮胳膊,大吼一聲:“進發。”
將士們都很嚴肅,爭奪先鋒這是大事,嗒嗒兒虎也深受感染,將發來的紅披風展了好幾展,和大伙一起,坐在馬上身子挺得直直的。
楊二廣走了一遭,正覺得沒有什么可以挑剔的,發現身邊的李二蛋別一身兵器,連忙走到他身邊,問他:“李二蛋。一把制式彎刀還不行,你還一長一短兩把劍,手里還一條長槊,你失去賣兵器呀?”他黑著臉咆哮:“就你與別人不一樣,把劍交過來,我給你收著。”
嗒嗒兒虎郁悶了一下。
他扭頭看看,好像確實是這么回事,就自己別一身武器。
但是這兩把劍?
不能輕授予人……
他頓時來了主意,大吼一聲:“父親教誨,劍在人在,劍亡人亡。身為武士,我沒有交劍的習慣。”
楊二廣愣了一下。
換個時候他也許會夸獎,但是這節骨眼上?他大吼一聲:“別一身劍去干啥呢?出丑?干脆別去了。”
嗒嗒兒虎萬分委屈。
他不能給劍,無論別人是不是從劍上看出端倪,若國中人知道他帶著平夏之劍,給這個拿著,給那個拿著,那世上就再也沒有平夏之劍,被褻瀆了,他也不配帶著國器出征,他只好咬咬牙說:“那我不去了。”
楊二廣猛一吸氣。
他可不是不讓嗒嗒兒虎去,他是用話砸人的,沒想到屢用的伎倆,對這李二蛋不起作用。臺階他又下不了,上去就去拽李二蛋,口中喝道:“你個犟犢子,你給我下來。”嗒嗒兒虎也是無路可退,盤旋了馬首隔開他的胳膊,冷冷地說:“將軍。三十一條軍規,我可違反哪一條,你拽我?”
楊二廣更是大怒。
嗒嗒兒虎心里卻是苦笑。
他一手不自覺按到短劍上,倒不是想反抗,而是不由自主,按上了劍,頓時想到了“智”,嘆氣說:“將軍。你允許我帶劍,我給你搶首戰。”
為了取信楊二廣說:“這兩把劍,一勇一智,能助我為您奪首戰。”
楊二廣頓時釋懷了,“啊”一聲,和氣地說:“你迷信兩把劍?快給我,首戰怎么能靠帶兩把劍呢,是不是?”
嗒嗒兒虎笑道:“兩把劍又怎么影響到我們奪首戰呢?”
他凝視著楊二廣。
他在馬上,楊二廣在馬下,這一刻,他充滿著自信和感染力,楊二廣都懷疑他是軍府將爺,自己只是他手下。
楊二廣拗上了,軍隊要求絕對服從,做將領的都有這種性格特點,他威脅說:“你給不給?”
嗒嗒兒虎悠悠地說:“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周圍的人開始為楊二廣幫腔了,紛紛勸說:“二蛋。把劍交給將軍,讓他替你收著。”
嗒嗒兒虎冷笑幾聲,抖韁而出,楊二廣以為他犟,掉頭回營呢,正要招呼幾個士兵,把他拿下處罰。
嗒嗒兒虎卻沒走。
他繞過楊二廣,到隊伍外面游走,給即將出發的將士們說:“我叫李虎。不叫李二蛋。李二蛋只是入籍出籍時的名字……昨日我阿姑他們來,給我送來一長一短兩把劍,告訴我說,我阿爸說長劍為勇,短劍為智,讓我持好它們為東夏而戰,我是跪下接的,這點請見到的人為我作證。”
楊二廣懵了。
嗒嗒兒虎確實是跪下接的,自己都親眼看著,父慈子孝,求一個智勇雙全,自己逼他,自己成啥人了?
嗒嗒兒虎說:“我阿爸跟著大王打過仗,一條腿受傷了,臉上全上瘡,他交給我兩把劍,要我劍在人在,時刻以劍提醒自己,不能只勇猛,也要多用智慧,我答應了,受了劍。我只好劍在人在。昨天夜里,我就在擦拭我的兩把劍,手一彈,劍就吟,劍嘯了一晚上,請與我同住的人見證。”
有人見證。嗒嗒兒虎又說:“早上,我將劍系好,帶上,要為我們軍府搶首戰……左手我握著智,右手握著勇,我心里充滿了信念。要說軍令不可違背,將軍讓我放下劍,讓我放下信念,讓我放下對阿爸的承諾,讓我放棄智慧和勇敢,我不知道怎么辦好?我請你們告訴我,我怎么辦?”
他緩緩抽出短劍,表情嚴肅中略帶一絲微笑,輕聲說:“如果沒有人告訴我怎么辦,那我只好踐行劍在人在的承諾。”
什么劍在人在的承諾?
你下我的劍,我就給你我腦袋。
頓時有人驚叫:“李二蛋。你瘋了?”
大伙不幫楊二廣了。
紛紛求情一樣找楊二廣喊嚷:“將軍。讓他帶著吧。”
楊二廣張口就是一句:“我看他劍在人在?”嘴里是這么說,心里反倒被他逼虛了,他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士兵,這是剛烈嗎?這是桀驁不馴嗎?好像都不是。楊二廣又大吼一聲:“我看你劍在人在?”
嗒嗒兒虎很平靜,端起短劍,別頭頸上了。
他問:“將軍。若你有我之無畏之心,可取首戰否?”
楊二廣心里“咯噔”一下。
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將領,他不愿意認輸,下頜抖了幾抖,“算了,你帶著吧”,都沒有說出來。
嗒嗒兒虎卻又在刺激他:“將軍。你拿不到首戰,因為你光顧門面,沒有帶智劍,也沒有帶勇劍。”
楊二廣暴躁地吼道:“你帶了?”
嗒嗒兒虎笑著說:“你不讓帶。”
楊二廣差點被氣死。
嗒嗒兒虎卻娓娓地說:“何為勇劍,首戰之決心,不首戰,寧愿死,你敢嗎?智劍,你分析過嗎?首戰打哪兒?恐怕你從來也沒想過這個問題吧?”
楊二廣反問:“首戰打哪兒你知道?”
他也是找個臺階,帶著嘲諷說:“你要是知道,我再不讓你解劍,你見將軍,見大王,都不說讓你解劍的話。”
嗒嗒兒虎說:“首戰打蠟風口子,主將是博小鹿將軍。我們會作為偏師攻打敵后,而大王會親率大軍,奔赴湟西,然后趕往通遼。”
楊二廣又懵了。
嗒嗒兒虎說得太自信了。
楊二廣問:“誰告訴你的?韓英嗎?你怎么知道?”
嗒嗒兒虎揚揚短劍說:“我帶著智劍。”他說:“如果你想知道為什么,應該去想,土扈特人在干什么,想干什么?他為什么會去打通遼?會不會是想與高顯結盟。想了這些,那么就可以猜到主力定然西壓,先與高顯隔河而盟。高顯若與我盟,我們打土扈特,就像大人打小孩。”他又說:“至于主將為什么是博小鹿將軍,是因為只有博大鹿將軍、博小鹿將軍和我——們的狄阿孝將軍有過長途奔襲的戰例。這一篩選,首先就排除了狄阿孝將軍,因為不從包蘭和定夏出兵,博大鹿將軍手里頭一時沒有熟悉的軍隊,那長途奔襲之勞,定然是博小鹿將軍無疑。”
成片的士兵鴉雀無聲。
楊二廣越聽越有道理,他一甩袖子,羞惱地說:“劍你帶上。若不是你講的那樣,再與你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