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卻相當于跟著侯岡一起去拜見丹朱。侯岡的所聞所見甚至神識感應,虎娃都一清二楚。這是一種九黎巫術,非常高明的感應互通之法,可以勉強形容為侯岡中了虎娃的蠱。
虎娃尚未掌握巫法的力量,但并不代表他不會。有時候手段有沒有學到,和實際上能不能施展是兩回事。這段時間在蠱黎各部村寨中游覽,查探族人們的各種情況包括私下的言行,他也在研究那些巫公們的修煉。
以虎娃的見知,當然也學會了或演化出了很多巫術手段,只是他本人目前還無法施展,但可以教會侯岡,讓侯岡憑借大成修為施展出來。等于是侯岡施法幫虎娃,讓他給自己下了蠱。此等巫術,稱為同心蠱、通感蠱、共皆可,總之是使兩人的感應相通。
九黎族人往往需要通過專門培飼的蠱蟲,尤其是配合本命蟲獸來施展這種手段。虎娃可沒有培飼什么本命蠱蟲,從某種意義上說,侯岡此刻就相當于虎娃的本命蠱蟲或蠱獸。但虎娃施展的秘法只是臨時的,而不像九黎巫公那樣幾乎是永久性的。
如此施法,先要取得對方毫無條件的絕對信任。侯岡當然不是虎娃培飼的本命蟲獸,但他卻絕對信任虎娃,甚至主動幫虎娃完成了巫術。
以虎娃現在的身冇份,見不到丹朱和伯羿,但他也對這兩位傳說中的人物很好奇,所以才想出了這一招。其實不必用巫術,以侯岡本人的修為也完全能做到這一點,比如隨時發送神念給遠處的虎娃,但這么做很失禮,也很不方便。
發送神念雖很隱蔽,但總有微弱法力波動,尋常修士察覺不了,可是到了虎娃這等修為境界卻是能察覺出痕跡的,想必伯羿那等高人也能發現。若是私下談話時發現侯岡總向外面發送神念,則顯得非常無禮,也難免引起疑忌。
而借助這種巫術手段,則等于將相應法力波動融入到生機律動氣息中,是很難被發現的。虎娃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偷窺什么,只想如親身經歷般去見識一番,同時也是為了印證九黎的巫術手段。假如有什么不合適外傳的隱秘,候岡也能主動切斷心神聯系。
九黎巫術確有奇特或者說詭異之處,虎娃凝神間就像分享了侯岡的感觀。虎娃可是將菁華訣修煉大成的,他暗自有體會,此巫術發動時不僅消耗侯岡的法力,虎娃本人的生機元氣也在不易察覺地緩緩流逝,它還消耗了雙倍的生命力。
只是短短時間,對虎娃這具仙家陽神化身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事,比如侯岡去見丹朱幾個時辰,也不過折損了虎娃幾個時辰的壽元。但若長期施展類似的法術,對生機元氣的損耗恐怕就很大了,要么通過靈藥、要么通過相應的涵養秘法來彌補。
此等巫術手段看似詭異神奇,但并不是冇沒有代價的。培飼本命蟲獸一類的巫法,可能都或多或少有類似的后果吧。
若是距離超過了元神延伸的范圍,感應就會立刻變得很模糊,只剩下朦朧的直覺而已。而在元神延伸的范圍之內,修為越高感應互通便越清晰。此刻相當于侯岡逆行巫法,以他的大成修為施展,虎娃的感應完全清晰無礙。
丹朱沒有在石屋中待客,而是坐專門搭建的大帳中。這位帝子年紀應該已過四旬,但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他的修為應已有七境,卻看不真切。
丹朱的性情閑散,不太關注繁雜的俗事,平常不會刻意顯露修為也不會刻意收斂神氣波動。以他的身冇份處置俗事,本人的神通如何已經不太重要了,所以養成了這樣一種氣質。
大帳中的另一位男子,在虎娃眼中卻顯得格外奪目,簡直是懾人心魄,他站在那里,卻宛如頂天立地,此人便是伯羿。伯羿沒有掩飾自己的修為境界,也沒有刻意釋放出威壓,給虎娃的感覺竟是深不可測。就算虎娃的本尊至此,恐怕也看不透伯羿的修為。
這種感覺就像一個人仰頭望天,天一覽無余,卻無窮無盡。虎娃已有九境修為,連他也看不透伯羿,那么伯羿又是怎樣一種修為呢?能給虎娃類似感覺的,以前只有倉頡先生,但倉頡與伯羿又有不同。
大帳中還有另一個人,就是重華。重華的氣息很內斂,讓虎娃也感覺有些看不清,但應該已有大成修為。這種“看不清”,與對伯羿那種“看不透”不一樣,可能是重華的行事習冇慣也養成了某種氣質,令人通過外在的神氣特征不容易判斷其確切的修為。
重華的內斂,與丹朱那種閑散的氣質又有不同。重華是丹朱身邊處理各種具體事務的官員,各種雜事都需要他去親力親為、主動謀劃方方面面的行事策略,需要顧及的東西更多。
丹朱雖是中華天使,但畢竟不是中華天子,他巡視的對象也不是侯岡部族,所以侯岡進帳之后只是躬身行禮,并沒有伏地跪拜。
丹朱起身繞過了桌案,挽住了侯岡的胳膊道:“侯岡大人,我久仰你的大名,卻遺憾一直未能相見。聽說你出現在蠱黎已有一段時日,做了不少事情,我倒要多謝你了!”
來自中華之地的貴人侯岡,在丹朱之前就到了蠱黎部村寨,給當地民眾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也使很多人打消了對丹朱的敵意。丹朱早就聽說了消息,所以一見面便表示感謝。
侯岡笑道:“我只是對九黎的傳說感興趣,來此行游歷練。”
賜座之后,丹朱問道:“侯岡大人,侯岡氏尊你為君首,天子亦冊封你為伯。可這些年來一直都沒有你的消息,此前一直在何處修煉?”他顯然是猜測侯岡這些年都在閉關修煉,突破大成修為后才露面行走世間。
侯岡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坦然答道:“我這些年去了巴原,曾在巴國為官,見證了巴原由亂而治、重新回歸一統。修為大成后才辭官而去,返回中華游歷,恰聞帝子您南巡九黎,我也來見見世面。”
重華插話道:“侯岡大人是從巴原來,還曾在巴國為官?那么您離開巴原之前,是否見到了盧張大人?”
侯岡實話實說道:“確實見到了盧張大人乘云輦而來,當時我已辭官,但在王宮里隨同巴君一起接待了盧張。”他直接發送了一道神念,介紹了盧張到訪巴原的情景。
侯岡很坦蕩,并沒有什么隱瞞,反正這些情況,盧張回來后也會如實稟報丹朱的。盧張奉命欲冊封巴君的事情,侯岡并沒有搗亂,他只是如實地向少務介紹了中華禮制,而少務做出了很正常的決定。
侯岡清楚如今中華各部形勢,并不想卷入天子嗣位之爭。其實嚴格論起來,侯岡所在的部族,傳承自高陽帝一系,與丹朱并非同一派勢力,按理說應該更支持崇伯鯀才對。但侯岡同樣不認識崇伯鯀,他對這種事不感興趣,不會特意站在哪一邊。
如今回頭看,倉頡在侯岡十幾歲時就將他帶到了巴原,可能也是不欲讓他小小年紀就卷入世間的權勢爭斗,讓他在巴原去經歷世事、逐漸成長,同時也避開了中華之地的天子嗣位之爭,否則總會有人冇去拉攏他的。
“侯岡”也是個氏號,還是一支部族的稱號。侯岡是這個部族名義上被冊封的君首,以此為名,這種情況并不少見,名字就代表了身冇份。
丹朱聽說盧張并沒有搞定冊封巴君的事,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失望,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派盧張乘云輦去冊封巴君,本是重華的建議。若能成功則是丹朱的運氣;若不能當場搞定,率先接觸巴原、將情況帶回中華,同樣也是丹朱的功勞,反正也不會有什么損失。
其實當時就算沒有侯岡這個明白人在場,也沒有瑤姬和玄源給巴君撐腰,盧張也是搞不定的,巴君少務豈是個糊涂人。巴君禮待盧張,也表示了愿意商談接受天子冊封之事,雖然事情沒有達到最佳的預期,但盧張也不虛此行了。
接下來丹朱又詢問了侯岡所了解的九黎各部情況。侯岡同樣也沒什么隱瞞,將他所知的、能說的基本都介紹了一遍。
人和人之間是有親疏遠近的,與丹朱相比,侯岡當然與虎娃的關系更近,所以他并沒有道破虎娃等人的身冇份;但與九黎諸部相比,侯岡顯然與來自中華之地的丹朱關系更近,犯不著為九黎諸部掩飾什么內情。
侯岡掌握的很多情況,恰恰是丹朱先前所不知或者需要更近一步了解的。重華雖安排了很多眼線,但畢竟沒有像侯岡這樣親自深入到九黎村寨的生活中去。丹朱再一次對侯岡表示了感謝。
眾人交談中,伯羿突然以仙家神念單獨問侯岡道:“倉頡先生近況如何,他如今的修為又到了什么地步,是否已求證天帝成就?我曾在太昊天帝的昆侖仙界中與他相見,返回人間后便再無消息。”
這句話丹朱與重華聽不見,但虎娃卻聽見了,其中透露的信息太令人震憾了,甚至顛覆了自古以來凡人對于仙家的認知。
倉頡絕非駐留人間未曾飛升的仙家,他早就去過了帝鄉神土。不僅是他,伯羿也曾去過,兩人還在太昊開辟的帝鄉神土中見過面。而自古傳說,仙家踏過登天之徑、飛升帝鄉神土永享長生,便是一去不回。
還有一種傳說,將仙人一去不回,與顓頊絕天地通聯系在一起,認為仙人因此才回不來了。可倉頡與伯羿,又在人間出現了,如此說來,他們都是天上“下界”的仙人。
已飛升成仙之后,如何才能返回人間呢?或者說那么多仙家辦不到,為何倉頡與伯羿就做到了?虎娃心中已隱約有了答案,關鍵應該就在于突破九境之后的選擇,是立時飛升帝鄉神土,還是留在世上繼續修行、直至迎來天地大劫?
伯羿所提到的情況,應是少有人知的隱秘,至少中華之地絕大部分民眾,都不清楚伯羿其實早已飛升帝鄉神土,卻又下界回到了人間。
侯岡也完全愣住了,怔了片刻才以神念答道:“師尊并沒有告訴我這些,只是在我少年時便將我帶到巴原修行。待我突破六境修為后,才得到了他留下的神念心印,至于他如今的清楚,我亦不清楚。”
很顯然,侯岡原先也不清楚這回事,在他突破大成修為后,解讀了倉頡留下的神念心印后,只是朦朧有所感悟,如今倒是突然被伯羿點破了,不禁也是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伯羿見侯岡也不知情,便不再暗中追問。丹朱又開口道:“侯岡大人,你既了解九黎諸部的情況,還去過各地村寨。如今我奉天子命南巡,正要招撫九黎諸部訂立盟約,他們卻提出了諸多要求。該如何應對,我也想向您請教。”
神念中介紹了他南巡九黎所遇到的各種情況,幾乎是毫無保留。侯岡暗嘆了一口氣,開口道:“天使大人又何必問我?師尊曾有教,若世事紛雜、真相難明,看不穿諸多陰謀算計,也不必去勉強琢磨。行事唯問己心,守正而已。”
侯岡并沒有直接回答丹朱的話,只是解釋了一種態度,便是“守正”。九黎諸部必然有求于丹朱,所以愿意訂立盟約;但另一方面,他們必然也有自己的陰謀算計,想利用丹朱甚至留有什么埋伏。
世上每個人都是怎么想的,又暗地里打著什么鬼主意,假如一個個去琢磨,不累死自己才怪!面對這種情況時,人們首先要考慮自己應該怎么做。每個人都有應該堅守的原則和立場,假如內心清晰,遇到什么情況便知道怎樣去處置。
侯岡雖沒有直接回答,但也等于給出了答案。丹朱既然代表天子巡視九黎各部,也想與之結盟,那就應該給九黎諸部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比如幫他們斬殺妖邪,從而換取訂立盟約的承諾。
而另一方面,像幫助山黎部攻打飛黎部的要求,就是不可能答應的。飛黎部并沒有什么非分舉動,丹朱代表中華天子,其身冇份和職責是為各部調解爭端、建立威望,而不是主動去挑起內亂、有損中華天子美譽。
其實侯岡的處境也很微妙,丹朱既然開口問了,他也不能不給一個正確的建議。但另一方面,如果他提出了明確的建議,而丹朱也照著做了,就等于他也參與了幫助丹朱收服九黎之事。這在中華各部看來,可能會被理解為侯岡與丹朱結盟,至少是表達了與丹朱的親善之意。
丹朱借助這樣的場合,在這么重要的事情上向侯岡求教,明顯就是在招攬,也是在顯示親近。
侯岡本人并不想在天子嗣位之爭中有所偏向,如果一定要推舉誰,那肯定也是推舉最合適的,而不是與自己最親近的。
但是從部族的角度,所謂最合適的,通常就是對自己最有利的;而對自己最有利的,往往也就是與自己關系最親近的,古往今來許多事莫不如此。侯岡雖出身高陽帝一支,但他畢竟不認識崇伯鯀,如今卻先遇到了丹朱。對丹朱來說,這就是一個締結親近關系的好機會。
在場的重華大人,同樣也是高陽帝顓頊的后人。他能得到推舉和任命,如今又受到丹朱的重用,也許就是帝堯或丹朱刻意要挑選與栽培這樣一個人,以分化支持崇伯鯀的派系勢力。而重華出身低微,仰杖帝堯的器重立足朝堂,又不可能真正取代崇伯鯀。
侯岡對這些事看得很淡,同樣也看得很透,所以回答的很有分寸也很得體。丹朱又問重華道:“五部大巫公就在帳外,接下來我就要召見他們,定盟之事交給你來處理,你想怎么辦?”
重華躬身道:“侯岡大人說得很對,行事守正而已。以您的身冇份、地位,沒必要琢磨別的。我們就直接告訴飛黎部的大巫公,山黎部曾提出了那種要求,讓他們自己當面說清楚彼此有何爭執。再由您來當場調解,并問他們是否信服,這才是天子之道。”
這番話聽得虎娃都暗中點頭,心道這重華倒是個人才。假如是巴君少務在這里,也一定會這辦的。
丹朱隨即下令,召見五位大巫公,為示親近和尊重,他特意還將侯岡留在大帳中同參此事。侯岡本想回避,但也不好失禮先走,只得坐在一旁不說話了。五位大巫公進帳行禮,丹朱還禮賜座,又說了一番贊頌中華天子、安撫各部黎民的場面話。
見禮已畢,重華直接開口道:“帝子丹朱大人此番巡視九黎諸部,欲與各大部定立盟約。山黎部卻請求帝子攻伐飛黎部,而后才肯臣服。帝子大人身負調解各部紛爭之責,既然各部大巫公都在場,我想問清楚,山黎與飛黎之間究竟有何爭執,怎樣才能開解?”
五位大巫公都有些發怔,沒想到重華這么直接。看這個架式,就算他們之間真有矛盾,也得自己先在這里打一架。說來說去,陰謀還是不敵陽謀啊。
山黎部的大巫公山黎狻很尷尬,低著頭解釋了半天,也不像當初那樣列舉飛黎部的種種“罪狀”了,而是聲稱九黎諸部遷居于此數百年來,開枝散葉、繁衍生息,族人越來越多,適合建立村寨、開墾田園的地方卻有限,因為地盤和水源才與飛黎部產生了各種沖突。
重華也沒追問什么廢話,直接在地上攤開了一張獸皮,就是他最新繪制的、最完整的附近九黎諸部各村寨分布圖。地圖上還畫了不少紅圈,那是蠻荒中各妖邪占據的位置,他指著地圖道:“山黎、飛黎兩部之爭,并非不可解。
只要斬殺了這些妖邪,自有大片寶地可遷居。帝子丹朱為幫助黎民而來,不可能挑起內亂殘害黎民,但可派伯羿大人協助爾等消彌妖邪之患。各部黎民生活困苦,帝子大人還可提供各種資助。
只要九黎諸部共尊中華天子,帝子大人已承諾,爾等可不再受累于祖先之罪,亦可得天子冊封……行教化、開道路、興水工、建城廓,皆可得中華之助。”
等重華說完了,丹朱問道:“諸位可有什么異議?若無異議,今日就請按約盟誓。”
一直沒說話的伯羿也突然開口道:“我當斬殺妖邪,以救黎民之苦。而帳中諸位皆是黎民部首,在我想來,應并非妖邪之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