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和尚一路都在沉思。思利思弊,思天下大事,思李二蛋投書所言:“小子自北來,悉陳州戰事之將起,為吾君試問之,倘與佛共謀蒼生事,可否?有聞仁者所為,大上止息兵戈,其次救治哀民。若戰事已無可免,和尚何不倡言共救助,活百千無辜之生。若夫佛之曰慈曰悲,獨存避事之心,不能解世間苦痛傷厄,援手眾生,是為徒其表,妄口舌,何慈悲哉?士大夫自有知之,傳臭于鄉間廟堂,不利于佛家大事小子嘗聞古之先賢,欲天下行其道,披荊斬棘,流血奮發,雖千萬人而敢往矣,試問大和尚,爾賢者爾偽之者?”
此投書寫給達摩的。
但不知怎么回事,道林有一種難言的羞辱感,更有一種激辯之雄心。
他記得自己領了僧眾從李虎抗賊時,李虎與人笑著說:“沒想到和尚也來了。”此言怎么都聽著不入耳。難道和尚就不能去嗎?眼看賊兵事大,百姓相抗,和尚就該不管不問?自是不該 今天他李虎又說,佛曰慈曰悲,都光是嘴上功夫,不敢踐行,不敢流血奮發?
李虎?
人家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到你嘴里,你能說百無一用是和尚?
你視我和尚為何物?
怪不得我的話你半點聽不進去,無非是覺得和尚是個耍嘴皮子的?
李虎,你是少年人,你怎么能這么看不起我這樣年齡能當得起你父輩的和尚?我道林若是庸人,何敢把佛教興盛之事一肩擔上?
心思想著怒著,努著也想著這李虎,倒也沒有說錯。
自佛教傳入中土,確實沒干過什么像樣的大事,還曾因為歡喜禪被潑過臟水,眼下看起來雖然興盛,多半是建立在施粥救病得來的善名,而有了這樣的善名,信徒才信你不會害他而今陳州戰事將起,李虎所說的倡議,未必不是佛教一個天大的機會。你們打你們的,和尚管的是救人呀。
如是則不管城頭如何變化大王旗,佛家慈悲之名必千百年不被更易。
這李虎,怎么就能想得到呢?
這是在教我千秋萬代的大事情呀。
他說他與我佛無緣,這種好事怎么就找到了我佛的頭上?
他是心里有著大慈悲的人,自然鄙夷我在備州撒錢吸引信徒的虛偽,故而不待見我,我那時以術度他,那是小看他。
只是?
我該怎么說與師傅呢?
不知為何,他內心忐忑,覺得自己被說服了,但師傅達摩卻未必能被說服。
到了東北的深山老寺,卻是有幾分笙歌的模樣,達摩在,故而佛教的核心人物或多或少跟隨左右,在往日年月不見人跡的古寺里,自然多了很多的熱鬧。道林跨進寺廟,便有不知何時投靠來的接引上前施禮,恭恭敬敬,卻又一身原則地叮囑:“方丈今日是為佛門正宗,師兄雖是方丈看重之人,亦不可不講規矩,先前幾個師兄議論了,從今之后,無論何人,都不能隨意出入方丈的禪房,必須在外候見,方丈見了,再小心翼翼進去,跪拜施禮。”
道林強調說:“跪拜施禮?!”
接引僧嚴肅道:“自當跪拜。佛宗面前怎可隨便?”
道林連忙說:“前日回來見師傅,師傅還不曾說”
接引僧道:“自無需方丈說起。你得方丈器重,又是他的弟子,從備州遠道而來,想必眾師兄無人忍心告之。然方丈愛你,你更不能壞了規矩,輕了佛宗上人。”
道林想了一下,同意說:“貧僧記住了。”
接引僧又說:“我還得提醒師兄您一句。我們佛宗之先雜亂無屬,各師各有弟子,然各師兄弟之間,并無長幼之順序,首座堂各禪師商談議定,分僧十八級,你見了方丈,當提醒方丈大人定你僧級。倘若僧級不定,漸漸的,眾僧便不知如何待你。”
這也是誠懇之言。
道林嘆息道:“佛宗日大,自當如此,難為師傅他老人家了,只怕職事更是難定,我去備州之前,備州有一二老寺,若責分教區,因不相師屬,節制之口服心不服。”
接引僧人道:“是呀。還是師兄你明事理,我與別的師兄說,脾氣暴躁的,就不是打來就是罵人。我亦難做。人說和尚不擅治國,現在咱們自家事都難為,長老們都發了大脾氣,日后懲處,多了這個”
接引僧比劃了一下割脖子,令道林心里咯噔一下。
和尚自相處死?不曾見僧經中有記載。
來到達摩的禪房,外側已經修成了殿堂廂房的模樣,里頭開列了幾個禪炕,等的都是披著大紅袈裟的和尚,道林看過去,竟然都是不認識的僧人。
佛教之傳播太快,這些大和尚,不認識也理所當然。
只是回到了師傅身邊,都是不認識的大和尚,令道林有點陌生感,自然更多了些不自在。然兒這些和尚卻是批著文書,看起來有點像朝廷等罷片刻,突然有人問他:“你是道林僧慧?”
道林自號“道林”,其實是僧慧。
道林點過頭,那僧人便評頭論足說:“宗上招你回來定陰司,那是對你的器重,你可知這陰司對我們佛門的意義。佛經中于地獄的經文,師弟是否翻閱熟悉?陰司之定,不可偏頗,更不可形似而神非,陰間之律法,更應著重修之,令信徒知我們佛家之可畏。”
定陰司需要考證,而陰司律法是重中之重,這都是道林和達摩商量過的,可笑的這些話中,除了最后一句,幾乎都是道林的原話,那僧人卻訓得老成。道林有些不滿,強忍住,冷笑說:“陰司事,我自與師傅言。眼下有比陰司更大的事,想見一下師傅。”
那僧人糾正說:“眼下沒有比陰司更大的事,我聽人說你是馬天佑的師傅,你切不要干涉馬天佑訓練僧兵的事,他不情愿不答應,當真沒你在背后?”
道林是出入廟堂的僧人,自然知道這話說起來帶著森然。
真沒想到一干和尚像小朝廷般拿手段。
只是對他道林而言,未免有點小兒科。
馬天佑不愿意訓練僧兵,那是他求佛的初衷是不戰,讓他在備州訓練僧眾護廟護法,地方不太平,那他肯,讓他在直州為佛教訓練一只軍隊,背離了人家的初衷,人家不肯,那是理所當然。
背后有人主使,這事借題發揮了。
道林淡淡道:“若你們真要他出來訓練僧兵,我來替他做主放心吧,他會出山的。倘若今天的事得到師傅首肯,他一定愿意出山。”
馬天佑是丘八,那他也是士大夫,倘若為救人而成立個護衛隊,保護著志愿去陳州的郎中和好人,自然毫不猶豫走出來。
那僧人愣了一下,旋即說:“宗上不答應你,你就不讓他出來,是吧?我想聽你拿來讓答應的事情是怎么一個刁鉆事?”
道林冷笑道:“刁鉆事?刁鉆在哪里?我道林來勸師傅,陳州戰事將起,我佛家當倡議天下,集食糧藥材,設廣濟救治之司,前往陳州活百姓。”
滿室一下愣住了。
片刻之后,有個和尚不敢相信地問:“陳州戰亂,有人敢去?”
一霎間,道林激情迸發,鏗鏘道:“有。僧人中有我。俗世中有個叫李二蛋的。我們敢。你們什么都不敢,還叫和尚?李二蛋他給師傅寫了一封信,我來給師傅看,更是要勸師傅,佛家若要大興,當首重慈悲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