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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節 朱門酒肉臭

  魏博已經在為接受東夏國書做準備,此事也不適合放在北平原,雙方國書交換之后,議和就塵埃落定,議和塵埃落定,就不會再有戰爭。

  之前擔心東夏奔襲魏博,禍害備州的擔心一全瓦解,氣氛一下放松,原先直奔鄉下,打算向南躲避的富戶一個上午,盡在入城。大雪雖然時下時停,鋪溝平壑,城內的土豪士紳的交際會卻形如暖潮,自北平原開戰一來,他們就在魏博過得提心吊膽,害怕戰爭圍繞著魏博,自家遭殃,忽聞喜訊,商家們拿來作噱頭的鋪天蓋地,富戶人家推辭的大宴,也會從今天起開始排。

  這個季節是新產皮毛上市的時期,幾大商行聯合舉辦的名媛會一拖再拖,定在這天,自然照常舉行,為了湊點新意,懸掛的全都是“恭祝王師凱旋”的字眼。字是字,可皮毛從哪來?多數都是北方來的,為首幾家經營皮毛的大商行,哪一家和東夏往來不深?其中的一家,還是東夏人開的。商行真為王師慶祝還是只為生意,抑或是和東夏人劃清界限?若不是朱汶汶一大早就糾集了一大幫掌柜,讓自家控制的商行也準備上慶祝條幅,陳天一可能真要認為他們是真心的,不過現在,他心里最清楚不過,魏博離北平原近,商家都與那邊有牽扯,包括自己母親在內都在表態。

  往年這個名媛會,是包括在皮貨貿易活躍的市場季里。朱氏也是活躍的一份子。前往北平原直接貿易,官府是設了卡的,需要路引,小的商人或者來不及辦路引的商人,就會落腳魏博采購,朱氏是做大宗貿易的,同樣會接到大量南方商家下的單,不過今年新貨緊缺,就沒有涉足。

  今年的名媛會,日期已經一改再改,最終舉辦,也只是針對城內和備州的富戶們的……接下來一周,皮貨貿易可能都不一定結束,雖然新貨過不來,北平原那邊打仗,但仍有人在通過海路走私。商家手里依然有貨,會拿羊皮、牛皮等普通皮料做成的衣帽針對普通人促銷,接下來,他們又會劃定一個圈子舉辦宴會,去吆喝上流社會使用的奢侈品。

  朱長說的原本請他去的宴席,就是名媛會。

  朱長讓陳天一去,也有朱長的道理,這名媛會顧名思義針對女人,招攬大量的官家、富家小姐、城中的交際花、青樓的頭牌前往。

  美人活躍之地,必有豪客一擲千金,朱長讓陳天一去,那便讓他選媳婦。

  朱汶汶知道后也沒有制止。她的兒子從北平原回來,她需要尋找這樣一個機會,宣告她兒子可以代表家族說話,再說了,她的兒子從哪個方面上講都不差,一旦去了名媛會,再一擲千金,立刻會成為萬千少女心中的如意郎君。這樣的少年人,求取什么樣人家的姑娘不是水到渠成?

  此宴,世俗男女趨之若鶩。

  但若說規格,放在今年,應該一定不算什么了,接下來幾天定然會有一場慶功宴,而后,親王秦應會來?他一到,必定有歡迎宴,歡迎宴會有官府上舉辦的,會有民間的,而親王秦應掌管不少經濟命脈,富得流油,本身是背黑鍋而來,眼下松了口氣,說不定也會反過來再宴請答謝。

  宴席自下午開始,而真正的貴客則晚上才到。

  晚上才是一擲千金的好時候。悅白樓周遭水泄不通,周邊皮市熱鬧不盡,酒樓中流水宴席不盡,每當剩的酒肉撤下來,都要掩人耳目往外運送,還要放在臭氣熏天的木桶中,因為一旦給那些窮哈哈知道這里有殘羹冷炙,那還了得,不知多少人尋過來,到時怎么辦?靠家丁,靠傭丁驅趕?

  上頭食物噴香,下頭外運奇臭。

  各種娛樂午飯開飯的時候就不中斷,里頭歡聲笑語,歌舞陣陣,一浪接一浪的。

  里頭不斷展出奇珍精品,而且不光是皮貨,還會展出寶石和金銀制品,各種古玩字畫,為了隔絕那些窮人,除了能收到邀請函的大地主、大貴族、有一定聲名的士子和名媛之外,門票都要錢。

  外頭,大雪又是一陣紛飛,不知那些個路倒,那些個貧窮人家,幾人哽咽,幾人咽氣。

  陳天一這一路上是家將開道,家中侍女、師爺、管家乘車跟隨,浩浩湯湯。

  他派人去叫的一些紈绔伙伴,想必這些伙伴也會先后到場,家里自然有人知道門道,根本就沒在悅白樓停留,而是繞了一個圈,去了小枚園林……

  這片園林從悅白樓后院起,一直到城墻根上,大貴族、大地主也只有從這里,才泊得了車馬,帶上足夠的人。

  陳天一抵達,楊雄也正好抵達。

  楊雪笙是請不出來,再說了,這節骨眼上他要是出來游玩,像話嗎?

  所以,別人就瞄準了楊雄,不但請帖遞到,官場上情愿為他買單的人也多,輪番去請,有幾個必須得給薄面,而他們這隊使團,又有一些京城門閥的少年子弟,起哄湊個熱鬧,原想著酒樓上吃頓酒席,見幾場娛樂節目,買賣些稀珍,就完了,完了就能回去,卻沒想到這個悅白樓背后還連著個大園子,里頭雪菊臘梅,假山高軒,別院……現在人已經到了,一時不好再推拒東道主,跟著從這邊要入。

  陳天一一下馬,就見到一些大地主、大貴族簇擁著楊雄,正躊躇,管家提醒他去打招呼,他便湊了過去,到了行禮見過幾個官場中人,再被引薦給楊雄,一報家門,京城來的一些少年們絲毫不陌生,想著楊雄也不是可以一起玩的,全給蜂擁到陳天一這邊,各自自我介紹……陳天一根本記不住,倒是其中一個還是陳敬業那邊的遠親,他“啊啊”幾下,又不緊不慢套了些近乎。眾人倒不覺得陳天一傲慢。他們多數在家族的地位不是太高,相比之下,陳天一的母親又是郡主,自是存著交好之心的,但去評價當地人當地物當地事,卻不屑一顧了,一路趟過去,見女調戲,見文士存心凌辱。

  里頭自有人接待,把楊雄接到春雪坊,把陳天一一些人接到觀瀾潮,按說春雪紡的規格其實沒有觀瀾潮高,但是春雪坊那邊兒藝妓多,觀瀾潮這邊兒,卻是名媛眾多……一個原因是楊雄等人一看就都是成過親的人,放入名媛出沒之處不如給他們些風花雪月,而這些少年人,自然是要和名媛結識,而另外一個原因,這名媛宴背后的幾家商人也確實巴結朱氏。

  到了觀瀾潮,卻還是有一些中年人在。

  他們當然不是來結識名媛的,而是帶著自家女兒或家族女子而來,監視少年少女在一起的舉動是否越線。

  陳天一一到,就有人把他認出來了,幾個當地紈绔帶些人到跟前,便與他介紹,介紹各個家族的少年,各個家族的女子,不乏指指點點,而滿庭都知道這是朱氏家的公子陳天一,看著他被安排到正面舞臺前,視線全集中過去。陳天一自幼才貌出眾,家族在備州數一數二,又因為和軍方合作過,在全國都是手眼通天,加上他習武練劍,身軀欣長,帶些英氣,明目善睞,正是萬千少女心目中的人物。

  陳天一胸中自有幾分傲氣,掃視一遭,均視為胭脂俗粉。

  反倒對面簇擁的一團少女,發出一片尖叫。

  陳天一在里頭找到一個認識的,陶薌。

  這是陶坎的侄女,自幼扎在叔叔家,與陳天一認識,他們家族雖不算什么世家,但依著陶坎現在的地位,也是眾人簇擁的中心,她也是年方二八的年紀,圓圓的臉龐,眼睛不大,個子卻不低,比著矮的足足高一頭,她雖然依照家訓,不敢珠光寶氣,卻為了自己的將來,在臉上也涂了些白粉,可說既不出眾地漂亮,也不難看,按照陳天一的理解,他們家血脈里就不會出美女。

  她一見陳天一眼睛就亮了。

  雖然眼神離不開,卻還是想矜持一會兒,等著陳天一找他,不料發現陳天一只一味和些少年說話,并沒有上來打招呼,慢慢忍不住了,氣鼓鼓地直奔過去,快到跟前時,用手一指,大聲喊叫:“阿一。你眼睛不好呀。”

  她其實是要說你眼瞎呀。

  不過家教讓她生生把話憋回去了。

  那個從小見過的帶劍小孩,看起來像個小女孩一樣的男孩子,好幾年見不著,這回一見,長大了,卻這樣地英俊。

  有些少年人,總是把自己的情感藏在無禮中,陶薌就是一個。她這么一聲喊叫,把帶她來的陶家男兒都嚇到了。

  人說:“壞了。壞了。出丑了。”

  陳天一卻淡淡地說:“是薌兒呀,你來,我這有銀票,給你些,買你喜歡的衣物。”

  不是他輕視陶氏,而是他知道這個薌兒看他的眼神不對勁,舉動不對勁。他自幼秀氣,很容易贏得女孩子的芳心,對少女很了解,而且他還知道,他可以巴結陶氏,卻萬萬不能巴結陶氏家族的女子,一旦人家起了東床快婿的心,他母親定不允許,他母親總為那個人作想,站在一個角度。

  陶薌兒的臉一下漲得通紅,這是什么意思?

  她恨恨一跺腳,掉頭走了。

  陳天一假裝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深深得罪了她,還在背后喊道:“我真的帶了很多錢,再珍貴的也給你買得起。”他心里已經在笑,陶氏自恃清白,家中境地其實不怎么樣,定會對這話敏感,而如果他不喊這一句,他等于是把大把陶氏人得罪了,他喊這一句,就等于說,他是在巴結人,拍馬屁股拍馬腿上了,果然,一個陶氏宗親帶著幾個陶氏家族的少年,先后都笑了。

  這種土豪氣把別人吸引了。

  陳天一傲慢地笑著,順手給幾個京城來的高閥子弟推茶盞,自己則捏了個冰糖豆兒,往嘴角邊去送。

  一些女子故意從眼前經過。

  他時而與人交頭接耳,時而品評一二,指給眾人看,順便慫恿眾人過去說話。

  很快,西席有一些有名氣的青少年讀書人出場。這些人個個小有名氣,他們和那些大牌名媛一樣,來了,不但不出錢,反而能掙一些潤筆,尤其是當眾吟詩作對,出眾了,當場有陳天一這樣的土豪打賞,不少家貧的讀書人辛辛苦苦就等著這一天,削著頭皮往里鉆,幸運的,一詩賺個幾十畝地,還能得一二官宦地主家的女子青睞,從此脫貧。他們一入場,陳天一立刻就往里頭掃視。

  陳天一身邊不缺甜美的少女,更希望能找到一些英才。

  掃視一番,卻是搖了搖頭,雖然還不知道這些人的才氣,但是看著一個個把自己涂個唇紅齒白的讀書人,他心里就失望,就沒底。

  這都像是有錢人的玩物了,能會有才俊嗎?他舅舅自己就是個草莽,不擅長識人,母親又不能經常拋頭露面,家族產業巨大,本身就缺人打理,更不要說朱汶汶還會有其它事情上的考慮。

  陳天一收回目光,一回頭,進來幾個少年男女。

  一看走在前頭的仨人,一個少男,兩個少女才是主角,而跟著的,是仆役。為首的少女穿一襲黑衣,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關鍵是不施粉墨,毫無掩飾,她有一雙略顯暗淡的眼睛,還在紅腫著……低著頭,但步履之中卻沒有膽怯,像是剛剛被長輩痛罵哭的,她身材高挑,絲毫不弱于陶薌。

  陳天一盯著不放,周圍的少年們也盯著不放,個個眼睛放光。

  這是個另類呀。

  即便有不少有才的,有貌的,誰不知道這是個交際會,會遇到很多少年,誰不梳妝打扮出一個鬼神愁的模樣?

  她身邊的少年少女也不丑,但均被人遺忘了。

  陳天一聽人在議論,問是誰家女子,卻發現無人知曉,卻是奇了怪。

  其實只要是當地的,不是外來的額,這個圈子并不大,平日為求門當戶對,又相互婚配,總有人認識,然而這個一身黑來參加宴會的,卻無人認識。一個少年低聲給陳天一說:“旁邊的我認識,那是熊氏家的,他們家自從出了叛逆,很久不出來了,這回熊七叔立下大功……”陳天一和他都是眼睛一亮,給想到了,熊熙來剛歸國,如果眾人中無一人認識,會不會是他膝下的女兒?

  又一個少年聽得真切,脫口道:“熊氏有好女噯。”

  陳天一發現他們進來,正不知如何落座,表面上不動聲響,卻是先一步打了個響指,把安排席位的人喚來,遞去銀票,說:“這邊還空著。你看又進來了人了,讓他們落座在這邊吧,我們不怕打攪。哦。不是讓你來說這個的,給我們上點時鮮,我身邊落座的,都是從京城來的貴客。”

  他雖然是要時鮮的,下人豈不揣摩?二話不說,把三人帶跟前了。

  三人坐下,一大群人都想往跟前湊,跟那女子一起來的一少男一少女顯然有些緊張,那女子卻很自若。

  陳天一替她擋了幾下,就沒人上跟前了,大家都看明白了,陳家公子似乎別有用心,誰去與他爭搶?

  他家可是備州首富。

  少女也不向他稱謝,怔怔盯著桌面一動不動。

  陳天一忍了半天,忍不住,扭頭客套說:“你是不是熊熙來世叔家的千金呀?”

  少女卻沒理他。

  旁邊的少男連忙說:“是的。陳公子,沒想到你從北平原回來了額。”少女聽到北平原幾個字,這才扭過臉,問陳天一:“你在北平原讀書?”陳天一笑道:“是呀。這有什么?去東夏讀書的又不是我一個。”

  少女脫口一句驚濤駭浪般的問話:“既然你在北平原讀書,你覺得東夏好嗎?”

  陳天一愣住了。

  他沒敢回答。在備州,他幾乎是橫著走,雖然有一些不顯山不露水的豪門大族,朱氏與他們相比,只是欠缺官場上為官的人,但隨著朱汶汶與軍方合作的策略,朱長又在軍中到處跑,與很多將領稱兄道弟,一下子把這落后的趕上來了,有朱汶汶的財力,花陰朱氏也開始了仕途。

  眾人也沒人敢接話。

  終于,陳天一做出決定。

  他拋出明面上的話:“按說東夏王是我的姨父,我母親的表妹嫁給了他,但是我們家里人只是和我表姨往來一二,這個姨父,我是不認的,我娘也是不認的,你們不知道,在陳州,他差點殺了我舅舅。最后雖然念在親情沒殺,說是買人為奴者應以奴試之,讓我舅舅在陳州干了一年苦役。”

  他撇清說:“哪怕東夏再好,我也不覺得好。我去東夏求學,不過是學習怎么打敗他們而已。”

  說完,滿場都是掌聲和喝彩。

  陳天一卻敏感地發現,熊小姐卻把眼睛瞇了起來,射出一絲冰冷的光芒。

  正說著,熊熙來在廳門出現了。

  他是不放心。

  熊夢夢今天來,幾乎是被強行押來的。

  他本來不支持女兒來這樣的地方,但是熊家宗親家的孩子要來,在大人的安排下,去拉熊夢夢一起,他就想著,既然是去玩,多少可以緩解父女的矛盾,正好官場上有人邀請,后到一步,跑來找他女兒來了。

  他找過來,其它少年無動于衷,陳天一卻連忙起身行禮,陡然之間,他醒悟到,這個少女自己也惦記不了,母親也不會答應自己的。

  但是忍不住,他又給瞄了對方兩眼,發現少女根本不看自己,心里不免惘然若失。

  場地里傳來柔和的絲竹聲,人慢慢地靜下去了……而燈光,卻也在變暗,看來是要開場了,一名京城來的少年輕聲說:“這都是跟京城學來的吧,可以呀。”熊熙來眼看燈光漸暗,不便出去,就坐女兒身邊了,看到別人那邊都有食物,自己家的孩子面前沒有,猶豫了一下,給下人招了下手……

  緊接著,他大怒道:“你們搶呢。”

  他嫌東西貴,接待他們的人尷尬地站著。

  陳天一扭過頭去,卻是忍不住給另外一邊上來的下人使個眼色,等人湊來,小聲說:“給他們送些吃的,就說是漏了,原本送的。”

  話音剛落,那邊下人辯解的聲音就喊出來了:“官人。你是官府的老爺,你都不知道嗎?這些東西……不過是您九牛一毛?再說了,現在啥不貴,您知道米價,麥價是多少?自戰爭打起來,每天都翻倍。”

  熊熙來大吃一驚,問他:“你別誑我。這怎么可能?打仗又沒從民間調糧,現在又已經不打了。”

  那下人嘆氣說:“那誰知道呢?人家說三分堂要倒了吧,天天擠兌,三分堂倒是好在,錢卻不值錢了。現在誰也不想留錢,都想換金銀。”

  陳天一也大吃一驚。

  三分他那個要倒了?

  他已經無心坐下去了,還不知道自己母親那邊知道不知道,這民間怎么會有這樣的傳聞,三分堂怎么可能倒呢?

  遍地都是他們的錢莊,他們要是倒了,天下大亂呀。

  他捏捏帶來的銀票,可以肯定,上頭應該全是三分堂的戳。

  最終,他還是忍住了,覺得自己道聽途說就坐不住,會不像樣子。燈亮了,場上出現一個起舞的女子,卻是衣著暴露。

  陳天一突然聽到隔壁熊熙來重重哼了一聲,說道:“混帳。這是給少年少女們看的嗎?”

  陳天一苦笑。

  熊熙來還是要了一些吃的,緊接著卻又說:“還說給你們置辦件像樣的裘衣,年齡都大了,該穿點好衣裳了,一點吃的把裘衣都吃沒了。還什么展出,展出什么,這都是跟人家東夏人學的,拾人牙慧……東夏那邊,糧食要翻倍,狄阿鳥怕是早開倉了。以為蛀蟲們沒了,備州會變好,怎么還是老樣子?”

  沒人能回答他,因為安靜,好些少年們都在聽著。

  他又說:“這天地就不是咱們該來的,全是銅臭,你們吃些,看也看了,咱們就走吧。”

  他說走,熊夢夢卻是不肯走了,說:“我不走。要走你走。現在說東夏好了。什么人嘛。背主。”

  熊熙來半天沒吭氣,看來被話噎著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聲說:“父親不做官了。不做官了,就都過去了。都是拾人牙慧,人家東夏自己國人都不去。”

  他們老是說話,終于有少年忍不住了,沖他嚷道:“這是跟長月學的好不好?東夏人那么傻笨,還會展寶?”

  熊熙來反問:“你這少年,你怎么知道東夏人傻笨?”

  正說著,外頭又有人來了。

  一個聲音響起:“田云。你在東夏呆久了,沒見過這場面吧?”

  那人也來了一句:“族兄是帶著兵打過去的,否則你又怎么知道東夏沒有?這些不過是在拾人牙慧而已。”

  熊熙來摸須而起,琢磨說:“田云。我怎么聽起來這么熟悉?”

  先前那個聲音又響起了。

  他大吼一聲:“給老子亮燈火……”

  這太無禮了。

  滿室議論紛紛。

  陳天一這邊一個京城少年大聲說:“哪來的人,不懂個規矩?”

  此人咆哮說:“老子是關中鳳翔田氏田啟民,那個不服。老子帶兵給你們一把火燒了,讓你們缺亮光。”

  那京城少年立刻不吭聲,還小心提醒陳天一說:“沒想到鳳翔田氏的人也來備州了。”

  此人的聲音有點沙啞,格外刺耳,舞臺都亂了。

  他還站在外頭說:“田云。這一次我可是特意去接你的,你是大才,早就聽說你不肯為狄阿鳥所用,家族支持你上位……這沒得說,你們父子受苦了。”

  田云輕聲說:“堂兄。你放過我吧。我不可能為官的。既然祖母、我娘她們都不在了,我自該有自己的打算了,你來接我,我很感動,但是人各有志。當年狄阿鳥以國士待我,以恩義交結,我亦未在東夏為官,而今若是歸國出仕,豈不被天下人恥笑。”

  田啟民大聲說:“恥笑?他們必會仰慕你的風采。聽說東夏王要嫁妹妹給你,你都不娶,也不為官。”

  陳天一聽不下去了。

  他嘀咕說:“這兩人大庭廣眾,也不避人,太招顯了吧。”

  熊熙來猛然一敲幾座,站了起來,他給想起來了,喊了一聲“田云賢弟”,大步往外走去。經過這一團攪鬧,燈火又全亮了,一個管事的捂著被打腫的臉,給他們找地方……那田啟民淫笑著路過,還一路走一邊說:“這么多嫩女子呀。”陳天一憤怒了,剛要站起來,有人拉了他一把,提醒他這個田氏門閥不可招惹。

  等人過去。

  那人小聲地說:“陳公子,你不在關中,你不知道,三田歸一了。”

  陳天一問:“什么意思?”

  那人說:“三個姓田的門閥合為一個了,除了王裴鄭等幾個家族,就數他們了。這個田啟民征伐過南朝,位在列侯。”

  有個當地少年說:“據說田文駿公也出自關中田氏,有風聲說,他也有心歸宗。”

  陳天一詫異道:“田氏歸宗,他們是一宗嗎?”

  京城來的公子哥低聲說:“皇帝快不行了。田氏想爭奪政事堂,提起合族,無非是抗衡其它世家罷了。”

  臺上,管事的開始道歉。

  這個波折把什么都打亂了。

  他不得不道歉,然而正道歉,卻是田啟民沙啞的聲音:“熊兄呀。你是功臣。聽你的。你說得對,看啥歌舞。做詩。讓他們做詩。這才符合圣人之道呀。對吧。”他再次出現在眾人的視野,竟直奔臺上去的,武大三粗,腰中綽劍,走著走著,他猛地把劍拔了,逼向西席的士子們,喝道:“給老子作詩。”

  這似乎是臨時起的念頭,他竟然走過去了,晃著明晃晃的寶劍。

  士子們戰戰兢兢,莫敢直視。

  突然間,一個青年直身而起,冷笑道:“作就作。”

  他擦著臉上的粉,直奔臺上,嘴里說道:“早就忍不下去了。不是家境貧寒,學生斷不會涂了胭脂,為爾等戲。”他跳上臺去,確實是跳上去的,發出咚的一聲,眾人雅雀無聲看他,緊接著就去看田啟民,這田啟民一看就是殘暴的軍閥,似乎還喝了酒,他這樣無禮,田啟民會不會上去用劍戳他。

  田啟民卻是大笑道:“你作。作得好了。老子有賞。”

  那年輕人發抖著吟哦:“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說完,揚手扔了什么東西,掉轉頭,大步走去。陳天一大為敬佩,扭頭找到自己的管家,低聲說:“去找他,了不起的人。”

  正說著,一個英俊消瘦的青年走到了田啟民身邊扯拽,一起走回去了。

  片刻之后,熊熙來回來,低聲跟愛理不理的熊夢夢說:“你知道田云是何人?狄阿鳥武學的學政官。田啟民雖是草莽,卻一句都不假,狄阿鳥請他為將他不肯,曾吐露過要將妹妹嫁給他,他也拒絕了。”

  熊夢夢沒好氣地說:“我比你知道。”

  熊熙來眼看吃的已經拿來,都不過是些零吃,嚴肅地說:“你們把吃的帶上,跟我走。那學生沒說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再來這兒,打斷你們的腿。”說完,就指揮自己的族侄去收東西。

  熊夢夢冷笑說:“別聽他的,你又不是他學生。他連他學生都賣,他還冒充人家的岳父大人呢……”

  熊熙來臉漲得通紅。

  他憋了好半天,這才硬著頭皮說:“各為其主而已。我再怎么說,也是你父親。”說完,他伸手過去,拎上熊夢夢的胳膊,直接從幾桌后拽上幾桌,提了就走。一邊走,他還一邊說:“不要想他了。你們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熊夢夢爆發出一聲:“會的。一定會的。”

  她大哭。

  一廳人盯著,熊熙來只想逃。

  田啟民大步走過來,盯著熊夢夢,嘴里說著:“聽你父親的。”手指卻是去挑她下巴。

  熊熙來大怒,一轉身,執住他胳膊。

  兩個虎軀之人便挨到了一起,一個怒目,一個賴笑,陡然間,熊熙來猛地一扭,田啟民一跟頭扎出去,越過別人的幾座,趴個實在。

  熊熙來厲聲道:“不要拿你世家的嘴臉往我跟前湊。不要打過兩年仗,以為自己天下無敵,草包就是草包。”

  田啟民爬起來,劍又抽了出來。熊熙來左右一看,伸手撈了一個幾座,單手抓著,竟然舉重若輕。田啟民在眾人避讓中撲上來,熊熙來一掄,幾桌就在他頭上開花了,他頭從爛了的洞里伸出來,一額頭血,那幾桌就套在他脖子上,他被拍暈了,長劍掉在地上,人卻在原地打轉。

  熊熙來盯著他,冷笑說:“我雖然是讀書人,打你還是玩一樣。”

  熊夢夢終是心疼他,拉著他說:“阿爹。阿兄,阿妹,我們快走。”

  熊熙來不緊不慢,還收拾了一番衣衫,緊接著才揚長而去。田啟民終于清醒過來,扭頭去找田云,卻發現田云也不在了,喝道:“這個落難兒,一點也不感激老子,老子挨打,他卻跑了。”

  接著,他猩猩一樣捶打自己的胸口,挺著肚子咆哮:“熊熙來。老子帶兵抄你家去。”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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