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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四節 送頂高帽

  晚上喝酒,來到的籌事和尚竟然自稱道林。一開始,這讓把蜜蜂外公當成自己外公的李虎很不舒服——哪怕后面的字就是諧音。但隨后,和尚就令他改觀了,談玄論詩,在座的幾個書生都難比,果然天下之大,不乏奇士高人,只是李虎怎么也想不明白,這么有才華,風格高雅的人怎么去做了和尚,到處禮佛,勸人信佛……到來的還有一個武將,姓石,叫石敬孫,也信佛,佛號了悟,四十多歲,自稱中朝石奮之后,但一伸胳膊,胳膊上卻滾滿塞外沙陀人的刺青。

  酒席上說這人很能打仗,贊譽不斷,尤其是他對戰東夏軍隊時的表現,像各路皆敗,唯他一路高歌猛進一樣。

  李虎對這人起不了好感。

  但凡對北平原舉刀,對東夏人舉過刀的人,他就雖是冒出殺機。但是,他忍住了,他阿爸給他了一個難題,怎么不加兵,奪回北平原……他所能想到的,就是深入靖康權力階層,看看有無機會。

  石敬孫雖是武人,卻如和風沐雨一般。

  李虎知道,他阿爸說過,在靖康,武將若一心想和文人混在一起,那就野心大了去了。

  李虎也有心與他套一下交情,不大工夫,他,石敬孫,劉昌三人就勾肩搭背,滾成一團,他們喝了不少酒,不知哪根筋不對,劉昌提議說:“你我三人挈闊相投,尤其是李虎,那是一見如故,不如借道林的酒,咱們三人結拜為兄弟如何?效仿桃園劉關張,為興盛靖康做中流砥柱?”

  道林慫恿,一片文士也紛紛起哄。

  李虎雖然喝了不少,卻猛地睜眼,試圖清醒自己,他倒可以與劉昌結拜,石敬孫?卻頗為躑躅。

  石敬孫卻現出一副感激模樣。

  這個李虎懂,劉氏是門閥,劉昌與他石敬孫結拜,自然等于是降低自己的身份,別看他就是一介紈绔。瞄了一眼劉昌,李虎懷疑他根本就沒醉,和自己結拜也許不是要緊,想和石敬孫結拜才是主要,要知道這石敬孫可是問鼎郡司馬的人選。一旦做了郡司馬,劉昌父親的官職也不過與之相當,而便是這個郡司馬,恐怕沒有劉家的支持,石敬孫也難魚躍龍門。如果這個時候,自己不愿意結拜,得罪二人就不是簡單的得罪,二人拉著自己,也許只是拿自己掩飾他們裸的結合。

  裝睡?

  裝醉?

  就都躲不過去。

  當然,和他們結拜,對李虎自己也有好處,只是這結拜……李虎在心里說,太兒戲,誰當真誰傻。

  三人借得水酒,持刃滴血,就讓眾人見證,結拜了一場。

  結拜完,李虎又喝了兩杯,怎么都覺得不舒服,見一文生飲完,要在空白屏風上書詩詞,上去一把奪過,一硯全潑上頭,然后持筆一陣揮舞,便是一頭滔天大虎,屁股都與天相接,分不清哪里是身了,只剩一張虎臉伸來,青面獠牙,眾人來不及驚嘆,他已持筆在留白上狂草四字:“虎嘯北原。”

  這北原,那便是心中的北平原。

  投筆一扔,見楊揣說不上話,在一旁的席位上都快睡著,他喊了一聲:“楊揣。我們走。”就去勾自己脫了的外衣。

  楊揣早想走了,連忙爬起來,去扶他,見他勾了衣裳,走到前頭,而樓梯不容兩人齊走,就跟到后面去,一回頭,見眾人趴于屏風之前,好奇跑回去,卻大叫一聲:“啊呀。誰畫這么恐怖呀。”

  別人都不理他。

  劉昌砸著酒杯找李虎指,發現找不到了。

  忽然,他想起來,三人還沒分大小呢,大叫:“李虎。李虎。你滾回來。咱仨誰是大哥呀。”

  楊揣跑樓梯邊往下望,李虎在下頭呢,他正想喊李虎上來,別得罪這劉公子,而且結拜,以后自家人在郡里都橫著走了,不料李虎在下頭回了一聲:“我。我名大,是虎。”楊揣回頭,見石敬孫蹬蹬往樓梯旁跑,連忙先下去,下到李虎身邊,李虎說:“別管他們了。我不舒服,咱們走。”

  出去,天又下雪了。

  最近晴了好一陣子,這雪剛下就鵝毛一般,怕還會下更大。

  喊上李四,駕上馬車,馬車還沒到身邊,李虎就吐了。楊揣想去拍他,李虎就說:“我沒事兒,吐出來才怕真醉了,你去給我要點吃的,帶回家去。”楊揣沒要過,看著這酒樓就慫,猶豫半天,問他:“要吃的。是不是太丟人呀。”李四到跟前了,白了他一眼,走了進去,片刻已經拎了熟食出來,交給楊揣。楊揣還想證明他更沒講過世面,吃喝完,還好意思要些飯菜打包,結果,二樓的窗戶開了,包先生探出頭,大聲說:“李虎。你賺我賺大了,別想著跑呀……上來喝酒。”

  李四抱拳說:“家主人年齡尚幼,不能多飲,眼下已經過量,還請先生海涵,與諸多公子講一聲,我們先回。”

  把李虎扶進馬車,楊揣也鉆進去,外面好冷,馬車也不暖和。

  他瑟瑟發抖,激動萬分地給李四說:“李虎跟劉昌公子,還有一個將軍結拜兄弟了,趕明再沒有人敢欺負咱家了。”

  他發現李四只“嗯”了一聲,駕著馬車,平淡得不能再平淡,責問說:“你有沒有聽我在說啥?”

  李虎搖搖晃晃地說:“他聽到了。你別喊了。”

  楊揣問:“你沒醉呀。知道呀。”

  李虎嘆氣說:“我一點都不想與他們結拜,要說結拜,也要和意氣相投的英雄豪杰,他們算個什么呀。”

  楊揣苦笑說:“你喝醉了。你沒看那劉公子,誰都不敢惹,在郡里誰不巴結?結拜的時候你咋不說,看不上他們,這會兒你嘚瑟的,你能不能別裝……”

  李虎趴上了馬車前面的口子處,扒開吸些涼風,幽幽地說:“李四。你在北平原呆過嗎?那個石敬孫,說他打進過北平原,吹的吧。”

  楊揣說:“你管呢?誰不會說人兩句好話。”

  他還想再吵李虎兩句,外頭李四的聲音響起:“楊揣。你再得意忘形,我就把你扔出去。”

  到了客棧。

  客棧幾乎住的都是他們的人。姑娘多,合成四間,男的,才一共開了兩間,都在等李虎呢,見李四和楊揣扶著他上來,一身的酒氣,還想問他店鋪是不是買下來了,一說回來,都出來了,楊燕燕從他們那兒接過李虎,本來想作個背的姿勢,李虎一沉,就把她壓扁了,她大叫“咋這么沉”,卻又嘀咕:“天黑了去找你們,店鋪都已經關了門,人都不知道去哪了,這喝了多少呀。”

  楊揣連忙說:“我就知道不喝,哪有出門在外跟人家喝酒的呢。”

  李四對他都無奈,戳穿說:“沒人找你喝。”接著,又責怪他說:“你在上頭,都不知道為我們家少爺擋幾杯,他才十四,在家……”他想說他阿爸阿媽都不讓他喝酒,結果這話說下去會露餡,就不說了。

  李虎說:“我沒事兒。本來好好的,一結拜,心里窩住了,加上路上吃冷,就醉住了。”

  李四要求說:“你們擠擠吧,讓李虎自己一個房,他喝醉了,說不定到處吐。”

  楊揣正想宣布李虎結拜的事兒,李四見他模樣就猜得到,盯他一眼,低聲說:“憋回去。李虎這會兒難受。”

  楊揣呆呆地看著他們進屋,回頭問旁人:“這么好的事兒,他給難受啥?”他講于眾人,眾人也不知道李虎難受啥。楊燕燕在里頭大叫一聲:“你認得不認得人,這是李四,誰是你張叔叔?睡你覺,我看著你……”眾人連忙到門邊。李四勸說:“燕燕,你去睡吧,我在這兒看著他。”

  楊燕燕不肯,說:“李四叔,你累一天了,你去吧,我一天都在馬車里,我看著他,沒事兒的。”

  她都用上手推了。

  李四只好走出來。

  楊揣不合時宜,又極不放心地掙著頭喊:“燕。你們可還沒成親呢。”

  楊燕燕回了一句:“你回去別告訴俺娘,別在村里亂說,管住你的嘴就行啦。”

  人都去睡了。

  李四送完熱水,聽李虎在里頭喊叫“北平原”,在里頭哭得跟啥一樣,不知怎么就靠著門給坐地上了。

  他低聲說:“誰不想著北平原呀。可都過去了。見了武將吹牛,你何必放在心里,你這么一說,我也跟著難受。我哥和侄子,都在里頭沒了呀。”他守在那里,抬頭望著外頭紛飛的雪片子,安慰說:“大王還會再奪回來的。”一轉臉,見一群東夏少年人冒出來,他再次大聲訓斥說:“都回去。”

  他的聲音驚動到楊燕燕。

  楊燕燕開門,見他在門口,連忙說:“李四叔,你咋不去睡,你蹲這兒干啥?趕緊去吧,李虎,我能看好。”

  李四沒理由留在這里,點了點頭。

  他正要走,楊燕燕問他:“他咋老哭北平原?楊二廣是誰?”

  李四搖了搖頭,連忙說:“我不知道呀。”

  楊燕燕說:“那我知道了。他前頭跟著你們東夏軍隊在北平原打過仗,楊二廣跟他一伍吧,還不是死了,他喝醉了,給想起來難受。他不想他爹,他娘,竟想些別的人。”李四走著,還能聽到楊燕燕回去大叫:“你煩死了。睡覺。你爹你娘你不想,想他們干啥?啊,你個不孝的。”

  李四手揩眼睛上了。

  他知道李虎為什么這般哭。

  李虎一直認為他在具備營救北平原實力的時候,一戰敗北,徹底丟了北平原的呀。

  李虎睡得也快,并沒有怎么折騰人,也沒有再出酒,除了飲他點水,也不需要怎么看著。楊燕燕在他外側拉個被子,和衣睡下了,卻一直沒睡好,少年們一起出來,她分明看到有人偷著親嘴,在李虎身邊一躺,就老想著那事,打著膽子,親李虎兩下,他也無知覺,睡得跟死豬一樣。

  天很快亮了,可是下著大雪,也在保郡玩不成,更沒人來喊。

  李虎是醉酒,而楊燕燕則是睡著得晚。都快半中午了,楊揣使勁打門,大叫說:“燕燕。你快起來。咱哥回來了。咱哥到了呀。直接找來了,我見著他了,你再不起來,他正好抓你和李虎住一屋。”

  楊燕燕睜開眼睛,旋即大驚失色,爬起來,給李虎掩一下被子,光腳就往外跑,再一回頭,就抱上自己的棉鞋。

  不是楊凌剛能這么巧,找到他們,這往來經過,一地人住一地人的店,吃一地人的飯,從某個地方下路,李虎和楊立上次出來,那是根本不知道,這回大伙一起來保郡,早早就在自家縣人歇腳的地方給了些零錢,讓人家見了給帶話……還留了住的地方,而這次住的地方,是楊揣他爹叮囑的,否則的話,出來接人,那不是一接一個差?卻是沒想到,楊凌剛才不是下雪趕路,這半中午給到了。

  出了門,穿了鞋,楊燕燕松了一口氣,問楊揣:“他們呢?你咋起這么早?”

  楊揣說:“我咋?我咋?他們沒地方去,知道咱把書鋪買下來了,要去書鋪,能不喊我去?我不去。王小歡又認得他們?也是趕得巧,我去了一趟,回來想睡一會兒,聽著咱哥的聲音了,見個影,他還在找咱,我一溜煙跑回來了。”

  楊燕燕穿上鞋,倆人走到門口。

  出了門口,在街上張目,一行六、七騎正往這兒來,還在街上移動,為首一人戴著一頂黃色狗皮圓帽,背上背著一把鬼頭刀,紅纓在脖子邊飄飛……楊燕燕歡呼一聲:“俺哥。”就一溜煙往跟前跑。

  為首大漢露出喜色,連忙下馬,身后的人也紛紛下來。近了,這是位消瘦的大漢,丹鳳眼,臥蠶眉,高鼻梁,下頜還蓄了一把短冉,加上背上的大刀片子飄紅纓,羊皮大氅,紅褲袋裹腰,鋼釘護腕,看起來又干練又威武。他回頭說:“諸位兄弟都先回去吧,路上別鉆窯子,趕緊回家,錢該給娘的給娘,該給媳婦的給媳婦。家里妹子接到了,今年掙著錢,我帶著他們在保郡看看。”

  楊燕燕一把鉆他壞了,差點把他撞歪。

  楊揣揣著袖子走在后頭,眼看上來一個,抱拳說句:“大哥,先走了。過年再去看大娘。”飄走一個,上來一個,飄走一個,瞅著鼻子側站著看,突然大叫一聲:“哥。你咋不辦點海貨回來呀?”

  楊凌剛硬扶助楊燕燕,用紅腫的手給她揩眼淚,見楊揣突然就來這一出,扭頭沖他喝道:“楊揣。你喊啥。我又不是老娘們,置辦了,拉一路,累贅不累贅?你看,這不,到保郡了,想買啥不能買?”

  楊揣上跟前,憋屈地說:“俺哥拉兩小車,都給你家分了,你都不買,咋給俺家分呀。”

  楊凌剛居高臨下揉他腦袋一把,笑著說:“你咋跟你娘學會了呢?”隨后,他又說:“那海貨有啥吃的,也吃不著,咱買兩頭豬,再買兩頭羊,一家各分一頭,殺了,過年都凈吃肉不行嗎?”

  楊揣是故意的,笑著說:“俺家吃不完,你家不夠吃,李虎能吃,他還倆伙計……”

  楊燕燕更正說:“仨了。”

  楊揣又更正,問她:“加上李四呢。”

  楊凌剛對李虎也還有戒心,輕聲問:“燕燕。咱娘撿他回來的?”

  楊燕燕還沒說話,楊揣就說:“啊。大雪天,背著個書箱,從東夏回他們家,走咱們那兒走不動,喊誰家,誰不敢開門,就這樣下著雪,歪雪地里。俺大娘把他撿回家了,早知道讓俺娘去撿了。”

  楊凌剛看楊燕燕在那兒抿嘴偷樂,不由會心一笑,好奇地打探說:“他啥呀?他把童世魁都揍了?你哥這么多年都揍不上,他給揍了?這十四歲,那不是天生神力?”

  楊燕燕說:“長得很一般,不好看……”

  楊揣反問她:“燕燕你說瞎話眨回眼好不?李虎叫長得一般,不好看?”

  楊燕燕大叫:“本來就是的。我比他長得好看。”

  這下楊揣沒話了,嘀咕說:“你要長不過一個男的,人家還會娶你?”

  楊凌剛也忍不住樂了。

  走到客棧邊了,楊揣想起來了,無奈地說:“哥。忘了。槽口全給他占了。走。我有個地方給你拴馬。”

  楊燕燕問:“哪?”

  楊揣靠近,在她耳朵邊說了啥,楊燕燕連連點頭,她說:“哥。你先把馬拴外頭。我去喊李虎起來,他昨晚喝醉了,喊他起來,咱們一起去。”

  李四提著熱氣騰騰的食物——一個小砂鍋,從另外一個方向走回來,他一邊走一邊好奇地打量著楊凌剛,到了跟前問:“李虎醒了沒?我給他去買的熱飯……這是羊肉湯,這是一包牛肉,燕燕你跟他一起吃吧。”

  燕燕“啊”一聲問:“你沒買別人的呀。”

  她分明看到楊揣咽了口吐沫。

  李四說:“他們都吃過了。楊揣一大早就把昨晚給李虎帶的吃的吃了。”

  楊揣沒敢接話。

  李四問候楊凌剛一聲:“大公子。您回來啦。”

  楊燕燕連忙介紹:“這是李虎他叔家伙計……是李四叔。”

  她接過李思提著的吃的,看著李四幫著楊凌剛捋馬,就又說:“李虎可能了。昨天一到,就帶著楊揣出去混了一頓。”

  楊揣立刻把自己拔高半尺,問他們:“你們知道在哪吃飯嗎?都是誰陪著嗎?你們知道跟李虎結拜的是什么人嗎?”

  正說著,李虎拐個彎,走出來了。

  楊揣敲門,把他也敲醒了,他正要給楊燕燕說,楊燕燕卷一陣風跑走了,他就自己爬起來,梳洗完畢,整理好衣裳,這才下來,結果還把幾個人給嚇到了。楊燕燕結結巴巴地說:“你不是在睡覺嗎?”

  李虎笑笑,捧出一頂帽子,伸手像楊凌剛遞去,說:“哥。早聽大娘他們說起你的英雄了得,心里佩服得很,天天想你回來,沒想到昨晚喝醉酒,差點起不來,我給你準備了一頂帽子。把你帽子換下來給我戴吧。”

  這是一頂筒帽,細毛蓬松翻滾,又黑又密又長,帽子也高,若戴頭上,就像是腦袋深陷到一筒移動的毛里頭,楊凌剛看一眼就知道了,他不敢相信地說:“神武熊皮帽?這是真的還是別人造的假?”

  李虎說:“我叔給我的。我也不知道。”

  楊凌剛這就說:“應該是假的,據說要是真的,只為選合適的毛料,獵一頭熊,才能做出來一頂。”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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