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中,只有那先生和他身邊的人。
沒了外人,上下之間便沒有了繁文縟節,先生正圍著一個胡幾煮茶,他身邊的人便坐去對面欣賞他的動作。那先生停頓之余,用手撫摸煮茶的幾桌,輕慨道:“這幾桌是你在北平原搜羅的,我出于喜愛,細看一番,這兒竟有‘東夏高氏善木’的字樣,還有個像猴子的彩烙,便是一張木幾,東夏也能精作得帶點神氣,方邊翹沿,拿桐油、油蠟掛漿……水灑了水都不沾。”
對面的人說:“家里的人都在傳,說先主傳國的是他,要真是他那就好了,也不會鬧什么饑荒,死那么多人。”
那先生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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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能有這樣的傳聞,說明家里的人不死心,并夏合一,只是國力衰微,怕只有被吃掉的份。”
對面的人也相形黯然,輕聲問:“主公。高勝武能否戰勝?那李虎再虎也不過是頭雛虎,而且是率了一群百姓。”
那先生看著幾桌小銅爐上方冒起的煙氣,淡淡地說:“水來了。”
他一邊撈了小銅壺,在銅盆上洗茶具,一邊說:“夏人并入備州十余萬,其中不乏老卒。乳虎也是虎。虎有猛獸隨,高勝武雖算善戰之輩,想勝李虎怕只有當下這一個機會,不給李虎時日聚集力量。”
對面的人訝然道:“那主公還讓他生擒李虎?我以為?”
那先生淡然道:“一旦意識到得罪東夏,田啟民會對我們更加恭敬,讓高勝武用心,是想讓他給李虎造成威脅……這并沒有什么不妥。而且要看他能不能逼出李虎的真實身份。白登山之戰,靖康朝必敗。李虎身份若是大白,備州就會大亂,數萬夏人不得不亂,我們陳兵北平原,就能趁勢跟著田啟民吞并備州。而讓李虎身份大白的還不能是我們,你懂嗎?以我們目前的國力也是不能開罪東夏的,哪怕東夏與靖康的戰爭是慘勝,時機上也有講究,若非此時的戰況,就算靖康官府知道李虎的身份,他們又能怎么樣呢?無非李虎被接回國。不是損人不利己,我一得知李虎的身份就透露給那些官場上的朋友了。”
對面的人又問:“在白登山的大戰還沒有消息,先生為何一再肯定東夏必勝?”
先生笑道:“天時地利人和不去言它。我且問你一句,皇帝御駕親征是干什么來了?打我們來了,半路上和東夏戰在一處,東夏若無力勝他,自然遣人來與我們聯手,可是東夏王并無派出使者督促我們用兵策應之,可見保有余力。加上靖康北平原的守軍都要被拉去增援,誰勝誰負明眼人都已經了然?”
他又說:“田啟民之所以下決心反戈,僅我們的逼迫還不夠,他定然已經有了確鑿的消息,肯定靖康朝已經戰敗。”
外頭漸漸靜了。
那先生對面的人喝盡那先生給斟來的茶水,輕聲道:“高勝武已擺兵出去,營地都靜了下來。主公,我也去看看吧,李虎畢竟與我們有淵源,既然先生說要生擒,我去就定不讓高勝武傷他性命。”
那人說走就走。
眼看要鉆出去,身后的先生問:“你喜歡上那孩子?”
那人沒有否認,輕聲說道:“英姿勃發的年輕人,誰不喜歡,老爺子和小姐也都喜歡他。主公不喜歡他嗎?”
先生遲疑片刻說:“那你去吧。”
那人出去披甲,等套上帶著護臉的頭盔,騎上戰馬,從隨從手里接過狼牙棒,就像是一座移動的堡壘。
他慢慢地驅動馬匹,帶著幾個騎兵前往戰場。
等出了營門,便已經看到兩軍陣營了,高勝武這邊軍陣森嚴,可見平日訓練,對面卻顯得雜亂,烏壓壓布滿梗線。
接近過去,兩軍陣中有人出沒,等高勝武的士兵讓開道路,這名恐怖的騎士就看到了戰場中間的場景。數十名高勝武的將士押送著一個被綁死的年輕人,身邊走著幾個渾身發抖的丁壯,一名抱頭的老者在大聲喊話。他們是要從李虎的陣營前橫過的,每走一處,李虎的陣營就躁動一片。
騎士問身邊的士卒:“怎么回事兒?”
那個士卒興奮地說:“李虎派來的人背叛他了,正在喊話,要對面的人不要送死,投降的免死。”
騎士吃驚道:“高將軍在攻心?”
士卒說:“是呀。是呀。可是對面沒有人投降,都是在痛罵。”
他一指,告訴騎士說:“你看。那邊就是李虎。”
騎士抬頭看去,士卒指的方向上簇擁著幾十騎。
很快,那些騎兵也押出幾個人。
士卒驚呼:“這是我們的人,怎么被他們給抓走了?”
對面陣營傳來喊聲:“有道是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把我們的人交還回來,我們就把俘虜還給你們。”
換還是不換,想必會有一陣考慮,中間那個叛賊高員外卻顯得驚懼,給戰場中間的人說些什么。
騎士詢問士卒,一路走到高勝武身邊。
高勝武和十幾個將校仍在計較戰事。
轉眼間,騎兵馳來,滾在地上大喊:“將軍。石敬孫所部天一亮就向我發起進攻,王保統領已經陣亡。”
高勝武大吼一聲,抓住衣領把報信的騎兵直接提了起來:“老苗呢?”
他問的是苗保田,因為判斷苗保田對石敬孫相對熟悉,就讓他在王保帳下戴罪立功。騎兵驚惶道:“苗將軍接管了軍隊,但敵人異常迅猛,為首的是那消失多年的當地巨寇田過,他們身穿布衣,卻刀槍不入。”
高勝武猛一咬牙,噴著吐沫大喝:“讓他給老子頂住。援兵隨后就到。”
援兵?
縣城周圍密布了五千人,河沿上有千余人,其余的都在這兒,其中一部分被自己用來奪取白河水上游地帶。
他判斷李虎就是為了拖住自己的軍隊,一轉頭,大聲喝道:“誰能率五百人將對面的亂民快速擊潰?我在大帥面前給他請功。”
騎士不動聲色站在旁邊。
他本來要與高勝武說些什么的,此刻覺得已經不是時候,就佇立在那里。
終于有人請戰了,說:“某去點兵。”
高勝武吩咐說:“把攻心的人給收回來,騰地方。”
快速擊潰李虎還不夠,他不知道縣城周圍的時機情況,喝道:“高亞武,你率一千人馬趕往縣城。為苗保田壓住陣腳。”
所謂的壓住陣腳,便是要督苗保田死戰。
五花大綁,嘴里還被塞著白布的方海與他一行人被押了回來,他也無心理會。高員外弓著身子立于一行人旁,卻是試圖哄勸方海:“你怎么這么死心眼呢。你跟著李虎,不過就是一個伙計。”高勝武安排完了,轉過臉來,他連忙帶著巴結高勝武的口吻說:“高將軍這兒正值用人之際。”
騎士有點同情地看著方海。
他有印象,這個后生是李虎身邊的人。
李虎派他們來到之后,當中發生的事情他知道不少。倘若不是這個主動做牛馬的高員外,也許高勝武會與李虎達成協議,李虎想拖延時間,高勝武其實也想先壓制住縣城,然而這個高員外私下接觸高勝武,言了李虎的虛弱,說了李虎那邊的全盤計劃,高勝武連虛與委蛇的心都沒有了。
高勝武收斂情緒,沉靜下來,盯著方海。
方海初去老楊村時,那是經過商量被喬裝打扮過的,看著挺像逃荒要飯的壯實丁男,要為填飽肚子賣命,然而隨著時日增加,漸漸現出東夏人講究的一面。
東夏畜牧業發達,牛羊油資源豐富,本身就是生產燭皂取之不竭的原料,加上對戰馬的飼料飼養要求加重種豆的比例,大肆開礦建物,燒石取灰,羊胰子、牛胰子、駱駝胰子,皂莢胰子,豆胰子層出不窮。狄阿鳥又在全國推行的軍營清潔制度,一改東夏風貌,還原出東夏男兒們的風采。單是清潔干凈,就不是普通鄉下人能做到的。方海不但勤換衣衫勤洗頭臉,身邊著豆胰子,身材也高大健美,五官端正,加之軍營生涯帶來的干練,頭發梳理扎緊緊抓頭皮,在不甚講究的鄉下顯得風度翩然。
遠近都說李虎善養伙計,足以讓鄉下人見了就多幾分畏懼,直到感受到方海性格和言語的渾樸,這才一起說笑自如。
此時,方海站在敵人之中,雙目噴火,猶如鶴立雞群一般。
高勝武亦不免惜愛,這是個在靖康人中顯高大的年輕人,身懷勇力,抓拿他的時候,十幾個人才摁住。高寶善說他這兒用人之際,原也不錯,這樣一表人才的壯士,招攬至軍,不是什么壞事。
高勝武便說:“是呀。你若肯投降予我。不比跟著一個財主出息?”
他看到方海嘴被堵上,讓人拿掉堵嘴之物,敲著手里的馬鞭說:“你還年輕,要多多惜愛自己的性命,你看旁邊的高員外,識時務,難怪能出去做官,在地方上聲望斐然。”
方海吐了一口,然而一眼掃到同來的壯丁被打罵怕了,在一旁瑟瑟發抖,就說:“要我降你。也不是不行。我有三個條件。”
高勝武笑道:“那你說,我看看能答應不能答應。”
方海用下巴一比劃,要求說:“把他們幾個放回去。他們是我硬拉過來的,家里都有父母老弱……”
一個丁壯雖然畏懼,還是大聲說:“方海哥。你不能答應他。”
一個士卒用白蠟桿重重頂在他肚子上,他就彎著腰,捂著肚子難受。
方海上去就從那士卒還了一腳,要求說:“把他們放走。”
高勝武移視過去,幾個畏縮的鄉下后生,他同意說:“可。”
方海要求說:“放呀。”
反正已經在點兵出擊,放之亦無不可,高勝武一揮手,便有人押著他們往戰線上走,接下來又問:“有點意思,像個男兒,還有呢。”
方海又說:“我要做校尉。”
高勝武大吃一驚,反問他:“你說什么?”
方海說:“起碼也要給個校尉當當,再不濟,也給個兵尉。”
高勝武仰天大笑。
他覺得這年輕人心真是太大了。
他一旁的騎士也笑了,嘴角卻浮現出疑惑的冷笑。
高勝武問:“你有何本事,讓我給你校尉一職?你能拿回李虎的人頭嗎?”
方海說:“我自幼習武,能開重弓,你這身邊的人,恐怕都不是我的對手,我為什么不能做校尉?”
高勝武啞然失笑,點了點他說:“聽聽。他說你們都不是動手。”
方海嘶吼一聲:“不信的話。放開我,找個人試試。”
高勝武饒有興趣,卻沒注意到身邊的騎士多了一絲明悟。
方海說:“我要贏了。就給我個校尉做,怎么樣吧,高將軍。”
高勝武笑道:“你要贏了,給你個兵尉做。校尉乃是有品之職,得等你立下功績,你若取回李虎頭顱,答應你無妨。”
他給身邊的親衛說:“松綁,你來試試他。”
一名士兵挪到方海身后,解開了方海的繩索。
方海站在原地,不停活動自己的手腕,笑著說:“將軍。我要是傷了他。你可別心疼。”
高勝武點了點頭,擺手讓人散開一些。
那邊兵已點齊,戰鼓擂動,像在催發。
這邊,高勝武的親衛躬起身,短刃在大腿邊晃蕩,他兇悍喝道:“來呀。看你個狗娘養的憑什么做兵尉。”
方海一蹬腳沖了上去。
雙方抱在一起,蹬得到處是土,好幾次方海都似乎處于下風,他不停地往下蹲,往下蹲了撈……眾人一邊抬頭看戰場,一邊回首督促他們戰。陡然間,高勝武的親衛慘叫了一聲,眾人這才知道自己分了神,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再醒悟過來,方海已經一手捏上了親衛的喉嚨,另一只手揚著短刃。
高勝武大喝一聲:“住手。”
可惜,晚了,方海把他扼下去,刀尖一沉,發出穿透綿甲的骨酸聲,再一揚,一蓬鮮血飚了一臉。
高勝武怒吼一聲“拿下”,方海已經一躍而起,向他撲來。
眾人拼死阻擋,一名兵尉只一個照面,脖子上已經現出一條血線,雙手捂上,跪倒地上從嘴里吐血。高勝武拔了長劍,往后一躍,眾兵上來,白蠟桿團簇戳搗,卻還是被方海放掉了三四個。
余者唯見他揚起的寒光,內別的短刃就在手腕下擋白蠟桿,斬人脖頸……他說這里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這回算是一個驗證。一時之間,虎狼一般的士卒竟被嚇退下去,形成一片真空,被戳傷的方海吐著血色的吐沫,舔著刀刃冷笑說:“狗一樣的玩意兒,也配讓老子降你?我夏人只有一個共主,那就是東夏王。”在人寒噤之間,他又往前猛地一躍,縮地一般躥想高勝武。
高勝武挺上長劍,原以為砍上了他胳膊,卻發出一聲兵器交加的聲音,原來他將短刃縮腕,雖然被劃傷,卻擋了長劍,人已搶入中門。
高勝武冷汗猛地下來。
身邊的那騎士喟嘆一聲,突然出手,搭上了方海的肩膀。
高勝武這才趁機后縮,免了纏斗。
他騎士扣了方海的胳膊,方海只好轉身刺他,被他上前支住前臂,就又用腳,不料騎士一個回旋摔,方海身形不穩,被他甩出了幾步遠,滾到在地。那后面已經密布了持長槍的士卒,一片帶著槍尖的白蠟桿往前扎去,騎士來不及喊“住手”,方海已經被亂槍扎中,即便如此,他依然撈住一支白蠟桿,探身起來掄動短刃,殺了一名士卒。
他身上若是有甲,眾人未必能穿透。
但是身上沒有,他就這樣抓住一條白蠟桿,被數十槍頭一起扎中。
騎士知道他完了,卻是贊道:“好個巴特爾。”
方海回頭瘆人一笑,噗了一口鮮血:“等著。”
他撒手仰天,短刃脫落,砸在地上,高勝武后怕上來,追至跟前揚起長劍欲斫,被騎士一把抓住。
騎士輕聲說:“軍中重英武之士,既然此人是為壯士。當保之全尸。”
高勝武扔了長劍,恨恨道:“不識好歹的東西,待我斬了李虎,與你合葬。”
身邊擠上來一人,戰戰兢兢跪倒,高勝武扭頭看他,皺起眉頭,想問他要干什么,此人卻是受傷了的,跪倒說:“李虎縱騎兵奪回楊村,李成校尉受傷,讓我來報。”
高勝武大吼一聲,一腳把他踩了個跟頭,喝道:“他混蛋,李虎就在對面,哪來騎兵奪他?哪來?”
人全被眼前的事占住了頭腦和雙眼,陣前所出的五百兵,正在被李虎率領百多騎兵攝了兩翼碾壓,他們正前方,卻是一道石工用消尖的銳桿組成的人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