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擔驚受怕,去留意李虎,見他始終看向集市中會起波瀾的地方,是那樣的若無其事,心里不由得安定不少。三個少年膽大起來,既然李虎不怕,總不能被他小瞧吧,便一個一個挺高胸脯,翹頭跟著張望。
燕兒還是催促要走。
她甚至有種念頭,集市會發生大事……說不定還會有死傷。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雖然集市上似乎還一切照舊,太陽掛著,人聲鼎沸著,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認為事情小不了。她晃晃李虎的衣袖,感覺他故意裝不知道,終作河東獅吼:“李虎。再不走。我一個走啦。”
話音剛落,那熱鬧的地方人群被攪動起來,幾聲罵聲如雷貫過。片刻之后,人都往這邊跑,這兒是集市外圍,無論是看熱鬧還是逃離,總有人潛意識地占住……靠近的人無意識地講里頭的情況:“拿刀捅起來了,那是王亭長的弟弟王小七帶了幫年輕人。”隨后,不少婦孺惶惶而逃,有人尖叫著:“殺人啦。”
燕兒腿都軟了。
狗栗子也有點著急,然而這會兒要走,周圍人已經波浪一般,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走,他們再看向李虎,李虎一只腿壓在木架車上,仍盯著原來盯著的方向,似乎沒什么感覺,一些泥點甩過來,他眼睛都沒有眨動。燕兒拉幾把,他轉過來,見燕兒哭了,連忙說:“不要怕。有我呢,不是不走,不能走。”
人群避讓之后,空地留大了,就見幾十個少年人持刃,圍著圈子進攻,不停有人嘶啞吼叫:“叫人呀。叫人呀。”
集市上雍人眾多,雖然有一些游牧人支援幾個游牧人,加起來也不過十多個,他們不敢驚呼,不敢吼叫,但明亮亮的彎刀輪著,手下毫不留情。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跑掉。地上躺好幾個,少年無賴兒挺了四、五個之多,還有個雙手是血,掉頭往后跑,那游牧人中也傷了兩個,一個躺了,被人拖著,一個還在蹣跚打斗。哭喊聲,聲嘶力竭的叫聲,慘呼聲,集市上人跑走的膽怯唏噓聲。不知怎么著,狗栗子卻多了一種熱血沸騰,往日壓抑的熱血好像一瞬間在胸膛中滾蕩。
他沒有按燕兒說的拖李虎走,而是用余光敬畏地看了李虎一眼,手握柴刀,威風凜凜站于一旁。
另外兩個少年一邊發抖,一邊學了狗栗子的模樣,卻一人一個石塊……
李虎輕聲說:“都貪呢。”
狗栗子茫然望望他,聽不懂。
李虎解釋說:“這些游牧人說走就能走掉,之所以不走,還不是為了護財物不失?王小七這些無賴,身邊都是自家鄉黨,卻不肯告訴集市上的人這些游牧人藏有很多夏鹽,點一把火,要老早喊一聲,人不都幫他們嗎?”
狗栗子立刻學話說:“貪吶。”
貪是貪,他不喊,不代表鄉親反應過來,無動于衷。有人大叫:“去找王亭長。去找王亭長。”再接下來,有人喊應:“王家溝的死哪啦,王小七他再渾,他是我們王家溝的人呀,看王亭長的面兒,打死那些胡狗呀。”
燕兒想走也走不了,腿軟。
她縮在李虎身邊,發抖地說:“現在能走了吧。要是再不走。等王小七打贏,來問咱,咱咋說?”
李虎小聲說:“所以才不能走。咱們要走了,他們不懷疑狗栗子騙他們?要么看著他們見到鹽,要么等在這里,問啥說啥。和咱們又沒關系,咱們讓他們去搶鹽了嗎?不但不走,我們還可以上去幫幫忙,不幫他們打架,光幫忙救人。”
狗栗子連連搗頭,忙不迭湊來說:“想得周到,心里服死你了。以后你就是俺哥。你咋說俺咋聽。”
李虎一扭頭,看看磨坊,給兩個少年說:“你們和燕兒都進去,游牧人還想護著值錢的跑,我和狗栗子上去搶把鹽,等搶出來一把鹽,就再沒咱什么事兒了。”
燕兒拉著他,彎腰墜著,頭不停搖。
李虎去分她的手,她又一下哭出來,抬起頭,祈求地望著李虎:“能不去嗎?”
李虎搖了搖頭。
他輕聲說:“不能因為現在有點兒危險,給將來埋禍患。我們是能跑,說跑就跑,但人家不能找回村子去嗎?他們都認得狗栗子。上去見了鹽就行了,就能證明狗栗子沒有說假話……”
燕兒猶豫了一下,松開手,再想去抓,他已經一躍而起,翻過木架車,撈上柴刀,往人群中擠。
狗栗子給他仨一揮手,也死死握著柴刀,大步跟上去。
人雖說想上去支援王小七一干無賴,可他們在里頭都殺得焦灼,眾人還沒有心理準備,上去接近了,被一嚇又跑回來。李虎咆哮一聲“都讓開”,人見他拎著柴刀,不自覺讓得稀疏,他和狗栗子一前一后跑上去。狗栗子悶頭悶腦只管沖,李虎卻大叫:“王小七。我們來幫你來啦。”
狗栗子猛地醒悟過來,也大叫一聲:“小七哥,狗栗子來啦。”
李虎撲上去,狗栗子卻被地上的人一絆,一跟頭扎地上了。李虎撲上去,卻沒有上去就砍,連血都繞開,他大叫:“王小七。你糊涂了嗎?你告訴人有鹽。有鹽。”王小七正在浴血奮戰,他在鄉民中稱雄,但是在這些真正歷經戰陣的游牧人手里,卻無別人的氣力,根本不是對手,一條膀子和一條腿早已鮮血淋漓。若不是兇狠的亡命徒,只怕早瓤了,他卻能苦苦支撐。
他聽李虎一喊,陡然間似乎醒悟到了。
實際上按李虎的理解,他知道不告訴人有鹽不行了。
王小七終于抬起頭,大吼一聲:“老少爺們。他們馬后拖帶的全是鹽,你們怕個鳥,搶鹽呀。”
人早就想上了。
早就憋不住了,只是場面殘忍,一時還需要適應,這下突然有膽了。一則鹽值錢,二是這些游牧人帶著大量的鹽,販私鹽是死罪,打死了還用償命?十幾個壯男跳進來加入戰團,找來的棍棒雖然殺傷力差,但是長,幾下就干翻兩三個,李虎得到機會,在一個馬臀上一劃拉,鹽疙瘩迸出來,人們就更賣力了。李虎留在原地,看著人洪流一樣蜂擁上去,雙眼瞇在一起,盯著要逃的拉庫……心里一片坦然,這個沾滿夏人鮮血的家伙,今天不死在這里,翌日自己也會再去找他。
不知打死、打傷幾個,眾人又開始搶鹽,場面極度混亂,哪怕王亭長帶著人趕來,救治死傷。狗栗子找到李虎,緊緊跟在他旁邊,李虎給他示意了一下,王小七正在王亭長面前挨巴掌,低聲說:“給王小七打個招呼,就說咱要走。”狗栗子二話不說,奔王小七跟前,到了,喊道:“七哥。我們回去啦。”
王小七身上被他哥的人裹了傷,臉上卻還都是血,回身給狗栗子一拱手:“謝了。”
得了這句話,狗栗子心里一下踏實。
跑回去,站到李虎跟前。
李虎說:“咱們走吧。別想著揀鹽。很有可能還有更大的事會發生,游牧人手里有戰馬有彎刀,不會老老實實聽憑官府處置,官府,要是放到一個縣的主官面前,說不定還不敢定他們的罪,而是與他們打官司,會追回這些鹽,到上級官府那里做證物,撿了也許就是個麻煩。”
不管他咋說,狗栗子都覺得有道理。
他往前走,狗栗子就在一側跟著,一路小跑跟著。
狗栗子從來也沒像今天這樣揚眉吐氣過。
他敢肯定,王小七再也不會讓人欺負他了,也也肯定,李虎早有預料。
回去到磨坊旁邊,磨坊主卻不知發什么瘋,兩袋糧食,打一袋子半了。
李虎想著也許他是怕事情沾身,足不出門打糧食,沒想到兩句話說下來,就恍然大悟,磨坊主害怕他們怕事,拉著糧食回家,緊趕慢趕,等于把生意抓到手里。既然是這樣,李虎也就不說走了,和燕兒坐在外面的木架車上,仨少年離了二十多步,湊一起說話。燕兒使勁地盯著李虎看,這個少年,她還很陌生,今天發生了這樣的事,她本應該感到畏懼才對,可是并沒有感到可怕。是因為李虎挑起他們戰爭時問過王小七他們有多壞嗎?還是李虎描述那幾個胡人,用了殺人放火這樣的字眼?
或者都不是,只是自己認準了他是個好人?
燕兒蹲坐著,把下巴埋進膝蓋,嘴巴皺著,她用略為有點沙啞的聲音輕聲說:“李虎。你能是吧?你能不能不惹事兒?你知道嗎?他們?咱們都惹不起?你逞什么能,世上就你能是不是?”
李虎張了張嘴,一口氣泄下來,卻什么都沒說。
燕兒瞪著他,他沒來由心虛,如果燕兒刨問呢,無緣無故,自己為什么要這么毒,都見人命了。
他突然回問自己:我是不是嚇到她了?
他又問:我是不是心太狠手太辣?
他似乎從來也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今天卻不自覺想了。一個剛認識的姑娘坐在自己面前,也許還不算很熟悉,而剛剛,自己就在她的注視下,設法挑起一場惡戰,以死了好幾個人告終,她怎么想?她認為我是好人嗎?她會不會因為害怕,從此疏遠我呢?緊接著,他又安慰自己:也不是。那幾個胡人沾滿了我們夏人的鮮血。王小七又是無賴,魚肉鄉里,點人房屋,壞人清白。
一個聲音喊道:“阿虎。你心黑手辣?”
一個聲音喊道:“不。我問心無愧,下手不死,敵人就能反撲。”
最終,他輕聲說:“我是軍卒,上過戰場,似乎看起來兇殘……對不起。燕燕。你還好嗎?”
燕兒哼哼說:“不好。擔心死了。也害怕死了。糧食打好,罰你拉我回家。”
突然,她撞撞李虎,李虎扭過頭,看到王亭長帶人來了。
他三十出頭,黃臉,短須,看起來很精干,帶了個穿短棉襖的公人,到了問:“誰是狗栗子?楊狗栗。”
狗栗子遲疑片刻,看了李虎一眼,慢慢走過來。
王亭長卻不是找他算賬的,只是背著雙手問他:“你不要怕。我就是問問你。小七說的是真的?他見你買鹽,就找了過去?”
狗栗子點頭說:“恩。”
王亭長問:“那胡人怎么會那么便宜賣你鹽?”
狗栗子搖了搖頭,連忙又朝李虎看去,事實上,五文一袋,是他覺得李虎說得不夠便宜,自己編的。
李虎主動說:“我去買的。我會說胡語。我說他不賣,我就舉報他們。然后他們說除非我要得多,我喊上狗栗子就走,想去弄點錢,結果到這邊,碰到你家王小七了。”他突然生氣,跳下木架車,一巴掌扇狗栗子臉上,問:“你告訴他的?我說怎么回事兒,你怎么能告訴別人呢。咋給你說的?”
王亭長不耐煩地吼道:“住手。”
他端詳李虎片刻,覺得楊家村沒有財主,不會有人家生出這樣的少年,就問:“你是誰家的?也是楊家村的嗎?看你面生得很?”
燕兒鼓起勇氣,大聲說:“我家的親戚。我哥叫楊凌鋼。我家遠親。父母不在了,投奔我娘的。”
王亭長瞄李虎一眼,再瞄燕兒一眼,點了點頭,溫和地說:“落戶了沒有?讓你娘托個人,直接上戶。”
燕兒又歡喜又緊張,問他:“直接就能上戶?”王亭長沒好氣地說:“戶籍又不是啥領錢的差使,上個戶,我這個亭長呢,知道有這個人,圖個地方平安,你們呢,圖個清靜,就現在,不是你和狗栗子與他一起,你說官府的人要是盤問,抓走不抓走?上戶吧,也就是逢交糧了多交個人的糧。多個人,上頭還來查?上頭高興都來不及,年年少戶,誰交糧?反正你哥也不缺那點錢,就這么給你娘說。啊。”
回過頭,他又看向狗栗子,威嚴地說:“狗栗子。記得不要亂說話,要是有人問你,你別說自己買鹽,你就說看到他們拿鹽出來。知道嗎?這個事情很大,咱們易縣方圓幾百里,挪來的是一個部族的,縣令大人只怕都不知道怎么好,幸好鹽露了,沒讓他們帶著跑掉,否則的話?”
周圍湊來各村的大人。
他就痛罵:“娘的。遷來些胡人,鬧老子頭上,把老子的弟弟都弄成這樣……接下來還不知道咋樣。縣里還說,北平原那邊也要遷人來。都往一個鍋里放,也不用勺子攪合勻,日后他娘的怎么管?我看呀。你們各村都出后生,咱們弄個武隊護住周遭咱們自己的百姓,啊,對吧。都回去想想,連這一起,這才幾天,兩起了,咋管?他們騎著馬,拿著刀,咋管?只能咱們也出人,帶家伙,咱們人多呀。對不對?”李虎耳朵一下豎起來了,他問:“北平原的人也遷來?”
王亭長說:“對。遷來兩百戶。”
一個鄉黨也問他:“兩百戶?東夏人可也不好惹。”
王亭長咳嗽了一聲。
他有些激動,手舞足蹈,冷笑說:“上頭說北平原的人好管教,說只要拿著東夏王頒的詔給他們傳達下去,他們就聽話得很,讓干啥干啥,你信嗎?胡人咋來咱地界了呢?啊?還不是人家東夏人攆跑的?他們把胡人都攆跑,攆到草原呆不住,來咱地界上,會老老實實聽咱的話?你信呀。”
他一聲長嘆,負手就走。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