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妻兒逼迫上見使者,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但他還是見了,見一面不見得會被說服,但是若不見,夫妻之間定會出現很深的裂縫。
狄阿鳥讓人傳召使者,而自己刁難的話已經準備在嘴邊,他來到行營的大帳,也沒有擺出鋼刀和眾將,而那樣反倒顯得如臨大敵了,其實對于一國的使者,越是隨意簡單,就越是一種侮辱。
大帳是聚議用的,數丈高,陽光從蒙皮上穿透下來,把虎背大椅上的他照亮,正能清晰地讓人察覺到那一絲的不耐煩。
使者能答應什么?
原有的議和內容。
正想著,外頭已經有人帶著使者走到帳外,經過一聲通稟,狄阿鳥只是把翹在虎背座椅上的腿收回來,正面注視前方。
使者進來了。
是兩個人。
為首一位四十多歲的文官,面龐倒是清潤,一縷胡須飄出幾根,透著一股清奇,然而他一走進來,狄阿鳥就愣了一下。
文官淡淡地說:“大王還認得下官嗎?王清河。”
狄阿鳥一下坐起來,沉聲說:“好生意外。”
文官笑道:“是呀。是夠意外。還往大王不要心存芥蒂,這次出使,是下官主動要求的,下官只是副手,旁邊這位才是正使。”
他把狄阿鳥的目光牽引到這第二人身上,介紹說:“這位是裴軒。是此次出使的正使。”
這第二人卻長得極為奇特,或可說長得極丑,雙眼外凸,嘴唇包不住門牙,下巴上的胡須沒了,嘴唇上的胡須從兩側垂下來。裴姓是關中大閥,根開多枝,枝發多葉,葉開多花,出仕極多,然而中正府對人物品評多有風貌氣質,如此相貌,即便是世家之地,只怕想出仕也不太容易。那裴軒仍在抱手,看起來比王水恭敬,狄阿鳥一開始留意王水,也是只當他個從官跟了進來。
裴軒經過王水介紹,仍是不見抬頭,只是搖頭晃腦地說:“大王在上。小臣受我朝君臣之托來見大王,因為與王清河相識,知道他與您有幾分交情,就把他拉來了。”
王清河苦笑,抬頭給狄阿鳥說:“我說是過節,他竟然不信,問我是不是怕死躲后頭,又向皇帝要人,我只好跟著來。”
是過節。
但是狄阿鳥都淡下來了,當年就都放下了,何況現在。
他說:“王清河。你現在到皇帝身邊為官了?”
王清河搖了搖頭,輕聲說:“在登州邊鎮做個巡檢,官職低微,等于是貶斥。”
狄阿鳥不信,把裴軒晾在一旁,自顧與他說:“以你左右逢源的為官之道,大膽妄為之性格,多多少少還存在的那點兒志向,不至于吧。”
裴軒插言說:“受他兄長的連累。他兄長,被午門外杖殺了。”
狄阿鳥大吃一驚,再次盯住王水,表示說:“我們之間的過節那是早先的事情了,孤對你,還是仰慕的,要不你到孤這邊來,不說如何厚待,當不會虧你,只是你別把以前的壞習氣給帶來就行了。”
王水說:“還是談正事吧。大王該不是不想談,一味問及我?”
狄阿鳥笑著說:“正事就是孤如何捉住皇帝,把他遣送回京城,現在與你們在這兒說話,聽你們找個話題勸孤一兩句,難都不是正事,孤就是看看他能派誰來,還撩撥孤嬌妻愛子院門前胡鬧。就該想得到,要說擅長撩撥女人,你王水那是頭一個,好好男兒……就不敢不往女子幼童上撒手段?”
王水很尷尬,沒有說話。
裴軒輕聲說:“行大事不拘小節嘛。大王若是不給我們一個機會,自己也還是失去一個機會。”他說:“我是自告奮勇來的,心里一直仰慕大王,心說有此機會,怎么不來見一面?就是大王心里不高興,一刀將我斬了,也是見著天下最知名的英雄,死而無憾了。”
狄阿鳥明知是馬屁,倒也受用,笑瞇瞇地說:“見你也是給孤的一個機會,對嗎?你還能給孤機會?”
裴軒笑道:“是呀。”
他從懷里掏出來一部書,弓身上前,等狄阿鳥身邊的侍衛去接,口中道:“臣著書一部,想當面呈現于大王……書已完成,就是序不知怎么寫,若是知道今日會來見大王,摁捺不住獻給大王,就說什么都找那些當事名家把序給補全了。哪怕他們書寫起來,有失偏頗,表達不了下臣的意思。”
狄阿鳥警惕之心放松下來,心說,獻書往往都是獻策賣身的第一步,該不是他真仰慕孤,趁著皇帝派人出使,來投奔孤吧。
他心里愉快,一揮手讓侍衛接上,轉呈自己,饒有興致接在手里,眼睛一掃,隨即大吃一驚,脫口道:“魏武紀略。”
裴軒笑道:“是呀。是呀。所以這個序才難有人寫。大王您知道,魏武這個人極有爭議,那是大大的英雄,究其行政用法領兵,都無人出其右,然而唯一的污點,就是他沒做周公,晚年對皇帝不敬。”
狄阿鳥飛速轉過彎來,懷疑這是要用曹魏武來喻自己的,但心里好奇,心思也被擊中,輕聲道:“既然如此,先生還要為他著書?”
裴軒道:“魏武在當時還是比較克制的諸侯,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戰亂,只是晚年,有點背離尊王攘夷了而已。”
狄阿鳥點了點頭。
尊王攘夷,那是白燕詹給他提的,多少年來,其實他一直都在打著這個幌子。
最近卻不想打了。
狄阿鳥敢肯定他想干什么,但是卻想聽下去,他想知道這個丑陋的士大夫怎么評價尊王攘夷,怎么評價曹魏武。
裴軒輕聲說:“可惜,這種不世出的英雄,只差一步沒有全功。”
狄阿鳥反問:“就是他兒子逼皇帝禪讓了?”
裴軒搖了搖頭,嘆氣說:“不然。是他沒耐心了。有人謀反,牽連到皇帝身邊的皇后,他都索出來殺了……這讓天下人怎么看?你不尊王攘夷還好,你尊王攘夷了,能自打自己的臉,把皇帝當成魚肉么?所以晚年,他不但大失人心,而且戰略爭霸上,就都遇到大量的問題,甚至連累到他的后代,他死后才多少年,政權就更迭了,情景幾乎是一模一樣。”
狄阿鳥不得不審視這個人。
人不可貌相呀。
裴軒說:“曹魏武忍住不稱帝,卻忍不住自己的心,他在義理上悖亂了,而如果再往前走一步呢?”
狄阿鳥反問:“做周公,然后子孫被親政的皇帝殺掉?”
裴軒搖了搖頭,微笑道:“大王謬了。大王的忍不住和我的忍不住不一樣,自古天子,雖上天所授,亦仁德武功也。魏武要做的,是給自己正名。就好比大王,與皇帝有君臣之名,捉了皇帝殺了皇帝,都是弒,而大王若先正名呢?大王若不是皇帝臣了呢?”
狄阿鳥“啊”了一聲。
裴軒肯定地說:“大王如果能與皇帝解除君臣之約呢?”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