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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節 薪火相傳

  張果老人在書堂后面的垂柳下打坐。

  這是個顯得瘦小的老人,垂首低眉,灰色的棉袍與灰色帶暈的天際一色,他前襟放下遮蓋石凳,頭上垂下長長的柳條,掛著冰雪,瘦枯骨感,他的胡須沾著細雪凝著冰霜,像是一尊百年都沒有移動的雕像……只有呼吸是熱的,均勻綿長,白氣撲出來一尺多遠,那頭招牌神驢就系在一旁,默默的,只偶爾拿尾巴甩一下。

  垂柳后面是他客居的草廬,簡陋的茅茨不剪垂著冰棱的草廬,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反倒成就了拿這種陋室留客的風流。

  王威悄悄走進,老人卻猛地驚覺,睜開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他用手捻捂胡須,想片刻間捂化冰雪擦凈,卻被牽疼,在不經意間,輕快地皺了一下眉頭。轉瞬間,他就朗朗笑了,柔和地說:“阿威你來得好快!”

  王威苦笑道:“沒在半夜來已經不算早了!李虎他心急,昨天不攆我來是因為客氣!他恨不得立刻見到您,恨不得用高車、羽林,馬不停蹄,路上連口氣都不愿喘地把你送去他們的盛京。”

  張果道人驚愕片刻,卻又笑了。

  王威補充說:“您要見他,那不是意味著支持他父子?!”

  這是提醒。

  張果道人擺擺手說:“不急,不急,中午幾位友人要來,大家坐在一起,愿意了可一起見見這位與我花山淵源深厚的小外甥,他是咱們花山之甥,見他不是應當的么?!支持誰不支持誰,在于誰怎么做?皇帝要讓和尚做丞相,做國師,訓練軍隊,我們這些人,認識一下異國之君都不行么?”

  王威嘆道:“先生是為佛道之爭?!”

  張果道人果斷起身。

  王威追在他身邊,飛快地問:“先生只是做個樣子對嗎?只是為了讓當今天子明白對嗎?天子一旦悔悟,表明自己的態度,先生就取消見面對嗎?先生想過真要見,卻又不見,李虎他父親和他以后不相信你們了呢?”

  張果道人沉聲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這天下不是生來就是誰的,誰順從天意,這天下就是誰的!所以,我們去見他李虎,甚至將來去見他狄阿鳥,都不是定數,都不存在真與假,是與非!”

  王威想也不想道:“東夏的物競天擇循道乎?”

  張果道人搖首道:“不能知,然視為我儒門一脈亦無不可,佛?敬之若飼大鬼,不可治世,天子若用,必亂我中華。”

  他留王威在草廬休息,自己則移步經筵學堂,直到中午來個儒生喊王威用餐,他們聚在一起,談論等人,等人到了談論,然后再送有的人走,送走了又要等人來,來了又談論,眼看天都要黑了,也沒有個結果。王威沒等到消息,心里著急,卻又一個年輕儒生來喊他吃飯,他走出草廬……夜色籠罩之中,經筵學堂的空地上亮起幾十枚星星點點的火把,竟有學生們聚集在那里,隱隱能聽到他們的喧鬧。

  王威問身側的儒生:“誰點了這么多火把?在那里干啥?”

  那儒生道:“他們靜坐反對師長呢。師長們今天談論的內容對君王不忠,他們靜坐,是想影響到師長們!”

  王威嘆息。

  花山也不是鋼板一塊,終是也分兩派,大概一派覺得道統更重,一派覺得忠君更重。

  然而,他身邊的那年輕儒生卻幽幽道:“這些都是讀書讀傻了的呆子,我們花山上派從來不忠君!”

  王威如針刺在背,猛地扭頭看他。

  他擺了擺手,無所謂地說:“沒錯。縱觀歷史,每一王朝興起,皆有我花山英杰扶之,每一王朝敗落,皆有我花山英杰葬之,我花山,守的是數千年來的雍家香火,不做帝王之家的走狗!氣數若是到了,也就那樣唄。”

  王威喃喃道:“食君之祿,擔著忠君愛國呢!”

  那年輕儒生懶洋洋地說:“盛世當如此,末世呢?有才能的人不出仕,沒吃皇糧,對吧,圣人留下話來,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從我者其由與……圣人帶著他弟子要去干什么?”他搖頭晃腦說:“大概是去造反吧。”

  王威被他氣暈了,盡量耐心說:“圣人是要獨善其身,你怎么能說他是去造反呢?”

  年輕儒生戲虐道:“不造反,他周游多國?好多都是他魯國的敵國……對嗎?假如你去東夏,我也去東夏,其實我們也沒造反呀?”

  王威黑著臉說:“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儒生白了他一眼,晃著肩膀說:“你想說我通東夏,你去與人講呀,我本來就通東夏,謝小婉是我表姑,狄阿鳥是我表姑夫,相隔千萬里,總要與我姨姥姥、表姑寫寫信不?!我是陳舛。潁川陳舛,命運多舛的舛……”

  王威冷靜了,責問他:“潁川陳氏,你不怕拖累你家族么!”

  陳舛笑道:“皇帝用和尚代替儒生了,你家族一族和尚么?天下儒生不造反的,那是蠢貨王八蛋。”

  王威頓時背脊一冷。

  爺爺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投敵了,放任自己在東夏從事,他自己撒開腳步,拋家棄業,年過花甲卻任性一回,一人一馬浪跡天涯……

  那董國丈?皇親,對李虎比對自家親孫子都親,他還要給李虎相親,指定娶在長月,娶在關中。

  現在呢?

  張果道人聯絡大儒,要去見李虎?自己是不是忽視了些什么?

  佛儒道三家之爭激烈到這種程度了嗎?

  王威問陳舛:“是你這么以為的?還是天下的儒生都不干了?”

  陳舛笑了笑說:“總有呆傻二楞!急讀佛經,要佛儒兼修的比比皆是,削了發提前做和尚的都大把人在!但真正的圣人門徒怎么可能委身于佛陀?可笑!須知天下迎來我姑父,換個皇帝而已。放任自流,卻換了人間,不要問我換什么人間,反正這西方極樂世界不像是王道樂土。孰重孰輕,你自己思量。”

  王威岔他話說:“道長先生什么時候能完?什么時候讓我回去回話,那邊怕是等著急了。”

  陳舛道:“等不著急。烈皇帝三顧的耐心總是要有的。花山要等三回,那么也得讓他夏太子等三回,三回都等不得,那心怎么誠呢,再說了,不三回,天下人都覺得我們花山沒給皇帝機會!”

  王威愕然。

  陳舛鄭重伸出手指道:“上古禪讓,要三辭,三是個必跨之數,不三回,那此事就是假的。如果道人說,明天就跟你走,或者說讓你明天就回去準備,這個事情就是假的。師長們根本沒有想好,只是拿支持東夏嚇一嚇皇帝。”說到這里,眼神瞥向王威,直白問他:“你心里向著誰?”

  王威斂神,猶豫了一下,反問他:“你向著誰?”

  陳舛抿笑道:“我向著誰不重要,如果師長們猶豫不決,此事最后必定是血流成河……我們儒家的血怕是流成一條河都不止!”

  王威不自覺流露出一絲敬重,這陳舛雖然言語狂悖,但并不是毫無道理,便真心請教他:“要是皇帝懸崖勒馬呢?”

  陳舛搖了搖頭,冷笑道:“我們的道是天道,儒道,黃老之道,我們讀的是先圣之言,皇帝的道呢?皇帝改信佛了,念的是佛經,學的是佛理……你挖他腦門子么?他要真的懸崖勒馬,那一定是假的,緩兵之計!你要是信了你死,師長們要是信了,大家都死,反正我是不信,我已經給爹娘祖父他們說過了,倘若要是大家都信了,希望他們趕緊散盡家財亡命江湖,我?則北上投東夏王。”

  吃完晚飯,有一搭沒一搭與陳舛說著話,那張果道人回來了,開始與王威計較雙方見面的事情。

  王威卻突然記得陳舛的“三回”一說,疑惑地朝陳舛看去。

  陳舛卻笑得苦澀。

  原來陳舛不只是這么說,他本人也是這么認為的,認為決定太快,肯定是師長們商量完,決定來假的,只是拿李虎規勸皇帝的。

  會是假的么?

  會是嗎?

  王威剛想說什么,陳舛自告奮勇說:“我們雍人的禮節,我怕他們不懂,與您同去的肯定還有其它師長前輩,要是有人喜歡些繁文縟節呢?干脆我與王威一起去一趟吧。”

  張果道人盯著陳舛,似在沉思。

  陳舛笑道:“道長先生顧慮我與狄阿鳥是親戚么?”

  張果道人像是松了一口氣,卻說:“你要去便去,與李虎講,假戲倘若真唱,唱著、唱著也就唱真了。你陳舛能看明白的,貧道這么大年歲了,焉有不懂?你心里想的我都明白。你再與他李虎說,花山要推選天師,讓他問問他父親算不算花山的弟子?如果不是,讓他趕快把掌令還回來,如果是,掌令在他手里,他又是我花山弟子,按照我花山的規矩,他可暫行天師職責!此事關系著我儒家、道家生死存亡,關系著我花山之薪火相傳……請陳小先生務必盡力!”

  眼前陳舛“噗通”一聲給跪下了,膝蓋落地如砸坑,把王威嚇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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