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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節 老帥不言

  狄阿孝絕非心血來潮而襲占高奴的。

  定夏二州經過東夏長期經營,已成為一條重要的南北通道,而河對岸的劉裕,已經因為貪婪掠奪商人而貿易萎縮,而一條河更難禁民眾逃亡,現在已經是河這岸商隊接踵,河另一岸,快要恢復半部族生活。劉裕的日子過得艱難,一方面,他的兵力因為收容游牧部族膨脹,一方面財政上微薄的收入,幾乎支撐不了自己的軍隊。東夏對他虎視眈眈,朝廷對他也虎視眈眈。本來朝廷還希望他能牽制東夏一二,但也漸漸失望了,不是因為他不聽話,不好用,而是但凡你有任何示好,他就能張口給你要錢要糧。要了錢要了糧,他陰東夏一把,被東夏打出鼻涕,你還要給他擦。何苦來著?靖康這幾年雖然開疆擴土,卻是不愿意在他這樣無能的藩臣身上花錢。

  劉裕也逐漸覺得自己多余。

  之所以能讓他這樣的弱小存在,不過是兩個強大實力的國家想拿他作一個緩沖,減少點摩擦罷了。

  打高奴,是他邀請狄阿孝來打的。

  狄阿孝便想到了假虞伐虢。

  內中確實有靖康的奸細作祟,包括劉裕私下請他一起出兵也是別有隱情,但實際上,狄阿孝絕非如此膚淺。

  狄阿孝一抵達,就被定、夏二州這些年的巨變刺激得瞠目結舌。定、夏二州的富庶,使得他對劉裕起心思。這是一種敏感心里,如果劉裕在錢糧上一直半死不活,他遲早會對定夏二州大舉用兵,而不是像現在,偶爾冒充強盜過界,且不說對方用兵能不能打贏,對定、夏二州存在潛在的威脅。

  如果他狄阿孝或者博大鹿一直在此鎮守,自然毫無二話,但國家一旦有事,定夏二州兵力被抽調的時候呢?

  他真正想滅掉的是劉裕。

  打高奴?

  打高奴不過是劉裕提出來,他做后援,帶兵去分贓而已。

  到時惹怒靖康的是他劉裕,擦屁股的是他狄阿孝,由于得到劉裕允許過界用兵,在劉裕的勢力范圍內縱橫勾連一番,是可以把劉裕驅逐的,把劉裕驅逐,高奴是從劉裕手里拿回來的,何干靖康與東夏?

  何況狄阿孝一直想拿回高奴。高奴是從他手里失去的,在高奴他有著深厚的基礎,這是心里上不可忽視的誘因,其次則是高奴在地理位置按制上郡,南下可經雕陰南下關中,對靖康形成震懾,而張鐵頭和王鎮惡判斷他想對朝廷西征的軍隊下手,也不假。如果取了高奴之后,情形大好,于此年冬季,把幾十萬西征的軍隊掐斷在上郡,陳州和西隴……你能想象得到靖康的模樣嗎?

  他只是沒想到這是一個別人經由劉裕布置的陷阱罷了。襲占高奴,占領高奴,第二天他進城,就已經打算翻臉不認,吃掉劉裕,感覺情形不對,才沒有去干。數萬靖康大軍把劉裕的地盤淹沒,他可以肯定劉裕也是被人玩弄了,是同一條戰線上的了,也只能與劉裕一起守望相助。

  這幾天來,他一直和劉裕往回打……然而銀川諸部,清一色站到朝廷一邊,反對劉裕回去。

  靖康是什么國家,他劉裕是什么角色?

  靠上大國,行羈縻之策,受冊封,要糧給糧,要錢給錢,誰去站在一個橫征暴斂的首領身邊?哪怕這個首領也是為了他們共同的利益橫征暴斂。這是一場讓劉裕痛不欲生的背叛,這場背叛也間接造成了狄阿孝的不便,他如果不站在劉裕這邊,他打通回去的路也許難度不會這么大……這些部族敢得罪東夏嗎?因為舔靖康人的屁股,讓東夏幾萬人無家可歸嗎?東夏雖然沒有靖康強大,但也是他們惹不起的。尤其是他們惹了靖康,大不了往北方逃,他們惹了東夏,東夏的騎兵可以追他們到任何地方。

  但是狄阿孝和劉裕站在了一起,就迫使他們不得不盡心竭力幫助靖康。

  狄阿孝殺回去了,劉裕也活了。

  劉裕活了,那他們就要面對劉裕的殘酷無情,面對劉裕這樣的梟雄,他們雖還能顧那么遠?

  定夏二州舉兵來救,以靖康軍隊為主,各族聯軍為輔,沒有什么作用;狄阿孝突圍,依然是靖康軍隊為主,各族聯軍為輔,同樣沒有什么作用。

  數萬靖康大軍在各方擁塞,狄阿孝也不敢扔了高奴,一門心思打通回家的路,要是那樣,他連堅城都沒有了,他就不是個合格的將領,只能被靖康幾十萬大軍圍在野外,更容易困斃。

  因為察覺到身邊的奸細。

  他已經多日不與部下溝通了,他想什么,連萬彪都不知道,日日找些城中的舊人飲酒,萬彪都有點忍不住,想趁機挑動那些將領們不滿,發動兵變。其實這才是目的,他與靖康人勾結是想干什么?不過是想攫取權力,被狄阿鳥邊緣化多年,部眾被奪,這使他們一家覺得如生死大敵。

  其實這么多年,他們一家也確實游離在東夏軍政之外。軍中哪怕有很多靖康人的奸細,他都知道,都明白,手里都有表,但事情還是大出他的意料,即使狄阿孝致使軍隊陷入險境,即使狄阿孝突然變得消沉,但是軍隊的將領們都沒有兵變的心思,即便是那些奸細,一提到兵變,奸細也一臉苦悶,低聲說:“不是我不想,這事要從長計議,只要你露苗頭,你就被士卒捆起來送狄阿孝面前了。”

  萬彪理解不了。

  他肯定這些人是膽小。

  誰帶兵打仗沒有些自己人?誰大兵打仗不塞一些自己人?你能說連個人都驅使不了,鬼才信你。

  但他沒辦法。

  他沒辦法,他就也不敢胡來。

  耿直的將領們終于忍不住了,整束軍隊,約集袍澤,請求狄阿孝全力突圍了。這回也正中萬彪心思,萬彪跟著,假意阻撓著,勸攔著,其實是在火上澆油,希望他們起大沖突,最好狄阿孝怪罪他們,他們反抗。大片的將領趕到,狄阿孝仍在喝酒。然而看到這些將領,他嘴角流露出笑意。

  萬彪仍在大喊:“你們不能這樣,誰再無禮,軍法從事。”

  狄阿孝擺了擺手,搖搖晃晃站起來。

  他一直走到萬彪身邊,大聲問大片吵嚷的將領:“你們想突圍,你們知道往哪突圍嗎?你們準備好了突圍嗎?算啦。坐下來歇歇。一起喝點酒。”

  眾將轟一聲炸開了。

  有人甚至在大聲指責他:“大王把定夏二州,包蘭新城交給你,就算是你指揮不力,陷入敵陣,怎么可以這樣醉爛如泥呢?”他們都是粗人,然后就是一堆不是辱罵,類似辱罵的言辭。

  萬彪等著脾氣不是很好的狄阿孝翻臉。

  他等著,背著身子,看起來是拱衛狄阿孝,實際上,他連嘴角的笑意都準備好了。他有很多夏侯氏部族的關系,手里有大批靖康奸細的姓名,能取得靖康的支持,一旦兵變,他完全是有可能攫取兵權的,這是一個機會。

  因為狄阿孝的荒唐,這個機會正在靠近。

  想到這些,他的心就砰砰直跳。

  似乎太容易了。

  所以,他還必須得忍住。

  萬武也上來了。

  他看到萬彪的眼神。

  狄阿孝卻沒有發怒,只是平靜地看著眾人,在一陣吵嚷之后,大伙消停了,他卻是問:“你們準備好了?隨時能突圍?我要是不走,不同意,你們就裹著我走,對嗎?”

  眾人喊道:“對?”

  萬彪心里著急:“趕緊暴怒呀。裹著走。那成什么了?”

  狄阿孝問:“能多快走?”

  眾人個個喊叫自己軍隊能夠出發的時間。

  狄阿孝突然宣布說:“那好吧。我們突圍。不要問老子方向。跟著老子走。半個時辰之后,丟了的就丟了,老子不會去找你們。”

  說完,他酒杯一摔,嘴里打個哨,戰馬和衛士竟然全部到場。

  萬彪木了。

  這是在開玩笑吧。

  但他立刻反應過來了,這種突圍,最不可預料,也許他狄阿孝自己都不知道他要往哪突圍,誰還能把消息傳遞出去?

  他在心里呻吟一聲:“他不是這樣的呀,怎么也突然狡猾透頂?”

  正因為如此,他立刻把所有的想暴露的心思收回到內心深處。

  一隊隊東夏兵開始出城,城郊的開始匯集,放棄他們的營地。

  健布都跑出來看……其實健布根本不想和他玩,他在城郊的軍隊,健布都沒有去強攻,甚至軍事指揮權都交給一些年輕人,自己只是掛個職,這也是皇帝樂于看到的,沒有年輕有為的將領,將來誰為帝國出征,而真正指揮軍隊的,是大將董文。他指定的,為太子保駕護航的太子的舅舅。

  健布卻是抱著心思,雍人操戈,我能不插手就不插手。

  他也想看看這個狄阿鳥的阿弟會怎么突圍,這就像長輩對晚輩的一種考驗,奸細遍地,人又年輕,他怎么突圍呢,這一次他突圍的方向又會是哪呢?雖然這一次朝廷不知道他突圍的方向,但是朝廷總還是會判斷哪是他突圍的方向的,他以為設法不讓奸細送出消息,他就能突圍成功嗎?

  董文派人來請他過去,他也去了。

  去了之后,一些將領開始預測和分配作戰,突然有士兵飛奔而來,傳話說:“東夏軍隊往反方向突圍了。”

  董文飛快拔找地圖。

  狄阿孝背后有條河呀,那里也都是靖康兵,反方向……他手一劃拉,順河往上游去了,這是要去哪?

  絕對出乎意料。

  他就是打上郡,都比這個選擇要好吧,難道他千里迂回,回他們東夏?在他走的方向上,靖康兵只要過河,就能攻擊他了。

  現在就可以傳令過河,圍堵他的去處。他也是久經沙場,號稱名將的人,這是在干啥?

  健布擊掌了。

  他就像只是一介參謀,提醒說:“董文將軍。狄阿鳥在后套屯了些人開荒。你在地圖上是找不到的。”

  董文笑道:“上郡已經全是軍隊,河對岸也是我們的軍隊,就算是狄阿鳥在王河后套屯了兵,又能如何?”

  健布順著河水往上摸,好像這些地方他都爛熟于胸一般,他按到一個地名,然后手指一移,點到靈武的位置上,然后什么話也不說。

  董文猜測說:“君侯判斷他置奔靈武而去?”

  健布說:“自己判斷吧。這些地方,東夏軍隊都打過惡仗。據說那幾戰都是他狄阿孝指揮的。”

  董文便開始研究這些地方了,順便喊人來,要求說:“給我查。看狄阿鳥在后套屯了多少軍隊,來歷,將領……”

  健布很失望,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他走出去,便有人追出來,問他:“君侯對將軍的布置不滿意嗎?”

  健布搖了搖頭。

  來人再三詢問,他才說:“董文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將領。但他沒有自己的判斷呀。狄阿鳥的弟弟要去哪不重要。有沒有軍隊接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路還很遠,在哪布防堵截,怎么堵截,如何編排堵截才更重要。東夏之卒,勇冠天下,這不是人數可以彌補的,他卻都用來關注兵力多少了。”

  來人請求說:“那您告訴他呀。”

  健布說:“告訴你了不也一樣?而且狄阿孝看起來是漫無目的,其實這是我們最薄弱的地方,而他最為熟悉的路,但是我們要作更改,他亦更改,或許會殺回馬槍。這種種變化,怎么一一判斷?告訴你們將軍呢?”他嘆了一口氣就走,走遠了,還搖了搖頭,好像他極不滿意一樣。

  追出來那人分明聽到他一聲長嘆:“能打仗的。怎么都在狄阿鳥那邊呢。”

  回去說與董文。

  董文已經在發呆了。

  因為上郡來了消息。一支東夏軍占領靈武,沿河逆推,行軍飛快,而且已經與靖康主力軍隊遭遇,卻是勢如破竹。終于,他一按腦門,大吼一聲:“給我調上郡的軍隊,搶回靈武呀。”

  旋即他看向來人,笑瞇瞇地說:“你去問問君帥?看看他怎么說。”

  來人剛回來就走了。

  到了健布那邊,健布略一沉思,卻是說:“不管他。幾十萬大軍,圈結實他狄阿孝才更要緊。”

  然而到了董文這兒。

  董文卻在大帳里胡亂走動。他反復嚷道:“怎么能不管他們呢?他們是接應來的呀。他們都要把路打通了。”

  到了健布那邊。

  健布冷笑:“主力是他狄阿孝。他有三萬卒,有劉裕的兩三萬人。你部署不要亂,幾十萬軍隊一圍,把他狄阿孝圈結實,就是那支軍隊打到背后,他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你打亂自己的部署,去打一個瞬息不定的小軍隊,你有病呀。”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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