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秋夜并非簡簡單單地轉冷。
從夜晚到清晨,會越來越冷,寒冷的月光傾斜到火上,像給整個營地涂上一層淡藍。這藍,像極了人心頭的憂傷,有著綿綿無期,無孔不入,又揮之不去的浮繞。凝在人的眉心,凝在人的心底,也凝在人的指尖。
劉嫣探出手,用晶瑩的食指去挑草上的露水,那露水就滾落到她的食指上,圓圓的,像是眼淚。
她收縮長袖,站了起來,手依然在攤著,而露珠,游到了她的掌心,她舉在眼前,看得那么仔細,好像這顆露珠在火光中閃耀出的世界,藏著她遠在長月的親人一般。丫鬟叫著“小姐”,遠遠走來告訴說:“我找了半天,也只有羊肉可吃。問了很多的人,也都是沒有,可怎么辦呀?誰也不知道打獵要走這么遠,出來好幾天,總不能一直餓著吧。公子真是的,光知道陪他父親,也不知道來過問一句。”
劉嫣不由嘆了口氣。
正說著,遠遠傳來人打招呼的聲音:“殿下。”
丫鬟一下驚喜道:“小姐。公子他回來啦。讓他找些吃的唄。”
劉嫣也現出些喜色。
自父親生意失敗,欠下了債,債主無禮,被狄寶碰上趕走之后,她一顆心都在這個高大的少年身上。
她甩掉露水,也是三步并作兩步往前趕。
到另外一個火堆上,那火上的羊肉正在冒著煙氣。
狄寶站在那兒。
他先是接受上別人遞過來的羊里脊肉,然后找到家中重要的門客,遞過去,輕聲叮囑說:“切勿怠慢了先生。”
劉嫣收住腳步,叫了一聲公子。
狄寶抬頭往她看去,卻沒有與她說什么,從別人手里要了刀子,親手在烤羊上片肉,然后找到門下的重要人物。
人逢到他遞去,都連忙站起來,惶恐地說:“殿下先用才對。”
狄寶卻是不肯,反復表示歉意。
一些下人們還在忙碌,但喉嚨中偶爾會咕的一聲,那是還沒吃上肉,在偷咽口水。劉嫣有些失望。好在值得狄寶給肉的人不多,狄寶很快切了些肉,用刀扎著,提到她面前說:“嫣兒。你的。”
丫鬟連忙提醒說:“公子。小姐吃不得羊肉呀,您忘了?”
吃不得羊肉?
狄寶笑道:“天天都是羊肉,總有一天能吃慣。吃吧,我回來看看,馬上就要回去陪在父王身邊了……”
劉嫣看著羊肉,心里好失望,但她卻被更大的事牽住了心思,她問:“相公。父王沒說要見我嗎?他是咱的父親呀。”
狄寶生出一絲歉意,卻是淡淡地說:“沒有。他雖然是在游獵的路上,但還是有很多的國家大事處理,今天只有羊肉,吃點羊肉,早點休息吧。我得著了機會,會告訴他的。你知道我們家族……你是尋常人家的女兒,他們接受起來比較難。”
劉嫣連忙點了點頭。
狄寶便有說:“你要見他,首先要吃得下羊肉。父親在草原上征戰多年,以牧馬人自居,你要是不能吃羊肉,他會生氣的。”
劉嫣“恩”了一句,從丫鬟手里拿過刀扎的羊肉,嘗試著咬上去。
狄寶說:“也沒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他喊了兩聲,把黃氏的管家喚到,告訴說:“安排好。別讓先生們吃不好,受風寒。”
說完,他就轉過身,大步走了回去。
劉嫣便找個地方,鋪上氈毯,放上器皿,一起分羊肉吃。
吃不片刻,劉嫣一陣反胃,干嘔了一聲,猛地站起來,往草叢上跑去。丫鬟也連忙站起來,大聲問:“小姐。你怎么啦?”
丫鬟追過去,她便吐了起來。
吐得天昏地暗。
丫鬟把她扶回馬車上休息,她休息了好一會兒,一想起嘴里羊肉的滋味,又是忍不住,猛地跳下馬車,向草地上沖過去……畢竟這馬車是夜晚睡覺的地方,萬一吐上了,又無法換用,該怎么辦呀?
又吐了一氣。
吐得兩眼都是淚,又聽人喊:“殿下。”
她以為是狄寶,看也不看,“哇”一聲哭了,喊道:“相公。”
人只給了個背,丫鬟也不知道,扶著她往跟前走,走近幾步,那人已經轉了過來,也是個與阿寶一樣高大的少年,卻陌生得很。
二女有點發愣,又不禁臉頰發燒。
如果她們不是一天到晚蜷縮在馬車里,也許她們會認得,但她們,只能縮到馬車里,這外頭都是陌生的人,都是一眼看不到邊的戈壁荒漠,哪怕有著長草的草地,人一走進去,很快就看不到蹤跡……不定有沒有狼,太陽,烈風,畏寒,都是原因。她們傻傻地站著,劉嫣脫口道:“你不是狄寶呀。”
少年的驚愕一閃而逝,說:“我是阿虎,是他阿弟。”
他問:“我聽你叫相公。你是狄寶的什么人?”
劉嫣愣了。
黃文驄已經安排了很多回了。
她覺得事關狄寶得不得他父親喜愛,脫口就說:“他丫鬟。”
她的丫鬟著急喊道:“小姐?”
被她振了衣襟,丫鬟就不說什么了。
李虎略一遲疑,問她:“你怎么了?”
丫鬟連忙說:“她吃不慣羊肉,沒有什么可吃,又非吃不可,結果一吃就吐,這都吐得不得了。你是殿下,你能幫忙找點吃的嗎?”
劉嫣怪她說:“小芹?!”
李虎“哦”了一聲說:“原來是這樣呀。”他給身邊的騎士說:“父親那兒有,你去取一些來給這位姑娘。”
說完,他就給二人點了點頭。
他人已經走到黃氏人群中了,二女還在發愣。
丫鬟問:“他是不是知道你是他嫂嫂?他竟讓身邊的人去他阿爸那兒給你拿吃的?”
劉嫣也糊涂了,慌里慌張問丫鬟:“舅舅不讓說的,現在他知道了,他會不會告訴他父親呀。都怪我,非要阿寶帶我來。這不是給他惹禍嗎?”
他們連忙去找李虎,希望能與李虎說,回去不要亂說,然而還沒走到跟前,就聽到李虎在訓斥黃奎:“為什么不多開幾堆火?為什么還有這么多人沒有吃上飯?”
黃奎連忙說:“他們都是下人,奴仆,仆役。”
李虎嚴厲地說:“嚴格上講,我們東夏沒有什么下人不下人的,勾欄的百姓遲早有一天是會脫籍的。再開幾堆火,把羊個架上。”
黃奎覺得他是在找麻煩。
宮廷內斗,兄弟不和,自古有之。
誰說他來不是找人麻煩的,但黃奎亦不敢惹他,就說:“讓他們把這邊的肉烤好,就多開幾堆火。”
李虎要求說:“現在就開,整羊烤下來時間長,天氣又寒,白天奔波,要是到深夜還吃不上飯,就會生病。表哥。如果他們病了。那就成你們的拖累了。”
黃奎無奈,只好吆喝說:“再開火。”
李虎都走遠了,二女還在愣神,不是很肯定李虎認得她是阿嫂,然而還是擔心,覺得李虎人挺好,還是想去叮囑。
又跟上去,眼看他在一處篝火邊站住,士卒歡騰,追上了,卻又怕生,就又遠遠站著,一動不動,等著他出來。
李虎拿了個酒囊,探手敬了士卒,自己伸長脖子喝了兩口,這又說:“你們久戍此地,辛苦了。”
十余士卒舉囊就飲,紛紛回他:“不辛苦。世子神武。”
李虎便與他們說:“辛苦就是辛苦。我聽說你們換防的間隔過長,你們可以把不合理之處寫下來給我,我會去與你們的將軍講。”
二女覺得他腿長,帶著人走得快,小跑都追不上,干脆到前頭等他,便與一個黑衣的少女碰個正著。
那少女掩了些吃的,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們,忽然與她們說話了:“你們在等阿虎呀。”
二女大吃一驚。
丫鬟連忙說:“這位小姐。我們只是有事情與他講。你是誰呀?”
少女道:“我是熊君澤。也是來找阿虎,他巡營安頓,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吃上吃的,我就從宴席上拿些吃的給他。本想著還要找一圈呢,沒想到一出來就碰到了他。”
劉嫣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他女人嗎?”
熊夢夢笑道:“我是他未婚妻。”
劉嫣連忙說:“那與你說也一樣。待會兒你告訴他,他要是知道我和狄寶的事情,也請不要告訴別人。”
熊夢夢聽都聽不懂,不過聽到她與狄寶,便放下心來,想李虎也不是那么風流,就說:“就這么說就成了?”
二女怕人,好不容易碰到個同齡少女,連連點頭,是說跑了就跑了。
李虎出來碰到熊夢夢愣了一下。
熊夢夢給他了些吃的,他便遞給身邊的人說:“阿姐。你溜出來父親知道不知道?他知道你不坐陪,說不定會讓人尋你,你快回去吧。我快要巡完了,不大會兒就能回去。”
熊夢夢點點頭,柔聲地說:“那你餓了就吃點墊墊。”
李虎笑道:“為將之道,一卒未食,將不言饑。不過我做不到,餓了到處都能下手吃,快回去吧。”
熊夢夢說:“家里的人都恨我父親,你要是不回去,我不自在,啊呀,早知道拉楊燕燕來就好了,我們姐們可以坐在一起說話。”
提到楊燕燕,她看到李虎眼神中起了變化,就沒好氣地說:“與你自小長到大,沒有你和燕燕幾個月的感情深。我回去了,摟著趙秀才裝傻好了。”她問:“是不是我賴著你,你心里好生討厭呀。”
李虎連忙否認。
熊夢夢湊近他要求說:“那是怎么想的,你說呀。”
再三問完,圖窮匕見,她直接小聲問:“那你愛不愛我?”
李虎臉騰地紅了個透,二話不說,帶著人掉頭就走。
他走了。
熊夢夢也要走,劉嫣和她丫鬟卻又冒了出來,原來她們根本沒走遠,兜一圈又回來了。
劉嫣著急地說:“姐姐。我倆迷路了。全是一樣篝火,只顧跟著李虎走,不知道怎么回去了,你知道我們的人在哪嗎。我姓劉名嫣,見得姐姐覺得親切,想著在這兒誰也不能認得,就回來問問你。”
熊夢夢搖了搖頭,苦笑說:“你倆竟然能找不到營地?”
劉嫣連忙說:“也不是完全找不到。剛才我倆跟著阿虎殿下一路,沒在意站著兵,問人口令,不知道怎么回事兒,要回去,他們就不讓了,說不能亂走動。”
熊夢夢看她們的模樣,就覺得她們定是沒膽量與人說清楚,所以才回不去,想到李虎不在,除了幾個鬧騰的小孩,也是很少有人搭理自己,把父親的帳算自己身上,就說:“那你們先跟我一塊吧。狄寶也在,你倆吃完再想辦法。”
劉嫣道:“可是……”
丫鬟小聲說:“假裝是跟著姐姐的,假裝不認識他呀。”
二人迅速答應下來。
她們跟上熊夢夢,一邊走一邊問:“姐姐。你一個人到處亂跑,你不怕呀。這天已經黑了,營地之間,篝火找不到,好遠、好遠都是黑著。”
熊夢夢說:“別叫我姐姐。我該叫你們姐姐才對。我又不怕。你們怕有狼嗎?狼是聰明的動物,它們是不敢靠近的。”
剛說完,遠方響起一聲狼啼,二人就縮在熊夢夢身后了。
三人一起走回宴上。
那狄寶,黃文驄忽然看到劉嫣,出于意外,竟不約而同站了起來。
李虎讓給劉嫣拿食物的禁衛剛剛才拿出來吃的,來沒送去,竟在席上見到了,大叫道:“阿虎殿下都把你接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