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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八節 一路北上

  能會是誰?

  田云和馮山虢。

  李虎扶著田宴風去見他們,準確地說人是三個,馮山虢還帶著個十七、八歲的后生,仍在披麻戴孝。馮山虢的丑幾乎是公認的,一對門板似的黃牙,瘦長臉,一雙有點像斗雞眼一樣的毒眼珠兒,但是……在隴上見過他的人卻都有這么一種印象,他笑起來很奪人,像是胸于成竹,像是鷹盯大雁,而這一切,結束于西隴戰敗。在當時而言,一個極自負的謀臣,輔助一個清廉敢為的將領,兩個人不敵一個不知哪鉆出來的游牧歸國的少年,權奪盡,兵罷黜,夏景棠自盡而亡,這對一個有出將入相自信的人來說是一個多大的打擊。

  尤其是回到關中,朝廷輕視到極點,身上就像背上“無能”二字。

  本來是皇帝給機會一樣,給遣來東夏作令尹,監視他狄阿鳥,結果夾到中間去,狄阿鳥一再透過他玩弄朝廷,朝廷也不信任他……這么多年來,他就像失去了風采,困頓的一只倦病頹鷹。

  但是你再回顧他的過往,西隴防守兵力薄弱,剛舉過秀才,官場上輕搖直上的書生,毅然西去,混跡于行伍之間。

  狄阿鳥東歸,誰與之同往?

  當時狄阿鳥只有幾百部曲,若干寒門士子、工匠,加上老弱宦官也不過兩千余,誰能相信他必能建國?他若一戰而敗,游牧人管你是不是朝廷派的令尹?這種兇險和干系,豈是一般書生敢擔?即便他狄阿鳥順利建國,就要在東夏作為令尹監視他狄阿鳥,同時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留在長月作人質。

  他的命運是后一種,已經十幾年了呀。

  毅然丟下自家的嬌妻幼子,跨馬東出潼關,孤身一人淪落于東夏,長念:“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那一句,何嘗不是他的真實寫照。朝廷不信任他,應替換他也不想理他,把他扔在東夏,而他,因為怕負了朝廷,一人“愴然”,最后干脆在黃埔潛心治學,直到北平原被攻破。

  然而,生活在東夏多年,感受到身邊眾多同袍同僚的溫暖,想脫身都不能,辭官都不能,妻子兒子朝廷挾持而來,因為不愿做官,堅決辭官,裝瘋辭官,一家人剛一團聚,因為物價飛漲,人在他鄉,缺乏親族和財物,守望他多年的妻子被餓死,這是何等傷痛欲絕的一件事情呀。

  李虎知道他的生平,想一想,也覺得假瘋也該變真瘋了,卻不料見了面,大出意料,馮山虢換了個人一樣,雙目精光閃閃,再沒有在東夏的那種頹意,一到朝議,他打瞌睡,一說到點,他問管不管飯。對,李虎見過他,見他的時候,他就這樣,好像一天沒抬過頭,兩眼沒睡醒過。

  今天,這頭抬起來了,這雙眼睜開了,那目光格外奪人,一說話,嘴角先往一邊拉起,帶著戲謔,黃色的板牙露出來,像鷹鳩,像梟雄……眼前這個會是經受多年困厄,志不得伸,妻子剛剛餓死的人?

  而且似乎他的身體也好了。

  他見了李虎,打個標準的官揖,稱呼說:“世子殿下。”

  李虎仍是在發愣,感到不敢相信,不可思議?

  旁邊的田云微微笑著,他是當年抱過李虎的人,李虎也清楚知道,他是坎坷流離,因為家族中有直系親族,始終不肯為狄阿鳥所用。而今三十多歲的人,在東夏吃牛羊肉吃得多,不但身體開始壯碩,而且像是容顏不曾有多大改變,白面無須,多了點兒英姿。李虎把目光移向他,他也彎腰一個長揖。

  如果不是敵對關系,不算他們是叛逆,這都是長輩呀。

  李虎略一猶豫,也連忙還了兩個長揖,稱呼說:“謝伯伯。田叔叔。”

  他抬起頭,再看向那個后生,那后生和馮山虢長得有點像,他臉上留著恨意,似乎在惱恨自己的父親寧愿娘餓死,也不肯出來為官,見了李虎,頭立刻偏到一旁去。

  馮山虢嘆氣說:“世子見諒。他娘剛不在了,他心里恨我,你叫他馮程就行了。”

  李虎也有疑問,問他:“為何你寧愿伯母餓死,也不肯為官?”

  馮山虢淡淡地說:“我那時已經在裝瘋,我能想到物價漲成那樣嗎?她等了我這么多年,她也不想讓我為官呀,她支持我裝瘋的……”口氣很淡,淚水卻奪眶。他說:“頭天還好好的,我哪知道吃的都給我們爺倆了呢?我怎么知道呢?魏博城里人聚集起來讓放糧,誰都不敢放,說是軍糧,最后一車一車往外拉死人,我不知道百姓死絕,軍隊吃著軍糧去防誰?相比你阿爸,寧愿不要北平原,我就一下明白了。錯失明主,是我糊涂。這么多年,我沒少生事兒。你阿爸大度,不給我一般見識,把我當自己人,而我回到自己人中,朝廷上的同僚一邊鄙夷我,一邊為了挾持我,接濟我一下都不肯,除了田云找我商量說要北上,誰問我們一家人的死活?”

  他哽咽說:“若為國家大事,一家人寧愿命不要,可現在……我不知道是為什么?滿街的災民問我,我們啥時候能去北平原謀生?我不知道。北平原他不在了呀,而今的北平原,他與以前不同了呀。我怎么回答他們。我回答不了,我低著頭,我不知道怎么了,我想我一定是在商紂麾下為惡。那北平原,是樂土呀,卻死數萬人,面目全非,一群軍閥挾持上,各有所占,各不相讓。”

  他輕聲問:“這么多年,我在干什么呀?我為國了嗎?我為民了嗎?”

  李虎聽得感動,彎腰一揖,長揖不起。

  馮山虢連忙去扶他,揩掉眼淚說:“想好了。就已心如鐵石,北上請求大王的諒解。”他一扭頭,決然地說:“任他處置。”李虎扭頭看看馮程,扭頭再看看他,想了下說:“你們隱匿身份北上,到了湟西,便只能一路跋涉了,現在北國都是雪,就讓馮程跟我走吧。朝廷沒有他的畫像,我可以用更穩妥的辦法送他走。”

  馮山虢扭頭征詢地看了馮程一眼,決定說:“也好。他這些天水土不服,就沒好過。”

  田晏風顫巍巍地說:“少站著了。好好休息,既然阿鳥今年派不了人來,你們明天就走,跟著我學生,免得夜長夢多。有個姓田的將軍與老夫套近乎,年后必定會再來,你們?早走早好。”

  確實如此。

  二人相互對視了一眼,倒也害怕給田氏惹禍,肯定下來。

  頭天說好不讓田晏風相送,免得老人哪點不好,第二天天一亮李虎去送他們的。

  雪又是一夜時下時停,雪過了腳裸,淹了小腿數寸,站在野外,看著他們并入高顯人中,一人一個包袱,一個一革袋干糧,一人一個木杖,風撲來,雪花打臉,視線漸漸模糊,人已經漸漸看不清……李虎就像是心中被洗了一番,突然他記起來了,這二人其實都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包括田云。

  他連忙轉頭,問方海和李四:“你倆還是護送他們走吧,我和馮程一起回就行了。”

  方海和李四對望了一眼。

  方海自以為自己還沒被識破,凡事在裝傻,一時轉不過來,李四便說:“還是我去吧。我年齡大。湟西也熟。”

  李虎扭頭看向方海,一旁的李四給方海搖了搖頭。

  李四也走了。

  上千里的路程,李虎不知道雪何時停,他們怎么走,以他們的體力能不能撐得住,好在李四跟去,有一匹馬,說不定李四還能聯系上暗魂的人。

  這一切都是良好的意愿。

  他在這里住了幾天,就給回楊村了。

  到了楊村,每天都往北望一望。

  兩天后,他又在望,李多財告訴他:“等李四回來嗎?別等了。李四沒了。湟西的暗魂里頭出了奸細,李四聯絡他們,想讓她們接手護送二人,結果引來十三衙門的追殺,李四為保護他們,戰死了……現在十三衙門的繡衣都在湟西去,潛入追殺,這兩個人,都出國門了,他們看得重了。”

  他扭頭看住李多財。

  好半天,他才肯定這是真的,吼李多財:“你們干什么吃的?”

  李多財說:“湟西出奸細,那不是現在的問題,還是以前朝廷埋下去的,湟西又沒有打仗,奸細就沒暴露。咱們的人?已經去清理門戶,我們備州這邊只能盡一切可能,半道截殺靖康派遣的繡衣。”他問李虎:“你什么時候給我蓋房子?你不蓋房子,我養不了鴿子,沒鴿子,消息就得多轉一道手,對于轉手的人來說,他接觸的消息就不是他的級別應該接觸到的,時間長了,消息容易外泄。”

  李虎掉頭走了。

  他扔了一句:“李四叔死了,你的袍澤,你的部下,你一點都不難過?你竟然還能心平氣和與我說話?”

  留在原地的李多財愣在那兒。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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