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通從腰間摸出一支尖梭,是以石料磨成,可綁在長桿頂端制成矛,也可以帶在身邊當匕首。他的動作就像突然竄出的毒蛇,猛地從地上彈起向前一沖,用沒有受傷的左手將尖梭刺了出去,正扎進少甲辰的心窩。
憤怒的少甲辰神情就像瞬間凝固了,緩緩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胸口,眼中充滿不可思議,仿佛還沒有搞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或者他根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那名護衛也看見了少甲辰遇刺,不禁發出一聲驚吼,本能地想撲過去。
護衛撲擊的姿勢是做出來了,腳卻留在原地未動,上身便向前一栽。族長見阿通撲了出去,眼神中充滿無奈和難以形容的深邃悲哀,但是他也動了,口中似是念念有詞,掏出一根骨質短杖向那護衛一指。
護衛腳下的泥土仿佛突然變軟了,形成了一個小漩渦,將他的兩只腳陷了進去,因此上身向前一栽。這名護衛尚未倒地也沒來得及拔腳,就聽呼呼風響,隨即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族長父子動手就是一個信號,周圍數十條大漢一起撲了出來,其中有人就是從剛田地間趕來的,手里還拿著農具呢。鶴嘴鋤、雙叉耒、隨手撈起來的大石塊,劈頭蓋臉就朝少甲辰等人打了過去。
少甲辰不是自己倒地的,而是被密密麻麻的攻擊砸翻的,他大概做夢都想不到,剛剛還是跪地苦苦哀求、對他不敢有絲毫不敬的村民們,怎樣轉眼間就成了如此兇殘的暴徒。不僅是少甲辰和那名護衛,與他一同前來的中年人和少年也被打倒了。
站在虎娃的位置,已看不見那四人的身影,他們被憤怒的村民所吞沒。村民們前一刻的溫順和這一刻的兇殘,反差竟如此之大,那四人連完整的尸骨都沒留下來,被打得衣衫破碎、血肉和泥,幾乎都看不出人形了。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族長高喝道:“行了,大家住手!……我們已闖下了大禍,快想想該怎么辦吧!”
眾村民終于停手,有人還在喘著粗氣。眼睛珠子仍是紅的,但更多的人已經意識到大事不妙了。他們竟然殺了少甲辰,這將給奔流村帶來滅族之禍,等大家都冷靜下來之后,方才出的汗也干了。眾人都感到一陣陣寒意。
有人帶著哭腔問道:“杠爺,您看這該如何是好?”
族長杠爺瞪著兒子道:“阿通,這是你惹的禍,你說該怎么辦?”
阿通扶著猶在流血的右臂,咬牙道:“哪里是我惹的禍,簡直就是禍從天降。車軸斷了,他自己受了傷,卻要殺我們泄憤。我不殺他,難道還和大家一起等死嗎?”
遠處有婦人已經開始哭了,小聲嘟囔道:“我們家也沒有人得罪少甲辰大人。大人原先要殺的只是他們八個,現在全村人都要跟著送命了,我們冤不冤!”
不知阿冇通有沒有聽見這個聲音,或者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閃過一抹狠色,突然抬頭道:“既然做了,就要做得干凈。若是君首大人得知我們殺了他的兒子,不管是什么原因,不論是誰動的手,全村人誰也逃不掉。
既如此。那就讓全村人都過來動手,無論老幼皆得參與。事后誰也不要心存僥幸、走漏消息,不要以為告密求饒就能逃過一劫,那樣反而會害了所有人的性命。現在就集合全族動手。誰若不從,便是叛族!”
阿通當場做了決定,讓全村人都集合,每個人都走到那難以辨認的殘骸前,砸一石頭或打一棍子,以示都參與了今日之事。連婦人和孩子都不能免。
做完這一切之后,阿通又高聲喊道:“大家不必擔憂,少甲辰帶來的人全死在這里,沒人能通風報信。只要我們不說,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從最近的村寨來這里的路途遙遠,還要穿過密林沼澤,他們完全可能是遭遇了別的意外。
大家都記住了,今后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從來沒有見過少甲辰大人,他根本就沒有來過奔流村,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幾個人、長什么樣子,總之不能泄漏半點風聲。各家婆娘要管好孩子的嘴,教會他們該怎么答話……”
遠處的虎娃不禁點頭贊道:“這個阿通,也算是有勇有智,暴起殺了少甲辰,保全了自己和族人,還讓所有族人一起動手,防止有人有僥幸之心背族泄密。任何部族想在險惡的處境下生存,就需要這樣一個首領。
假如將來奔流村這支族人不滅,阿通就應是下一任族長。至于現在這位族長杠爺,修為雖不高、法力亦不強,頂多相當于三境圓滿,所施的法術倒是很有特點。看來他很了解自己的兒子,早就準備好怎么去配合。”
嘰咕大喘了幾口氣,壓低聲音道:“那個少甲辰,真的讓你們給說死了呀!”
侯岡苦笑道:“怎是讓我等給說死的,而是他自己做死。”
虎娃嘆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樂殺人者,豈可得志?我亦是人,怎愿相與?”
嘰咕眨著眼睛道:“可是那阿通分明是不想死,才會動手的,又怎么能說他不畏死呢?”
太乙解釋道:“非阿通不畏死,而是少甲辰使其不畏死。阿通并非自認有罪,之所以伏地求饒,只因少甲辰能取他性命。他怕的不是少甲辰這個人,而是怕自己和族人送了命。可是少甲辰卻要非殺人不可,阿通又怎會再怕他?
又如世間修士,明知登天之境劫數重重,求證長生艱險萬分,為何還要修行呢?凡人生來必死,不終于劫數,亦終于老病,既如此,修士又何須懼劫數?”
侯岡點頭道:“如此說來,世上有兩種人不畏死,一是使之不畏死,二是知其不可避。”
奔流村全體族人,無論老幼,都向那已無法辨認的尸骸砸石頭、打棍子完畢。族長杠爺命閑人散去,又指揮一批青壯男子清理現場,將那混合泥土的血肉碎骨都鏟起來,盡量不留痕跡。這時西邊的高處卻施施然走來了四個人。
看見虎娃等人走來,正在忙著毀尸滅跡的村民們都驚呆了,很多人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家伙,卻一句話都不敢說也不敢亂動。族長杠爺和阿通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他們本以為殺了少甲辰并無外人知曉,不料卻被人都看見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侯岡當然清楚這些村民都被嚇壞了,離得老遠就擺手道:“爾等不必驚慌,方才的事我們看得清楚,你們殺人是迫不得已。請放心,我們不會將此事說出去,現身只是想告訴你們,如此是掩蓋不了事實的。
必有人知曉他們是來到了這里,如今卻無故失蹤,追查之下,必能發現真相。哪怕沒有確鑿的證據,只要有一絲懷疑,也必會拿人拷問。你們全村三百多人皆知此事,并不是每個人在遭受拷問時都能挺住的,屆時大禍將至。”
這伙村民剛剛行兇,就算此刻被嚇壞了、腦筋還沒轉過來,但保不齊有人又會再冒再殺人滅口的念頭。而侯岡開口的這番話,頓時打消了這種可能。
族長杠爺年紀大閱歷也多,城府算是最深的,此刻已反應過來趕緊迎上前去跪拜道:“幾位貴冇人,既然你們剛才已看見發生了何事,應知我奔流村一族無辜。我是這里的族長,冒死乞憐,請你們保守此秘、保全我舉族性命,奔流村會盡全力報答的!”
侯岡答道:“我們既然現身,就是來幫你解決后患的,只要爾等按我說的去做,便不會有事……嘰咕,先幫他們將這里清理了吧!”
嘰咕上前一揮手,剛被村民們鏟起來的那堆混著骨肉尸骸的泥土,突然燃起了火焰。一絲絲火苗帶著高溫,仿佛是從泥土內部鉆出來的,片刻間就把所有的骨肉碎沫都燒成了灰燼,濕潤的泥土也化成了干燥的粉末。
隨后平地上又有一道狂風卷起,將燒凈的泥土粉末卷到了很遠的地方消失不見。嘰咕再一揮手,路邊的泥澤中又有淤土飛來,堆積填平,地面又恢復了原狀,絲毫看不出曾發生的事。以嘰咕的四境九轉之能,瞬間施法就能做得這么干凈還很勉強,另有太乙暗中相助。
這一手將村民們都驚呆了,他們不敢再有任何別的念頭,在場所有人都跪了下來。族長叩首道:“原來幾位貴人是上部仙家,能駕臨此地,奔流村全體族人深感榮幸。請憐我等老幼性命,若有差遣,奔流村一族必當效力!”
所謂上部仙家,是偏遠部族對中華之地修士高人的尊稱。侯岡擺了擺手道:“你們不必多說了,先進村吧,我們要找個地方休息。”
虎娃等四人被恭恭敬敬地迎進了奔流村,族長把自家院落讓出來了,又盡量安排了最豐盛的晚飯供他們享用。全村人此刻已知發生了何事,少甲辰被殺的過程恰好被路過的四位上部仙家看見了,而族長已經將上部仙家迎進了村里好生招待,乞求他們保全奔流村全族性命。
這天晚上,村民們的心里都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縮在家中連大氣都不敢喘,更不敢靠近族長家的院子。飯后廳中點了燈,族長父子小心翼翼地陪坐在一旁,四位貴人中看似身份最尊的侯岡卻沒有說話,只有那侍從模樣的少年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