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黎明前悄然離開,仇游也沒有說服三叔聽他的話。反倒是老病解釋了當年的很多事情,一再勸阻他不要再有什么瘋狂的想法。
當年的部族沖突是否有內情,仇游當然也能想到,但世間的沖突往往不就是如此嗎?結果是血淋淋的,也是確定無疑的,魚大殼被殺、有魚一族當了十年奴仆,而他仇游受盡苦難忍辱負重這么多年。
好不容易回來了,假如就這樣放棄,便意味著他從此失去了家鄉,就連曾經的存在感都蕩然無存。就算有魚村的族人皆已忘記,他仇游也不可能,否則他這些年的掙扎又有何意義?
仇游并沒有立刻走遠,繼續隱身在屋外。他聽見三叔推醒了婆娘,和婆娘說了剛剛發生的事情。婆娘大驚失色道:“那個游娃子回來了,他在外面學了一身本事,想找若山城主報仇?這事得趕緊稟報山爺啊!萬一他真去了,我們一家子人都得跟著受連累。”
老病勸住婆娘道:“別,千萬別,就算游娃子有點本事,也傷不了山爺一根汗毛。他不清楚當年的事情,我已經告訴他了,還勸了他半天,興許他就不會去了。現在報告山爺,弄不好會把他抓起來,我畢竟是他叔啊……”
仇游莫名又感到一陣悲涼,不知是為他自己還是為三叔。他悄然使了一道神念法術,對普通人的心智可能會稍有影響,讓三叔兩口子忘了這件事,就算將來偶然記起,也會誤認為那不過是個朦朧的夢。接下來的幾天,仇游悄然探訪蠻荒各部,也見到了生活在那里原有魚村族人。
誠如三叔所說,大家都選擇了遺忘,不再提起往事。而這一帶除了幾支很偏遠的妖族,幾乎人人都自稱是山水氏的族人,不僅沒有了有魚一族。路族和花海族也同樣如此,眾人融合在一起已形成一個全新的部族。
仇游的有些愿望注定已很難完成,看著陌生的故鄉,他忽有一種荒謬感。仿佛不再認識這個世界,心境也一片迷茫。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忽然警醒,對于一名大成修士而言,這是不應該的。就算面臨再多的艱難險阻,也不能迷失,這十幾年自己不一直就是這么過來的嗎,所以才能獲得如今的成就。
不行,當年的事一定要搞個明白,不能就這樣沒有交待!有了三叔的教訓,仇游沒有再現身接觸有魚村的故人,只在暗中窺望,最后他終于決定去找一個人。這條暗線他原本沒想這么早就動用,按照原計劃。就算動也是要等到出手拿下若山之后。
赤望丘在山水城有一枚埋伏的暗子,一直在監視北荒的情況,此人就是山水城的工師大人辛束。辛束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工師了,在山水城一帶受萬民尊敬,其威望僅次于城主若山,卻無人知道他其實是赤望丘的傳人,另有秘密使命在身。
辛束是被星耀私下派來的,已經“潛伏”了這么年。仇游身為星耀的親傳弟子,知道辛束的身份,類似這樣的暗手。赤望丘在巴原上還布置了不少,皆不是無故為之,而辛束是其中很特殊的一位。他的情況只有個別人掌握,就連如今的三國鎮守長老玄源都不知情。
星耀讓辛束潛伏在山水城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仇游并不清楚,恐怕連辛束本人都不完全清楚。
辛束的任務就是監視北荒一帶所有的情況,定期向星耀密報,若有異常則須隨時急報。辛束手中還有一件特殊的感應法器,他必須隨身攜帶,若法器有異常反應。便立即以事先約定好的傳訊手段通知星耀。
仇游并不知道辛束手中有感應法器這回事,他只知道師尊私下在這里布置了一個人。他私下去見辛束一面,以宗門中的秘密手段聯絡,也不會被外人知曉。
有些事情,在普通人那里很難打聽清楚。既然辛束在山水城擁有如此地位和威望,這么多年來又專門負責搜集北荒一帶的情報,找他問些問題是再合適不過了。
仇游以為自己的行蹤很隱秘,卻不知自從他進入山水關之后,一舉一動都在他人的監視之中。發現仇游約人在城外的荒野中私下相見,而來者竟是工師辛束時,山爺和水婆婆皆變了臉色,這也是他們事先萬沒有想到的。
辛束見到來者一位陌生的年輕人,盡量收起驚訝之色,上前行禮道:“請問您是誰,星煞大人特意派您來到山水城找我,究竟有何指示?”
仇游還禮道:“辛束師兄,我叫仇游,星煞大人是我的師尊。我不日前剛剛突破六境修為,欲回赤望丘稟報師尊,途經山水城,想找你打聽點事情。”
辛束這些年來,心中一直很忐忑。他忠于使命,將山水城所發生的一切情況都以隱秘的傳訊信手段定期報告給星煞,并不知赤望丘為何要他搜集這些情報,星煞不說,他很自覺地不問。
但他在這里已經待習慣了,修為也從四境突破了五境,和山爺等人相處得非常好,不僅受到當地民眾的敬重,他也對山水城以及山水氏一族亦很有感情。
辛束可以說是山水城與山水氏一族的締造者之一,他不僅親眼見證了這座城廓的出現、北荒變成了如今的模樣,也親身參與其中,為此付出了極大的心血,做了太多了事情,否則他也不可能受萬民敬仰。
辛束起初時這么做,是為了盡量掩飾身份,以取得若山以及當地民眾的信任。但他為山水城所做出的貢獻也是實實在在的,久而久之,身心已真正地投入其中,并非時違心之舉,仿佛這樣的他才是更真實的自己。當一個人全身心地付出了這么多,就不可能不再珍惜所得到一切。
如果說他這十余年來最大的成就,就是協助了若山建造了山水城、造就了如今的北荒,他亦引以為豪。
不得不承認,辛束是一位極其成功的潛伏者,可越是這樣,他的內心深處就越不安,越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秘密身份會暴露。假如多年來一直信任他的朋友、敬重他的下屬、仰望他的民眾,發現他竟是一個長期潛伏的“奸細”,不知會有何感想。而他又該如何面對這一切,或者說如何面對那樣的自己?
假如是那樣,辛束甚至感覺自己的人生充滿了荒謬。辛束希望那一天來得越晚越好,最好是永遠不要到來。其實他自己也有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使命好像已經不再那么受重視,他由一枚暗子漸漸了變成了一枚已可有可無的棄子。
但辛束并沒感到失望,甚至暗覺慶幸,如此是最好不過,對他而言也算是一種解脫。捫心自問,辛束其實更愿意待在山水城,這里已經是他的家園、親手建造的家園。他對此地的一切情感都是真實的、難以割舍的。
所以來見仇游時,辛束的內心很惶恐,星煞突然專門派人到山水城來找他,必定是有重大的事情發生。可見到仇游后,得知對方只是想私下打聽一些情況,辛束又不禁很生氣,為這么點事就跑來找他見面,萬一暴露了他的身份怎么辦!
但對方是星煞的親傳弟子又是一名大成修士,辛束也不好發作,同時也莫名松了一口氣,還好只是私下問點事而已。
而找到辛束之后,仇游也莫名覺得很失望,更確切地說難以形容的失落。他完全搞清楚了從當年至今究竟發生了何事,神情落寞地消失在黑暗的山野叢林中。
入夜之后,山水城內外一片寂靜,星空下有一道淡淡的影子飄然潛入了城主府,在黑暗中無人察覺。后宅的正堂中還亮著燈光,城主大人并未休息,不知點燈正在做什么。堂前并無親衛值守,堂中也只有若山一人,仇游推門閃了進去,順手又把門關上了。
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仇游自信滿滿,以他的修為足以制伏若山且不驚動任何人。就算有人無意間闖入堂中,他也能令其莫名陷入昏睡、不知發生了何事。
仇游有些緊張也很興奮,緊張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期待。這些年他一直期待著來找若山,此刻他正期待著看見這位城主驚慌失措的樣子。若山會不會驚呼尖叫著呼喚親衛?當若山發現任何掙扎都是徒勞的,不知又會被嚇成什么樣?
廳中點了整整十二盞燈,有兩盞一左一右就在若山面前的案上,其余十盞分布在不同的位置,將整個廳堂照得很亮,幾乎沒有留下陰影。仇游心中不禁有些憤然,普通人家平時根本舍不得點燈,天黑后便會趕緊休息,而這位城主的生活未免太奢靡了,正須好好受一番呵斥與教訓。
若山坐在案前,用一根細竹簽挑著顏料,正在一張特制的獸皮上刻畫著什么。倉頡先生傳文字于巴原,如今文字也流傳到了山水城,她好像在做一份記錄,或者在寫一部典籍。
廳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陌生人,若山放下手中的東西,抬眼看著仇游道:“你終于來了?我已經等了好幾天,每天夜里都特意為你點亮這些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