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小鹿騎著馬,而行轅不少文武則坐在一輛、一輛的戰車上,騎兵沿途護送,穿越東夏自己控制的區域,隨處可見不少營內騎兵轉為工程兵,在清理障礙。雖然這兒本是一片荒山野嶺,但一旦在這里焦灼,誰的交通暢通,誰運兵更快,既然戰爭中間存在了間歇,東夏一方卻在爭分奪秒。
這不是博小鹿一人的主意。東夏立國以來,軍事思想日趨成熟,行轅上有這種念頭的人很多,甚至有些人還提出,要在這片山谷修建一條道路,建立堡塢鎮守,用來溝通臘風川,不管往年多少風雪吹得山谷磨盤大的石頭打轉,但臘風川在他們眼里,很快就是東夏的了,又是一個足以成千上百放牧的地域,能夠連接北方大漠,不管花多大代價勾連,都是有必要的。
他們不是不能騎馬,坐在戰車上,不過是為了腿上攤著地圖討論。在他們放空的坐騎群里,有一匹雪亮的駒子,至尾五尺多,大蹄,尖耳,長鬃毛,頭頂上有個鼓包,像是角在里頭,這分明是一匹有云吞獸血統的寶馬,牙口還很輕,活蹦亂跳,在愛馬的帶有游牧色彩的將領們眼里,只有這種牙口輕的馬,才能夠有足夠的壽命與主人共患難,貫穿主人整個輝煌時期。
博小鹿的目光就落在這匹馬上。
他身畔走著他的家令,再外圍則是幾個半甲裝束的文人,這些都是他網羅來的人才,用以幕僚。因為東夏的特殊政體,大將網羅來的幕僚不再是那些官場上沒有了仕途,心灰意冷的文人,而是具有資格,足以被聘用的,他們在府可為幕僚,解聘可以照樣求官,很多有才能的人知道東夏注重實干,害怕掄才大典不夠自我表現,或者考題偏向于務實,往往會在參加掄才大典之前,在一些將領和高官手下干個一年半載,帶著他們的評價入仕。當然,也有人認為這一點有害,足以讓一些將領滾成龐大的利益集團,于是爭論不休,最后官府就做出規定,什么等級的將軍能自己聘用的幕僚,不能高于幾個。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些大將們越發珍惜自己的聘用,再三比較才敢遞出聘書,而聘書一遞,又怕有輕士之嫌疑,在他們面前也表現出足夠的尊敬。
即便是博小鹿這樣的渾貨,也受過教訓,曾經有兩個幕僚嫌他對待士人傲慢,動輒叫罵,拍拍屁股走了……緊接著兩三年,博小鹿硬是聘不來人,連家族西席都找不來,是寫封信都要自己動手,只好去找那兩個走掉的幕僚,又是賠禮道歉,又是說自己年少不懂事,這才恢復名譽。
隨著年輕的增長,他也和這些幕僚談得來了,你總要和人交流你的看法,如果看法還不成熟,你直接交予府下,就會被人當成草包,所以,他是不得不把這些幕僚當成真正的智囊團了。
想到去楊二廣營里,想到布敖遞來的消息,他頗有幾分不自在,要是去了,對一個新卒畢恭畢敬,以后咋帶兵?可是不畢恭畢敬,那是阿哥的嫡長子,自己又不是親阿叔,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本來他可以裝著不知道也不去的,但問題是,嗒嗒兒虎受傷了,他知道受傷也不去看看,那就說不過去。而且他怕自己再不去看,再不顯出重視,嗒嗒兒虎還會受傷,一旦有個三長兩短,阿哥不提溜自己揍——別看他是出于鍛煉,放他兒子入軍營,要是真有事兒了,自己也就完了。
所以他沒有下令押解那日松去行轅,而是自己快馬兼程,親自帶著部分行轅文武趕來了。
這時他還在反復斟酌怎么走場面,用什么樣的詞句,跟身邊的幕僚們說:“你們看去了這樣說行不行?把馬一牽,看他喜歡,立刻就說,本侯要獎勵最勇敢的軍卒,送你一匹寶馬?”
他反問:“他會不會不要呢?”
幕僚們紛紛說:“世子好武,寶馬肯定喜歡。只要喜歡,總會要的。”
博小鹿點了點頭。
他還有再說什么,突然發現隊伍停了,一抬頭,大聲喝問:“怎么回事兒?”
不過片刻,就有一騎從前面馳來,停到了他的旁邊,徐徐走近,低聲說:“布敖將軍府里有人告狀,說布敖虛報戰功,包庇軍卒,縱容部下,以下犯上,他身為協職,還被人明毆致傷……”
博小鹿一下嚴肅起來,問:“這么嚴重?”
其中一個幕僚插話說:“元帥主一路兵馬,最忌與老將不和,這些告狀的事,沒有大問題的話,就問清楚一番,到時候當面斥責他布敖一二算了。你要真把他解職處置,你還真找不到合適的人代替。”
博小鹿點了點頭。
他說:“但是……聽來人的話,好像正職和協職大打出手,都讓兵把他打傷了,不是能輕拿輕放的呀。”
他一揮手,喝道:“帶上他一起。暫時我不見他,也把他保護上,一切打完仗再說。不過呀。去了也不能說我原話,就讓他寫材料,寫訴狀,寫一回審一回他格式,拖,拖,拖著。”
人回去處理了。
博小鹿指指點點道:“這個布敖不讀書,看現在,毆打協職的事兒都干出來了。我現在也不敢干呀。”
幾個幕僚不由偷笑。
有人知道他是同情布敖的,就說:“也是。你說這個協官跟主官犟個啥?”
一路又走。
眼看楊二廣的營地到了,騎兵前去通知,鐘青善趁著行轅有相熟的同僚,隊伍暫時停下來,給摸過來了。
博小鹿一看頭疼了。
你說你們正副協這樣的矛盾這個時候爆發,大戰在即,讓我支持你們誰呢?
多年的行伍生涯,不但養成了他殘忍好殺的性格,還使他具有了非同一般的奸滑,更不要說狄阿鳥就是他的標桿。他已經知道事情的大概,卻提前堵上鐘青善的話,大吼一聲:“我不管你們鬧啥。為啥這個時候鬧。正好老子到了。走。你跟老子一起到布敖跟前,當面理論。”
當面理論啥好處?
誰打了誰一下,誰罵了誰一句,多大的事兒?你們誰爭得過誰誰有理,干我屁事?老子要的是你們打仗,斷官司,讓軍法處去就行了。到跟前,誰不聽老子的,破壞戰事大局,老子才治誰。
鐘青善大為振奮,立刻調轉馬頭,給他引路,說:“將軍您是不知道。我不過是質疑了他們的戰功,楊二廣就授意卒子把腿都給我戳個窟窿,還縱容部下把我扣起來,結果呢,布敖輕拿輕放……”
博小鹿一揮手,喝道:“我不聽。有啥到跟前說。反正在我們東夏,犯上就是死罪。”
前頭已經通知過了。
騎兵在往回飛馳,隊伍就再次上路。
他們找了一塊地方做營地駐扎,而博小鹿則帶著鐘青善和行轅的人一起進楊二廣的軍營。
鐘青善總覺得博小鹿會是向他的,畢竟卒子戳將領,這是明擺著的,一心想與博小鹿說話,博小鹿卻和幕僚言談相歡,離他遠遠的。
他可能不知道,他如果直說是軍卒把他戳傷,布敖處罰得輕,可能博小鹿一揮手:“把那個軍卒給我從重治罪。”
但他偏偏扯了一大堆人。
越是這樣,博小鹿越覺得是主官們鬧矛盾。
大戰在即,誰為主官鬧矛盾,自己吃虧,被打跑去告狀的出氣?
離他遠,是不想持立場。
入了營,布敖和楊二廣急忙接出來。
鐘青善等著博小鹿撐著腰,讓他上去理論呢,博小鹿卻也不喊他上來,而是下了馬,走得飛快,嘴里吆喝著:“我聽說你們營里有人立了大功。誰呀。誰呀。先帶我去看看。”
楊二廣笑聲連連,卻是推遲說:“看他干啥?正有過呢。”
博小鹿一調轉,就盯上了他了,反問:“那看誰?看你呀?你跟老子說看你啥?不是你們營里有人立了大功,你有啥可炫耀的,你營里陣亡的少了?打得漂亮?老子問你,給你留了半天的時間,你摸到情況了沒?為啥不往山里找?”他按上楊二廣說:“要不是有人立了大功,只能說你打的一般,不好也不壞。你承認不承認?”楊二廣一身脖子,生生把吐沫咽回去。
布敖笑著搖了搖頭。
他知道博小鹿沒有怪罪楊二廣的意思。
不好也不壞其實就是種肯定,猝然遇襲,傷亡比例能夠保持,說山里的情況不明,但半天時間搜山夠嗎。
但這一戰打得憋屈,作為首戰,也的確無法拿出來炫耀。
一扭頭,布敖發現鐘青善跟著,鐘青善還哼了一聲,他也不自覺帶了一絲冷笑。
他知道鐘青善想干什么?
但他也知道鐘青善不會知道他博小鹿可以不來,之所以來,是另有原因,他博小鹿貶低楊二廣突出另外的戰功,就是個借口。
以他博小鹿年少輕狂的性子,真認為戰場上表現不佳,他立刻換將,還大老遠跑來罵你一通?
如果覺得打的極差,犯了巨大的錯誤,立刻派人把你捆走再說。
一路楊二廣帶著,狄黑虎笑著,去找嗒嗒兒虎了。
他那一箭,眾卒坐著,嗒嗒兒虎還在三令五申講解軍紀,避免再夜里清一色起不來。博小鹿老遠看到,笑容立刻掛上了,立刻就鼓掌,一邊鼓掌一邊大步往前邁,口中贊道:“啊呀。真是勝者不驕呀。”
嗒嗒兒虎扭過頭來,博小鹿立刻大聲宣布:“集合士兵。本侯要獎勵立大功的將士。看看。這是玉蘭白龍駒,真正日走八百,夜行一千的駿馬呀。”
博小鹿這會兒哪像個大將,知道為什么的布敖又佩服又想笑。
變法送禮呀。
眾卒傻著。
嗒嗒兒虎往前走著,博小鹿迎著。
博小鹿想和嗒嗒兒虎說兩句悄悄話,發現鐘青善跟在身邊,跟得近極了,是瘸著腿往上躥的,心里痛罵,近了一推腦袋,再近了再一推腦袋,忍不住喝道:“你別元帥、元帥的,礙事兒你知道嗎?”
鐘青善又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呆會兒博小鹿若宣布嗒嗒兒虎的大功,他那時候再沖上去說舞弊?還刺過自己,博小鹿不惱羞成怒嗎。他能趕在前頭往上湊,希望能給他個說話的機會嗎?
博小鹿太煩了。
一扭身,砰一聲踹他好著的腿上去了,他身子一彎,撲倒在土塵中去。
這一整個過程是那么滑稽,鐘青善猴子一樣往前跳著,跟著博小鹿,博小鹿先是團他的腦袋往外推,推兩下,一腳踹他另外一條腿上,他一頭扎地上了。滿營響起笑聲。布敖終于憋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楊二廣還在使勁憋,憋得臉紅,布敖推他一把,說:“去。把鐘將軍扶起來。他小氣,你要大度。”
楊二廣去扶,還會讓鐘青善再往跟前跳嗎?
博小鹿擁抱完嗒嗒兒虎,士兵們已經集合了一部分,正在列隊。
博小鹿就已經在往嗒嗒兒虎手里遞韁繩,要求說:“騎騎。這個馬它不但是千里馬,關鍵它是白的,還有云吞獸血統。大王騎的是啥馬呀?白馬。白馬贈英雄,騎白馬的才是真的英雄。”
嗒嗒兒虎給他更正說:“寶馬贈英雄。”
博小鹿指指馬,回頭給眾將一個掃視,肯定地說:“寶馬。”
他再回頭,笑著示意向嗒嗒兒虎:“你。英雄。寶馬騎英雄。”
全場笑得震天,士卒也被他逗樂了,氣氛活躍,士卒也不覺得他兇狠,喊著更正:英雄騎寶馬。
博小鹿主要是送禮不自在。
博小鹿臉皮厚,很快又笑瞇瞇地說:“我的年齡可以做你阿叔,也算個長者,牽去吧。”
嗒嗒兒虎眉頭皺著,左看右看。
他實在想不到,博小鹿這阿叔,把他捧在這兒……什么獎勵第一勇士?自己若是普通軍卒,他把千里馬牽來就送呀?恐怕這還是他自己花血本弄來的。這不是我嗒嗒兒虎的恥辱嗎?看起來因為自己的功勞得到的獎勵,其實都是弄虛作假。他便皺著面孔站著。博小鹿立刻察覺了,輕聲說:“李二蛋是吧。趕快收下。你不收,你這阿叔是領兵大將,送個馬,卒子不收,以后怎么帶兵呀。”
韁繩遞到嗒嗒兒虎手里,嗒嗒兒虎只好接了。
博小鹿舉手大喊:“諸位將士。我今天來,帶了獎勵第一勇士的獎品。”突然,他想起來了,擺擺手說:“還有。”
一侍從捧一槊上來,一看烏黑的槊桿和上頭的油光,就知道不是尋常兵器。
一侍從又上來,捧一個大托盤,托盤里放著寶弓。
接著,又是一侍從上來。
什么補身體的補品,護身的玉佩,消遣的棋牌。
滿場都是噓氣聲。
送寶馬,送槊,送寶弓……
連玩的都送。
鐘青善都快被刺激瘋了,這新卒怎么就這么風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