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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心魔與種子(上)

  看盤瓠的表情,聽到后來顯然已知道山爺在講它的身世,尾巴垂了下去貼在地上,只有尾梢還微微挑起在輕輕的動著。.聽著聽著,一雙狗眼竟變得淚汪汪的,喉嚨里也發出了嗚鳴之聲。沒人清楚它到底聽懂了多少,但它顯然已經能明白很多。

  虎娃坐在祭壇邊,伸手恰好能將狗腦袋抱進懷里,他摸著盤瓠的脖子道:“好盤瓠,不哭!”然后又對山爺道:“真沒想到,盤瓠還有這樣的身世,它太可憐了,幸虧被山爺救了回來!”

  水婆婆卻輕聲道:“孩子,山爺的故事還沒講完。當年他在清水氏的城寨廢墟中不僅帶回來一條小狗,還救回了一個嬰兒。”

  山爺接著講述,提到了當年的親身經歷。就在城寨中央的祭壇邊,他發現了有一頭胭脂虎臥踞,身下有一個竹籃,竹籃中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這個孩子被帶回了路村,在山爺和水婆婆的照顧下,與族中的孩子一起長大,他的名字叫虎娃。

  虎娃聽到這里已經完全愣住了,他抱著盤瓠的腦袋,小手卻不再動,倒是盤瓠輕輕的用耳朵蹭著他,也不知是誰在安慰誰了。虎娃的神情并不是悲傷欲絕,他的眼眸一直都是那樣清澈、不帶任何雜質,此刻卻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水光。

  說實話,虎娃有點懵了。他從來都沒有真正考慮過自己從何而來的問題,而族人們在他面前也從來都不談論這些。虎娃知道自己是個孤兒,但這并沒什么與眾不同之處。村寨里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還有七、八個孤兒,他們也不清楚自己的父母是誰,這是原始部族中很常見的情況。

  虎娃當然認為自己和族中這些孩子是一樣的,不料今天山爺卻告訴了他另一個故事,他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虎娃很悲傷,莫名有些害怕或者說難以形容的遺憾,對于自己的身世來歷,他也感到深深的疑惑與不安。

  他的故事與盤瓠還不太一樣,就像幼時的夢境那般朦朧,缺乏某些清晰與深刻的細節。虎娃并沒有哭出聲來,但他好半天都沒說話。山爺和水婆婆也默默的坐在那里陪著他,良久之后他才開口道:“原來……我不是路村人?”

  他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問題,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傷憾之余,心中首先就是有一種仿佛被這個世界遺棄的感覺。水婆婆伸手將他的腦袋摟在肩頭道:“虎娃,你在路村長大,一直就是路村的孩子。自從山爺把你抱回來的那一天,你就是路村人,也永遠都是。”

  又過了很久,虎娃才問道:“到底是什么樣的壞人,屠滅了清水氏一族?”

  山爺低聲道:“只有山神清楚,可山神卻認為現在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至于原因,你可以親自去問山神。”

  山爺和水婆婆又勸慰了這孩子很久,虎娃顯然難以接受與面對這突然發生的事情,有太多的感覺他也想太不清楚。黃昏的時候,山爺和水婆婆走了,把盤瓠也帶走了。他們將虎娃獨自留在此地——這是山神的吩咐。

  虎娃幼小的心靈中有太多的疑惑,卻不知該問什么。他伸手抹了抹眼角,看著那池中的五色神蓮正緩緩合上花瓣,轉身又登上了祭壇。良久之后他才收攝心神進入定境,然后問道:“山神,山爺今天告訴我的,都是真的嗎?”

  山神的聲音緩緩自元神中響起:“是的,他說的話都是真的,早沒有告訴你,是怕你還太小,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而屠滅清水氏一族的兇手還在世上,如果他們知道了你的來歷,也會對你不利。”

  虎娃:“究竟是什么人干的,他們為何要那樣做?”

  山神:“孩子,總有一天我要告訴你一切的,但不是現在。”話音伴隨的意念中給了詳細的解釋,告訴了虎娃自己為何不說,而那些兇手想得到又未曾得到的是什么?山神寧愿身死都不會交給兇手的東西,等到那一天也會交給虎娃。

  虎娃:“那您要等到什么時候?”

  山神:“不是我要等到什么時候,而是看你要等到什么時候。等你遠去巴原游歷,見證與感悟人世間的一切,突破六境修為,且將菁華訣大成之后,我自會告訴你。”

  虎娃:“什么!難道我要離開這里嗎?”

  山神:“是的,總有一天你要離開,但不是現在,要等到你先做好了準備。離去并不是告別,你還會再回來。……當人們面對想解決的問題無能為力時,再想太多是沒有用的。對于你而言,此刻還是吧,就像往常一樣。”

  虎娃此刻還能入定,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不僅因為他三境九轉圓滿的根基扎實無比,且心思純凈、定力深厚。就在他收攝心神按照山神的吩咐去做的時候,山神又在他的元神中印入了一段意念,并且問了一個問題:“孩子,當你得知這一切,究竟會有怎樣的感覺?”

  這個問題很簡單也很深奧,甚至不需要回答,而山神也沒讓他回答。

  人有什么感覺,只有自己清楚。而當人們思考這個問題時,想到的卻往往是我“應該”有怎樣的感覺?比如對于某種經歷,如果大家都認為應該感到悲傷,那么有這種經歷人,也會流露出悲傷的樣子。但他可能并沒有真切的感受,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如此。

  而在定境中,虎娃當然不會想這樣的問題,也不可能去糾結自己應該有怎樣的感覺,否則就無法入境。他的心神處在怎樣的狀態里,就是他最真實、最深切的感受。山神所印入元神的那段意念,便是清水氏一族那夜殊死拼殺、最終遭到滅族的慘烈景象。

  虎娃聽說了自己的身世,心中雖充滿傷憾,但并非是悲憤欲絕,因為他的感覺并不是那樣的真實與深刻。他沒有親身經歷那些事,記憶中也沒有清水氏的族人存在,仿佛在聽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然而卻有人告訴他——故事里的人就是他。

  山神問了一個問題,又在虎娃的元神中印入了一段景象,然后便不再打擾他。虎娃在白玉法座上定坐,時間靜靜地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淚如泉涌。淚水流過臉頰打濕了衣衫,而他卻渾然不知。

  那無知無欲的深寂中,又莫名出現了各種景象,首先仍是一頭狂奔的犀渠獸。在來到太昊遺跡之前的這幾天,虎娃每夜都會經歷相似的定境。當犀渠獸沖來時,他的心神早已安定,犀渠獸就這么沖了過去。然后他又出現在村寨中央的祭壇上,場景卻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那村寨不再是路村,而是當年的清水氏城寨,那祭壇也更加高大,周圍燃著熊熊大火。無數羽民族人漫天攻來,還有很多人持著武器從四面殺入。迎向敵人的卻不是清水氏族人,而是自幼與虎娃生活在一起、他無比熟悉的路村人,他們紛紛倒在了血泊與火光中。

  三境九轉境界圓滿,修士往往會陷入一種深寂的定境,在定境進入種種場景。這種情況玄妙難言,但理清水仿佛卻很清楚——虎娃在定境中會看見什么?虎娃看見了他最害怕的事情。就算他對清水氏滅族之事沒有切身的感觸,對清水氏族人也沒有現實中建立的情感,但假如這一切發生在路村呢?

  定境中的情景有了玄妙難言的變化,是路村遭遇了這一切,虎娃會有怎樣的感受?當年的清水氏就是今天的路村,這不是假設,而是定境中所見、所經歷。虎娃深切的體會到了那種悲慟、絕望、忿怒與仇恨。

  樹得丘上的理清水也有些不安,因為他本可以不這么做的。雖然從三境邁入四境,對于大部分修士而言是一道很逾越的關口,但他很了解虎娃,知道這孩子想突破四境并不難。假如待到虎娃突破四境之后,再告他訴這一切,那么也不會對他的心神造成如此劇烈的沖擊。

  假如理清水不讓若山和若水說出來,那兩人當然也不會急著告訴虎娃。可是虎娃帶著若山與若水來到這里的時候,理清水還是做出了這個選擇。不僅如此,他還問了那句話、在虎娃的元神中印入了那段場景。以他這位世間頂尖的大宗師的見知,當然也清楚這將會導致什么情況。

  這或許會對虎娃造成傷害,或許會讓他變得更成熟、更堅強,但很現實的問題是——這必然是虎娃從三境突破到四境所遭遇的極大困擾。可理清水對這孩子有信心,認為虎娃仍將突破四境。

  理清水這么做有個必然的結果,這同時也是他的目的,就是在虎娃的信念中種下一粒種子,將來必定要為清水氏一族復仇的種子!當虎娃勘破心魔邁入四境的時候,種子便會發芽。

  當年理清水坐在樹得丘上,眼睜睜地看著清水氏一族被屠滅時的感受,他也要虎娃體會。在這一刻,他甚至希望自己就是虎娃,或者說虎娃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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