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懂?”秦海不客氣地反問了一句。
“嗯,我懂。”夏揚杰肯定地回答道,他并沒有在意秦海問話中的不敬,因為他對這種不敬早已免疫了。
秦海笑了:“夏老師,你倒是夠坦率的。”
“我真的懂。”夏揚杰道,“至少在整個浦江交大,比我更懂纖維纏繞的人,我還沒碰上過。我想,你們也找不到這樣的人。”
“浦江交大……也不算特別大的地方吧。”秦海微笑著說道。他摸不清夏揚杰的路數,但此前他已經把化工系的人都貶損了一通,現在再加一個夏揚杰也無所謂了。他和路曉琳已經打算離開,在這個時候也懶得去和夏揚杰虛與委蛇了。
夏揚杰臉上有些發紅,那不是慚愧的表現,而是無端被秦海噎了一句所產生的憤懣。他昂著頭說道:“就全國而言,也許有人比我更懂,但我同樣沒有碰上過。我看過國內期刊上所有關于纖維纏繞問題的論文,我覺得,這些論文的水平都不及我!”
“哈哈,有點意思。”秦海對夏揚杰來了興趣,這種口出狂言的人,要么是不自量力的庸才,要么就真的是天才。如果是前者,秦海不介意再收拾一回,拿學識打人臉的感覺還是非常不錯的;而如果是后者,那他可就撿到一個寶了。
“那邊坐下談吧。”秦海指了指旁邊紫藤架下面的一張石桌旁邊的小石凳,說道。
三個人來到石桌旁,分別坐下。路曉琳坐在夏揚杰的對面,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著他,覺得此人很有意思。夏揚杰一開始沒注意,被路曉琳盯的時間長了。方才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臉色也有些覺得熱了。
“小路,楊主任沒告訴你說,盯著一位紳士看是不禮貌的行為嗎?”秦海笑著對路曉琳說道。兩個人相處久了。秦海跟路曉琳開玩笑的尺度也越來越大了。
“什么叫盯著,我這是在面試好不好?”路曉琳嘻嘻笑著反駁道。不過,她看出夏揚杰被自己盯得害羞了,也就不再調戲他了,而是扭頭去看路上來來往往的年輕學生們。像足了一個花癡女的樣子。
“夏老師,你剛才說全國都沒有人比你更懂纖維纏繞,你打算怎么證明這一點呢?”秦海回到正題,對夏揚杰問道。
夏揚杰剛從路曉琳的逼視中解脫過來,腦子還有些暈乎乎的。聽到秦海的話,他愣了幾秒鐘,然后搖搖頭道:“我證明不了。”
“證明不了?”秦海以手撫額。“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憑著你一句話,就該相信你是全中國最牛的纖維纏繞理論大師?”
夏揚杰道:“這倒不是。我有自己的成果,還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都可以證明我的水平。不過,需要有一個能夠看懂這些成果的人,才能證明這些成果是有價值的。”
“我算不算一個?”秦海笑著問道,夏揚杰的這種自負,秦海也曾經有過,他不禁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夏揚杰反問道:“不知道秦秘書是學什么出身的。”
“我……我是學鑄造的。”秦海無奈地說道,他的學歷證書上的確是這樣寫的,他這個回答還有幾分欺騙效果,因為他其實是一個鑄造技工,而不是學鑄造專業的大學生。
夏揚杰道:“那恐怕秦秘書是看不懂我的論文的,鑄造專業的人,應當不會學微分幾何吧。”
“你還是勉為其難地讓我看看吧,我們國產化辦實在找不出一個比我更懂微分幾何的人。”秦海學著夏揚杰的口吻,說道。
夏揚杰被秦海逗笑了,他其實是一個挺隨和的人,不同于某些學者的清高。他翻開自己帶來的筆記本,推到秦海面前,用手指了指,說道:“就是這些內容,秦秘書請看吧……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問我。”
秦海接過筆記本,不緊不慢地翻看起來。纖維纏繞的概念,秦海是懂得一些的。纖維纏繞理論的發展方向,秦海也有所接觸。作為一名材料科學家,他的數學功底很不錯,雖然達不到夏揚杰的水平,但把夏揚杰列出的模型看出個端倪,還是能夠做到的。
“你這里做的,是一個纏繞結構與材料載荷質量的函數關系研究?”秦海看過幾頁之后,沉聲問道。
“不錯,正是如此。”夏揚杰驚訝地答道,他沒有想到秦海居然真的能夠看懂他列出的那一大堆算式。
秦海道:“可是為什么你只寫了一個研究思路,卻沒有結果呢?”
夏揚杰臉上有些郁抑之色,他說道:“這個關系,是不可能靠手工計算的,必須借助于高速計算機,用有限元方法來進行求解,而這個,是我做不了的。”
“有限元也不算什么尖端技術了,夏老師不會嗎?”秦海道。
夏揚杰道:“我說的不是有限元,而是高速計算機,我申請不到足夠的機時。”
“我明白了。”秦海點了點頭。有限元分析的運算量十分龐大,后世都是借助于計算機來實現的。夏揚杰所說的高速計算機,其實速度也就相當于后世稍微高檔一點的個人電腦,但在當年卻是稀罕物件。浦江交大有一臺中型計算機,帶有幾十個終端,但這些終端的機時都是非常嚴格地分配給各個系所的,夏揚杰在化工系屬于被邊緣化的人物,自然申請不到這些寶貴的機時。
再往下翻,秦海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莊重了。夏揚杰做的這些研究,雖然大多數都只是理論上的猜想,但以秦海的先知先覺,知道這些思路都是非常正確的,有不少想法與后來所提出的理論可謂不謀而合。可以想見,如果給夏揚杰提供足夠好的機會,許多纖維纏繞方面的理論將不會是外國學者提出來的,有些相關的專利也不會落入外國公司之手。
“這些東西,你沒有給其他學者看過嗎?”秦海問道。
夏揚杰聳聳肩膀。說道:“誰會感興趣呢?”
“那你……就打算讓這些東西埋沒在你的筆記本里?”秦海又問道。
夏揚杰黯然道:“誰知道呢……我有個同學,現在在美國,他邀我過去。如果……,唉。也許明后年我就打算出去了。”
“出國好呀。我的好幾個同學都出國了。”路曉琳把目光從路上那些帥哥身上挪回來,看著夏揚杰。插話道。
夏揚杰對路曉琳的目光已經有些過敏了,見路曉琳在看他,他趕緊把眼神移開,說道:“出去也沒什么好的。我同學現在已經改行搞計算機去了。美國很缺計算機人才,搞計算機的很好找工作。可是,我的興趣不在那里,我在大學的時候,離散數學就學得不好。”
“離散數學和計算機有關系嗎?”路曉琳奇怪地問道。
“沒關系嗎?”夏揚杰用更奇怪的口吻反問道。
“我也不知道……”路曉琳笑道,她指了指秦海,說道:“我如果知道。就不會被小秦欺負了。”
秦海沒有理睬路曉琳的胡扯,他對夏揚杰問道:“你追上我們兩個,有什么想法呢?”
夏揚杰道:“我聽說,你們有一個關于自由形狀纖維纏繞工藝的研究課題。我在這方面也有一些積累,所以想問問,我是否可以參與這個課題。”
“這是一個面向實踐的課題,我擔心夏老師不會感興趣的。”秦海道。從夏揚杰的筆記中,秦海能夠感覺出他是一個沉迷于數學推導之中的理論宅,國產化辦這些非常實踐導向的課題,對于夏揚杰來說,也許會顯得很無聊吧。
夏揚杰搖搖頭,說道:“理論是為實踐服務的,其實我做的這些研究,也都充分考慮了在實踐中的可行性。另外,我的一些想法,也需要在實踐中來加以印證。現在我只是擔心自己職稱不夠高,達不到你們的要求。”
“職稱?”秦海笑了。混學術圈的人,豈能不知道職稱里的貓膩。頂著個教授頭銜的,沒準只會育人而不會教書;當了一輩子講師的,也不見得就沒有真才實學。像夏揚杰這種人,做的東西與本系其他人格格不入,甚至連學術期刊的編輯都看不懂他的思想,能混到高級職稱才怪。
心里是這樣想,但秦海卻不會表現出來,好不容易有一個刁難夏揚杰的理由,他才不會隨便放過呢。
“夏老師現在是什么職稱?”秦海問道。
“我是講師。”夏揚杰道。
秦海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道:“這可有點難了。我們招項目負責人,一向都是要求具有高級職稱的。夏老師只有中級職稱,要負責一個項目,只怕有些難度。”
“這樣啊……”夏揚杰臉色灰暗。好不容易爭取到了秦海對自己學識的認同,卻又因為職稱的問題而無法如愿,這實在是一件讓人灰心的事情。他沉默了一會,站起身來,郁郁地說道:“既然是這樣,那我就不打攪二位了。”
“夏老師請留步。”秦海見夏揚杰抬腳欲走,趕緊攔住,說道:“夏老師別急嘛,我話還沒說完呢。”
“秦秘書請講。”夏揚杰道。
秦海道:“夏老師的職稱是講師,我們直接把一個研究課題交給你,有些不合規則。不過,夏老師如果同意的話,我們想先請夏老師到國產化辦來幫一段時間的忙,跟大家都熟悉一下。等過一段時間,我們可以按照有特殊才能人才的標準,把課題交給夏老師,夏老師以為如何?”
“這完全可以啊!”夏揚杰想當然地答道,“反正我現在也不承擔課程,也沒什么科研任務,完全可以到你們那里去幫幾天忙。不過,具體的手續可能需要辦一下,比如你們那里給我們學校發一個借調函之類的。”
“這個不難,夏老師先回去等著吧,一星期之內,我們必定把相關手續辦好。”秦海樂呵呵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