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漸漸西沉。
長月城郊泉酒坡上,狄寶已等得著急,這兒是狄阿鳥和一干災民一起披荊斬棘,給建起來的聚落,而今有了條件,已成為一個小型堡壘,因為狄阿鳥的緣故,這兒的百姓是比自家莊園還可以信得過的,與暗魂的窩點相比毫不為過,里頭密庫之中,收藏諸多的兵器軍械。暗魂已經先后抵達這兒,在這里集結,他們中有不少已劃出來,稱為軍刺,可能這種輕率地匯聚,十三衙門那兒會有察覺,一旦黑明亮等人逃到這里,由這里設法抄近路抵達涇郡……怕是連這個堡壘在內,整個長月的東夏勢力將會一網打盡,即便他們不來這兒,對東夏暗魂和軍刺也是一種考驗,那長月城上炸起的煙花,你覺得不會有人去留意?潛伏在長月的東夏秘密勢力,能沒有人已經引起十三衙門的重視?甚至這種集結,也破壞了相互聯絡的原則,哪怕蒙面,也會使得一些諜作,認識出他不該認識的人。
這也是狄阿寶的疏忽。
事實上可以借助一些不知情的勢力來干這件事,三分堂有錢,東夏也打下很多的基礎,可謂有勢,足以讓一些不相干的勢力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去完成對黑明亮的掩護,只是當時那種情況使人來不及反應,想的不夠周到,在手下人的建議下,直接做出了最激烈的反應,而這個反應,只會是保護狄阿寶,保護入京的秦禾的人身安全的。
狄阿寶毫不珍惜地使用,也是表現出他的一種態度,他要告訴別人,乃至告訴他阿爸,自己重視長月的錢業大才甚于性命。
聚集了幾百騎士,人卻沒來,狄寶格外焦慮和慌張,要是人沒接出來送走,整個東夏潛伏長月的勢力暴露出來?
眼看就要天黑了,人還不來,狄寶一鞭揮在土墻上,打出一股煙。
手底下暗魂上的重要人物開始勸他:“殿下。已經派人去看了……你萬不能著急。沉得住氣。如果天黑之前他們還不到,咱們就把人散了,十三衙門還不至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兒,然后今天到來的人里頭那些外圍的,分散的,分批撤走,過后換來新人。”
狄寶毫無掩飾地說:“你知道,我不想再呆在長月……你不覺得現在是我掙脫牢籠的機會?帶上他們,我們就可以一起走,回到東夏去,嗒嗒兒虎阿弟十四歲,都可以在別人的輔助下,領兵數萬與名將爭長短,我卻在這兒做人質?”
手下沒敢吭聲。
也許在長月久了,見識足夠多的陰謀詭計,幾個手下知道他這話什么意思,嗒嗒兒虎領兵數萬與陶坎作戰,說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甚至后來被流放,狄寶這兒也能知道,他一心想走,無非是一種問嫡的意圖。嗒嗒兒虎因為打敗仗,背了黑鍋被流放了,自己回去,雖只是庶長子,卻有可能被父親授予大權。但這些手下不是狄寶的私人,他們是暗魂、軍刺中被派到這里的人物,與其說權力在狄寶手里,不如說在他們手里。只是與誰來往多,自然而然與誰親近。
狄寶才智武藝都是上上選,性格狡詐,心黑手辣,而且不乏謀略,手下們通過平時的接觸,自然會在嗒嗒兒虎和狄寶之間有所偏向,但這只是偏向,哪怕還會隱晦地出出主意,但他們不是狄寶的私人,更要為長月的東夏潛伏勢力負責,誰也不去接這個話,只是在一旁提醒狄寶:“殿下。代價太大了呀。如果他們天黑之前不來,我們就把人散了,讓之前咱們物色的那些勢力去辦。”
正說著,有人跑上來,卻不作喊叫,到了跟前,小心翼翼地說:“來人了。”人接過來,站到眾人面前,不到級別的人全部到外頭警戒,來人說:“他們不走了?黑先生說,不能走,一旦要是走,我們東夏在靖康的錢業,就會全軍覆沒。”狄寶“嚎”一聲,拽上他的衣襟,雙手上提,幾乎把人給提起來,臉湊上,咬牙切齒地問:“那他們呢。他們自己的價值,他們自己不知道嗎?”
來人說:“黑師爺說了,朝廷是在轉借民憤,挽回官幣的信用,他和幾個執業抽簽為算,選出來人服罪就行了。他們還能依靠賬冊和金銀,給試著把人救出來,現在,人都在黑先生的府邸,一十二位執業一起抽簽,抽中者死,余者生。”
暗魂上一位大都鐺不敢置信地問:“他們不是死士呀,功成名就的錢業巨才,家資亦不在少數,他們怎么可能有這決心?”
但漸漸的,誰都不說話了。
眾人無比肅穆。
這是舍生取義呀。
狄寶也一樣,撒手丟開來人,往后退著,突然之間,他問身邊的人:“我是不是該到場?去看看。”
眾人給他搖頭。
這個時候,狄寶能去看看他們?
不是送給人家把柄嗎?
只是眾人還是難以想象,甚至包括一位秘密調查過黑明亮的軍魂人物,他知道黑明亮雖然沒有貪污的舉動,但是他自己給自己借貸,這些年置辦的產業不少,他的兒子黑隴坐享其成,在長月城與人斗富,萬兩白銀來包過花魁,年紀輕輕的一個少爺,肥得根本走不動路。這樣的人理應貪生怕死才對。
他怎么連跑都不肯跑呢?
眾人紛紛把尊敬獻給這些錢業上的巨擎,卻更是覺得自己這些人如果將來連這些文人都比不過,一定無地自容。
夜色漸漸籠罩上來,狄寶帶著征詢望著眾人,大伙一致決定,取消打算,趕緊湮滅痕跡,擦干凈屁股。
黑明亮此刻坐在自家的府邸。這些執業,只有一大半知道自己東家的背后身份,也有至今還不知道的,哪怕有人通知他們走,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和東夏的真正關系。哪怕去東夏是一個選擇,他們依然不會多想,三分堂掌握一國之錢,怎么可能沒這點打探的能力?怎么可能不結好多個國家?
但是坐在這里,他們一致決定,要有人赴死,不跑……
跑是一種選擇,可以活命,但是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基業就會完蛋,里通外國,坐實其罪,自己跑了,但會死很多人,甚至是抄家滅門。大家團團相坐,個個平靜,根本不像是怕死的商賈。
黑明亮的一個學生捧著竹筒把竹簽送到他們面前,人輪流去拿,然后握在手里查看,黑明亮也抽了一支,然而一看,臉肉抽搐了一下,沒想到死簽哪也沒去,在他手里。緊接著,他閉上眼睛,喟然道:“握一國之財,主興廢之事,我這一生,也因為得遇明主,值了,三分堂開創了錢業的一個時代,這是錢業上的道呀,我親手建立,就由我親自衛道吧。”
眾人也沒想到會是他,紛紛疾呼:“黑先生。誰都行,你不能呀,三分堂,乃至將來的錢業可以缺我們,缺不了您呀?!”
黑明亮悲苦一笑,說:“這是天意,若我反悔,簽哪還有公平而言。”
他輕聲說:“派人問清楚會是誰來干這件事,免得攬不到身上,死一個還不夠,最后還是死一堆。”
讓自己的管家送走大伙,黑明亮站起來,起身往內室走去……他的妻子、小妾以及兒子都不在這邊,他也不知道怎么與他們去講,也不知道自己時候,自己那個兒子會不會再胖下去,直到胖死。
幾個弟子紛紛跟來。
平時他亦看重這些弟子,予以重用,說了一番臨別一樣的話,讓他們下去,為自己料理些自己還放心不下的事兒,只留下韓勝一個。
韓勝?
十三年前自己救助過的一個喜歡讀書的少年,親手帶入行的,而今算學不在自己之下,關鍵是悟性無人能比……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女兒剛剛十五歲,已與韓勝定親,等若說,如果不出意料,他會是自己的女婿。
房子早被燒熱,一團暖氣,又有著厚毛做出的軟榻,臥進去,軟綿綿的,像是到了坑里去,黑明亮坐在上面,卻感到有點冷,手腳不自覺發抖,他輕聲問:“韓勝。你是知道我的事最多的人。私下無人的時候,你總勸我離開東家,覺得我是敵國的奸細,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也一直沒有與你多說,因而這些年你也過得痛苦,一邊是授業解惑的恩師,一邊是靖康這個國家,對不對?”
韓勝哭道:“恩師,你現在撒手也還來得及,您的本事天下無雙,朝廷也會重用您呀,你為人赴死又為了什么,值嗎?”
黑明亮搖了搖頭。
他小聲說:“孩子。你別哭。我有今天,其實是我咎由自取,我太貪了。七八年前,東家就讓我去,我不舍得自己擁有的一切,又覺得那邊,荒涼不堪,又在東家身邊,有些小動作,我不敢做,我一心留在這里,東家要開官莊,聘我我都不去,早知會有今天,我卻下不了決心,不是自己找死嗎?”
他慘淡地笑了,輕聲說:“而且東家對這一切都心知肚明,當年我跟他的時候,他就說過我太好錢,非死在錢上。”
他反問韓勝:“而今我理財的才能也許算舉世無雙,但真的舉世無雙嗎?很多想法,很多思路,很多舉措,都是東家在國內召集人才論證,交給我來去做的,三分堂每一個決策,就都有人下去記錄評估,然后再帶走……我是一步步跟著走,才有今天的經驗和才能呀。你說我向朝廷求饒,朝廷會放過我?用我,對嗎?我問問你,這三分堂資產數萬萬,東家交到我手里,由我掌握……朝廷敢嗎?我有什么主張,說做就做了,回頭是虧是盈,百萬以下不用告訴他,他都不問,朝廷會嗎?三分堂,雖然掌握天下錢財,但是東家從中取用,卻有限度,幾乎沒有超出過應得的紅利,一時急需,事后還會補上,尤其是他建國之前,為支持三分堂的保住銀根,盡征國內金銀錢……如果是朝廷呢?怕是更樂于拆了東墻補西墻,這錢莊里的銀根,被他們抽完。”
他輕聲說:“東家是建立了一個國家,自己又是什么人?分什么敵國、外國?這天下遲早是他的,我跟著他,走的是一條大道,而如今,則是在得道的路上,我雖然死了,但我的手稿必為后人造福,一個貪財的師爺,能走到今天,還有什么苛求的?我唯一想要的,是把我們的錢業保留下來,而今一分為三,還可再來,而我們走了,東家在靖康的錢業,就會毀于一旦,受牽連者成千上百,黑某怎敢呀。”
韓勝痛哭不止。
黑明亮說:“別哭了。我若死了,沒有人主持大局,我怕內部有人心里想報復朝廷,毀壞存根,轉移銀根。我把你派去。給我死死地守住。”
韓勝哭著問:“先生。為何你這會兒還顧著銀根和賬冊呀?”
黑明亮想了好一會兒說:“有時候我無比渴望天下大亂,這樣的話,東家入關,自是比別人——任何一個人做皇帝要強。每當我冒出這樣念頭,想要胡來的時候,往往反而會是東家制止我,雖是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我卻想……現在朝廷定要坐實我們與東夏的關系,那我就要把存銀和賬冊保存著,讓他們一筆筆過目,讓天下人知道我們的清白,讓天下人知道我們做錢業的節操,我看他還是管不好錢,到時候還怪誰。其實錢不錢的,重要嗎?金銀能當飯吃,能當衣裳穿?這些外物不過是來計算百姓的勞作,個人擁有的財貨田產而已。我想除了東家,便是賬冊清清楚楚,朝廷上下也不會公公平平地分揀出來。國內門閥都在套購銀票,制造恐慌,越恐慌,他們套購的銀票價格越低,獲利越大,這你我能不一清二楚?朝廷要清算,找我們其實不如找他們,找不了他們,才只好誣陷我們,呂宮出山,不過是迎合了朝廷的上上下下。”
說到呂宮,黑明亮陷入回憶。
他曾是呂經的師爺,老老實實說,呂宮是他的半個學生呀,不知道這半個學生,看到自己這個在他年幼時看著他長大的長輩,半個先生赴死,會是什么一個表情。
黑明亮又說:“把你哥照顧好。我把他養得太肥,太肥,別的方面,自有東家的人照料,唯有這個肥,卻沒辦法。”
他笑笑說:“韓勝。記得東家的好。東家派人來通知咱們走,動用的是整個潛伏勢力,那是給他愛子準備的。”
黑明亮還在發抖,他無法抑制自己的發抖,但是一種亢奮,卻浮現在臉上,走下榻,徐徐挪腳,找到玉石做的陶朱、猗頓的雕像,拜了一拜,說:“某平生愛財,卻知二公看似為財,實則求義,改日若追隨兩位先公而去,還望多多提攜。”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