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秋風正是剛勁。
架了肥羊的篝火被扯出紛亂的火星,迷亂撲朔,黃文驄不由緊了緊衣袍,夜晚寒意已重,他早覺得手腳都已經冰涼了。他沒有聞到火上的羊肉香,只嗅到些腥膻,哪怕羊肉的表皮已經吱吱啦啦作響。然而掃過狄阿鳥一家,大人們相互說話,小一些的孩子卻是圍站在烤羊跟前,流露出一副饞相。
黃文驄心里忍不住腹誹,幾百年沒吃過羊肉嗎?
宴上架了十幾堆篝火。
然而,讓他替狄寶感到嫉妒。
那些四五歲的孩子們就全都站在李虎那堆篝火邊上,引人注目的趙秀才還含著自己的食指,死死盯著羊身,防著兄弟姐妹,不時往火邊站一點兒,遇到煙浪和火星,又飛快地繞著去躲,那狄大帥已經指著羊肉吵鬧:“阿哥。我要吃羊尾巴。羊尾巴是我的。”李虎架著木杈上的長棍轉動,是滿臉通紅,額頭都現出一些汗水……為這些小饕餮服務,不是件輕松的事情,他們哪管熟了沒有?熊夢夢也來幫忙,把快鉆火里的狄大帥掏出來抱著,免得他被火星燙傷,那趙秀才不干了,盈盈嗡嗡個不停,不知道是真哭假哭,狄阿晟在一邊振她的袖,嘴里叫著:“姐姐。姐姐。羊屁股花了。”
而狄阿星、狄駝駝這些稍微大一些的孩子,則勾肩搭背,定要與李虎說話,喊嚷到李虎肯搭理他們為止。
轉眼看向狄寶,狄寶那邊也就蜜蜂在問他長月的事情。
黃文驄心里發酸。
他覺得自己疼愛有加的外孫完完全全是受冷落的一個。
直到坐在上首的狄阿鳥,與趙過說些什么,把視線移轉過來。
他挺享用這種溫馨,大聲喊孩子們說:“別都圍著阿虎那一只羊呀。阿爸這兒也有呢。你們阿寶阿哥那邊也有。”然后,他開始點名:“狄大帥。狄大晟。到你老子這兒來。”
但是他把狄駝駝和狄阿星給喊注意了。
倆人嗖地就往上跑,你拽我,我絆你,定要第一個到狄阿鳥身邊。
他二人就是一見面就打鬧。
還沒到狄阿鳥身邊,就喊道:“不服摔跤。”
狄阿狗走到他倆身邊,一手一個,把他們分開。
狄阿鳥卻笑著縱容:“讓他們摔去。孤看他們這一段誰長得快。”
兩人就真跑到中央的位置摔跤了,狄阿鳥給狄阿狗招招手,叫到身邊,小聲問他:“那個王威沒跟著阿青?”
狄阿狗哪里能注意到狄阿青的手下,連忙往狄阿青的身邊找。
他見阿青姐姐和幾個嫂子和姐姐笑鬧得正高興,身邊根本沒有王威,就說:“阿哥你管他呢?一個小角色。還不成給他個席位?”
狄阿鳥就點了點他,瞪著說:“小角色?你怎么不知道尊愛勇士呢?你在縣旗都是這么干事兒嗎?”
狄阿狗分辨說:“我是說,還有很多將士呢?”
狄阿鳥沒好氣地說:“這才像話。你去給孤傳話,咱們自個的人都在塞外長大,這野營篝火乃是家常便飯,別人未必呀,狄寶他外公那兒還有一堆人,都是客人,你讓狄寶回去看看,免得有人餓著。”
狄阿狗要走,狄阿鳥又把他叫住,說:“然后你替換阿虎,讓他也過來一趟。”
不大工夫,狄寶和李虎先后到他跟前。
狄寶聽完他的話,跟外公說了一聲,去那邊看看去了。
李虎卻還在站著。
狄阿鳥招過身邊的王本,摟了肩膀說:“阿虎呀。孤今日委任你為少值令,指掌營事,你就不要哄著弟弟妹妹啦,巡營看看,代孤慰勞將士,照顧那些不便的人。”
話到這兒,王本大吃一驚道:“阿鳥。你這是?”
他大驚,那是突然想起當年龍青云一樣委任狄阿鳥為少值令的事。
狄阿鳥突然委任,是在懷舊,還是別有用意?
李虎連忙稱“諾”。
李虎回頭看一眼,正要走,狄阿鳥便晃晃王本,要求說:“阿本。你也教你侄子幾句。”
王本連忙說:“少值令就是代你父仔細安排營中巨細,看似辛勞,其實是一番考驗,若有不遵從之人,嚴令之便是,務必收斂營中浮躁。”
狄阿鳥果然是記起往事。
王本便是照著往日狄阿鳥所作所為安排。
狄阿鳥哈哈大笑,還他一句說:“阿虎可是孤親生的。”
王本又愕然。
安排是多余的,當年狄阿鳥被委任為少值令,那可是沒人聽他的,別說長者,少年們也一樣,而今日則不同,李虎巡營,眾人何敢讓他三令五申?
趙過自一旁提醒道:“你把王威找到,巡營之后,就讓他入你的席,多多計較武藝兵法,這是位勇士,很得你阿爸贊賞。”
狄阿鳥扭頭道:“阿過。假話吧。”
趙過連忙說:“也不假。我聽人說他傷好了一些之后,不但勤于習武,還在千方百計學習我東夏兵法。這是個胸懷大志的少年人呀。”
狄阿鳥“恩”了一聲,揮手讓李虎照辦。
他看著李虎行軍禮退卻,這才嚴肅地說:“阿過。你是孤的愛將,一國的大將,要有胸懷。昔日之敵,未必不是將來之友。各為其主的芥蒂,那點恩怨,能淡忘就淡忘吧。也不要揭露他身份,給他提供最好的條件,他要學習武藝,就教他武藝,他要學習兵法,就教他兵法,哪怕他提出要回去,也要禮送之。”
趙過默然答應。
王本追問:“王威是何人?”
趙過依然沒有答他,只是憂慮地說:“若不能收服為我所用,他又好學,豈非在給我們自己制造強敵?”
狄阿鳥淡淡地說:“眼睛小。”
趙過沒好氣地收整衣襟。
與其說眼睛小,不如說心眼小……趙過心說:“我說的是實話,怎么就眼睛小呢。真論眼睛,我的比你的大。”
狄阿鳥知道他心不服,輕聲問他:“你是何人?孤的大將,你眼睛里盯著的不是四海頂尖的豪杰,而是一介少年,說你眼睛小說錯了?是的。若我東夏兵法流傳到靖康,會令靖康革新軍事,在給我們塑造對手。”他口氣一轉,問趙過:“但你可曾想過,孤在軍中行法的根基是什么?”
趙過答道:“將士同心。”
狄阿鳥帶著譏諷說:“是我大夏律。”他反問:“爾靖康可敢自亂根基,行我大夏律乎?”他輕聲笑道:“卒自于民,受教如士,德勇兼備,將能展才,卒無后顧之憂,孤厚養簡拔,如此上下一心奉行兵法,精研戰策,勤練兵馬。所以你別說王威一介少年才俊?就是他家老爺子重獲重用,可有氣力行事之?改之?你想留住他用他,那就要誠心待他,讓他受我東夏之志,同我東夏之民。”
趙過陷入思索,王本則輕輕合掌。
狄阿鳥說:“當有一天,他離開我東夏,靖康官場軍隊民間的一切事他都看不慣,空有一身兵法戰策……又有何用?只要他是一個士,胸中裝著天下,他就還得回東夏,為孤所用。這也是大行夏學的目的。行誰的學說,天下人就認同誰。”他豪情萬丈地說:“自古君王戎馬征戰,踏血骨始成就至尊,而唯獨孤?有心教化天下,天下行孤之言,尊孤之律,從孤之志,不知可否?”
王本就勢翻身,恭維說:“陛下是在求圣王之道呀。”
他的馬屁說來就來,一手上指,肉麻道:“陛下之心胸浩蕩如蒼穹宇宙,必能成就千古帝王之未有大功業,我忽然間就看到,長月軍民齊出,拜伏大王之腳下,四海平靖,得大王之恩澤……”
狄阿鳥先受不了了,笑道:“滾。”R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