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玄妙方廣,倉頡從定坐中站起身來,環顧著這一方世界。這里是他的世界,萬事萬物皆是他的靈臺所造化,包含著他所領悟的大道紋理,還可以不停地自行演化下去。但若是所悟有偏、所造互悖,這個世界也會走向崩潰。
倉頡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天帝成就果然如此!與傳承有關、與發愿有關,亦與國祭有關。”
倉頡的修為早已到達真仙極致,他已久不在人間露面,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原來是在無邊玄妙方廣中造化山河世界。但他所造化出的這一方世界,并非帝鄉神土,他本人亦未成就天帝,差的就是那么一步而已。
若談修為境界,今日之倉頡相比列位天帝當初開辟帝鄉神土之前,已經不差了;若談仙家見知,倉頡觀萬事萬物之紋理至今,更是不弱于列位天帝當年。那么這一步究竟差在哪里呢?既是不能亦是不愿。
倉頡所造化的是怎樣一方世界?若用后世的語言形容,這既是一個“只屬于我的世界”,也是一個“只有我知道的世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是每個人心相的顯現。修行到這一步,便是真仙修為之極致。
修行并非憑空,必有其根基發端。而這方世界的根基發端,就是為凡人時的心相顯現。每個人內心中都有一個只屬于自己的世界,希望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樣的,而自己又在這個世界中做一個什么樣的人?
后世或可稱之為理想,或可稱之為妄境,或是世界觀也罷,含義皆有些類似,但也并非全然得其要詣。
我是什么人?這是誰都曾有過的念頭,這里的“人”未必一定指的是人類。我來到了一個什么樣的世界?這也是誰都曾思考過的問題。那么接下來呢,我要在這個世界中做一個什么樣的人,進而是我希望看到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經歷這樣的靈智開啟過程,人才稱其為人,這世上方會有一個真正的“我”。
可是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會逐漸從清明走向混沌,隨世事而遷行遷思,看似勞力憂心,卻已失去了這種最初的心境,內心中的那個世界日漸模糊,被眼前的紛繁事物所掩埋。這在后世修家口中,亦被稱為明鏡蒙塵。
凡夫者談修行者甚眾,或口若懸河頭頭是道,然而修行之發端便在于此心境不失,并重歸清明透徹。什么是修為?若未求證便難體會。比如到了倉頡這等修為境界,便可無中生有、造化出他心目中的世界,此等神通又稱真仙物化之境。
萬物生于有,而有生于無,這個世界不再是理想或妄想,置身其中真實無虛,就是每個人想看見的世界,這是何等大神通成就!照說修為至此應該就是極致了,人還需要再追求什么呢?
真仙已證長生,又得開辟只屬于我的世界,能修到這一步已是至難。有太多仙家根本求證不得,若有幸求證,那便無所謂修為更有精進了。
世界就是真實的世界,它能夠存在的前提,是天地間的大道規則自洽,不會與自我相悖,否則便會崩潰,真仙亦將身死道消。
倉頡走到這一步之后便自然明白,再邁出一步便將突破關障,求證前所未有之境界。很多真仙若修為至此便無精進愿心,但倉頡卻有此愿心。在倉頡看來,若僅僅是造化一方“只屬于我的世界”及“只有我知道的世界”,夢生之境中皆可得,又何須真仙極致成就?
凡人突破大成修為,須堪破夢生之境,這就是將來修至真仙極致之境可造化世界的根基。這兩者之間看似修為天差地遠,但每一步的根基早已打下,這便是修行。
列位天帝想當初開辟帝鄉神土之前,定然也求證這一境界了。而倉頡當年踏過建木九枝之時,修為境界已至,如今不過是神通法力更深,便做了一番印證嘗試,正式開辟了只屬于自己的一方世界。
這方世界與帝鄉神土又有何區別?它是只屬于倉頡的,除了倉頡這個主體之外的任何客體都進不來,宛若一個人的身心只屬于他自己。如此說來,倉頡在這個世界中豈不是無比孤獨?這只是凡人的想法,事實并非如此,人在妄境中又何曾孤獨?
倉頡可以在自己的世界中造化出萬事萬物,只按照自己的意愿,前提是這個世界只要不崩潰就行。他所能造化出的不僅是萬物生靈,也包括人煙城廓,只要不超出仙家見知之外。比如倉頡喜歡什么人、喜歡什么樣的村寨,完全可以在這方世界中造化出來。
倉頡也可以各種身份和面貌出現在自己的世界里,去經歷與感受他所希望的一切。
但無論如何,這只是倉頡一個人的事情,他已經沒必要再回到人間了,因為他又創造了一個人間。很多所謂迷失在無邊玄妙方廣中的仙家,有的可能是真正地迷失,也有的就是可能屬于這種情況。
帝鄉神土是自古地仙以不滅神魂飛升登天、永享長生之所,盡管也是于無邊玄妙方廣中憑空造化出的一方世界,但其含義完全不同,所求證的修行也不一樣。帝鄉神土不僅可以指引地仙以不滅神魂飛升,還可以容納諸位真仙到訪甚至長居。
倉頡如今已清楚怎樣求證天帝成就,首先要在人間留下傳承,有傳承才能有指引,否則誰能在無邊玄妙方廣中找到帝鄉神土呢?其次竟與祭祀有關,須知列位天帝皆是中華國祭之神,但這里的祭祀指的并不是一種形式,而是萬民之心祭。
所謂心祭,就是人們心目中的愿景,包含了對所謂仙界的想象與渴望,也反應在自古的傳說與神話中,人們為列位天帝描述了那樣的仙界。而成為國祭之神,是最容易獲得萬民之心祭的方式。民眾越淳樸,心祭便越虔誠,祭祀的形式莊嚴也促進了這一點。
但中華國祭之神的地位,絕非憑空而得,更不是誰能夠勉強冊立的。列位天帝在世為人皇時都曾有大功德,也曾發下大誓愿并將之完成。有大愿圓滿,方能造化出帝鄉神土,并隨著修為法力無盡延展。
曾成就天帝者,在世皆為人皇,且是萬世傳頌之人皇。曾為人皇并不是成就天帝的保證,未曾為人皇,也并非不能成就天帝。但從實證的角度看,若非萬世傳頌的人皇,則幾乎不可能求證天帝。
若非如此,怎能享萬民之心祭?若非如此,又怎能成大愿于人間?況且治理與教化萬民、巡視天下各部,就是獲得開辟帝鄉神土見知的重要途徑。倉頡曾短暫執掌人皇印,用不到一年的時間領悟了這些,然后便辭天子位而去。
若說人間大愿圓滿,造字成書以教化萬民的倉頡,其成就已不亞于歷代天帝了,與歷代天帝相比,他所缺的就是留傳承指引并受萬民心祭。若倉頡真有此心,將來也不難做到,如今之“不能”只是暫且不能,但“不愿”卻是真的。
倉頡不愿成為另一位天帝,并不是他藐視天帝成就,他對列位天帝都推崇萬分,甚至對少昊天帝仰慕不已,但他另有所求。話又說回來,他若成就了另一位天帝,還怎么去追求一直仰慕的少昊呢?
說是這種小心思導致所求不同,可能只是開玩笑,但多少也說明了仙家動念之后的心境。
倉頡嘆息一聲,離開了自己的世界。是的,他離開了,但這方世界依舊存在,并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消失或毀滅。倉頡并非天帝,并沒有將自己的形神化為這方世界;但另一方面,這方世界也只是相對于他本人而存在,對于其他人而言,無所謂存不存在。
假如倉頡要藏什么東西,這方世界應是最保險的地方,別人誰都偷不走。勉強打個比方,它只存在于倉頡的意念中,而其他人根本就沒有這個概念。
神民丘峰頂,伯禹已然下拜而謝。瑤姬也答應送他炎帝令,卻沒有立刻將東西拿出來,又取出一株紫石芝道:“若非你以凡人之身,一步步登上了神民丘,我今日也不會答應你的請求。伯禹大取走炎帝令,請先服此藥,此藥名為居草。”
伯禹微微一怔,這還要先吃藥嗎?難道是瑤姬對他的考驗或者是下了什么禁制,如果他拿走炎帝令后所行不端,瑤姬可以通過這種手段約束他甚至取他的性命?心中這么想著,卻很坦然的伸手接過了這株名為居草的奇藥。
芝多是木質,然而這支紫石芝入手卻有彈性,輕輕將柄折斷,其內是如汁似的汁液。將此汁液飲下,渾身一陣舒爽,只覺幽香沁入形神。伯禹見到瑤姬時就聞到了這股幽香,似是這位仙子形神中的氣息。
伯禹聞香舒爽,不禁感覺一陣恍惚,恢復清醒時又發現自己就站在山腳下,身后是虎娃與少務等人。剛才的經歷仿佛只是一場夢、他并未登上過神民丘,但手中拿的已不是居草,而是一面令牌。
此令牌似以深褐色的木質雕成,上面刻著帶角的牛首之形,如今炎帝各舊部亦以此為圖騰,它正是炎帝當年號令各部的信物。
虎娃在他身后開口道:“恭喜伯禹大人,已成功求得炎帝令!”
三個月后,伯禹集合眾高手開始動手劈開巫云山脈。所謂巫云山脈,是一條山系,當然不止一道山脊,經過推演測算,最佳的方案是連劈三重山。下游的兩重山間已經劈出了如斧削般的峽口,最后也是最關鍵的步驟是劈開緊鄰東海的水道。
就聽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山脈自東而西被劈開,東海之水奔涌而下,卻引發了兩岸崖壁的崩塌,瞬間阻塞了水道。這不僅意味著劈山失敗,也意味著大江之水不得東流,東海的水位將持續上升、淹沒巴原上更多的低洼地帶,巴國有半數人口將受災。
伯禹冷汗如雨下,突然就“醒”了過來,這才意識到剛才只是一場夢境。他還站在神民丘頂,手中拿著居草,而眼前的瑤姬若有所思的看著他。
伯禹擦了擦冷汗道:“仙子,這是何等神通?”
瑤姬:“這是你心相顯化的世界,方才見到的是劈山失敗的后果。”
伯禹躬身道:“禹當慎之又慎。”
伯禹走下神民丘,持炎帝令通知下游各部君首以及民眾遷移,三個月后,召集眾高人來到巫云山中。劈山仍從下游開始,但避開了原先的水道,幾乎將山勢掏空,新造了一條水道逐漸延伸向東海,兩岸打造的異常堅固。
當最后一道山梁被劈開,并沒有引發崩塌阻塞,反而導致了連鎖式的反應,洪水下行沖開的口子越來越大,云夢澤中巨浪翻滾,大江之水呼嘯奔騰,淹沒了下游很多部族的領地、沖毀了幾乎所有的村寨。
各部族民眾撤離的范圍遠遠不夠,他們也不可能無限制的遷移到很遠的地方,誰也沒想到會有這么大的水勢,大江兩岸生靈涂炭。巴原上的東海干涸,大江之水急沖而下,不僅帶走了大量的泥沙,而且在巴原東部切出了一條巨大的峽谷。
伯禹又是在一身冷汗中“醒”來,發現自己仍站在神民丘上、瑤姬的眼前,原來夢醒之后仍是一夢。瑤姬并沒有多說話,仍然擺手道:“你下山去吧!”
伯禹不知這是居草的靈效還是瑤姬的神通,他甚至不知自己此刻是否仍處在大夢之中,但依然“又”一次走下神民丘,開始了他的治水之旅。此番劈開巫云山脈非常成功,洪水并沒有導致上下游的災難,亦在云夢巨澤以及大江兩岸造就了大片良田。
但泥沙淤塞了下游很多條河道,需要組織人手疏浚,而新出現的沃野很多都是無主之地,宛如大河上游的隴西平原,引發了各部族之間的爭奪。洪水過后,炎帝舊部為了抗拒中原各部族的南遷,紛紛反叛,暴發了一場又一場局部沖突甚至是戰爭……
伯禹已不知是多少次從“夢”中醒來,而“夢”醒之后仍舊是“夢”,若將他這么多次的治水經歷全部加起來,時間累計有二十多年。
當他在北方的淮水一帶,因疏浚河道、劃分田地而被鄰近的幾個部族包圍,又受到一伙水族妖邪的攻擊時,又一次在夢中醒來,看見的仍是站在面前的瑤姬。若是換一個人被折騰了這么多次,恐怕早就崩潰了,但伯禹仍然很清醒。
這一次他卻沒有轉身下山,而是下拜道:“多謝仙子點化!”
瑤姬問道:“一次次粉身碎骨,你怕了嗎?”
伯禹:“仙子能否告知,我這些年經歷的都是什么?”
瑤姬答道:“所謂治水之事,是你的心相所化,那就是你的世界。”
伯禹:“我所愿見的世界,并非次次治水不成。”
瑤姬:“但你所知的世界如此,你所思所憂為何事?你所在的世界水患肆虐,你所愿的世界治水已成,還要繼續經歷下去嗎?”
伯禹搖頭道:“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據我所知而顯化,而天下之事非我所盡知,心境既得,終需實行。”
瑤姬終于取出了炎帝令,遞給伯禹道:“我可以放心的將它送給你了,若是神農天帝仍在人間,亦愿見你所行。”
伯禹接過炎帝令,再拜下山。瑤姬在他身后突然又問道:“禹,你怎知此番已醒,而不是仍身在夢中?”
伯禹已經有過太多次這樣的經歷了,夢醒之后仍是一夢,不斷地循環往復,怎知此刻就是真正的醒了呢?伯禹卻答道:“終須我行,又有何區別呢?”
瑤姬點頭道:“你是真醒了,得崇伯之福緣,天生真人矣!”
虎娃等人在山下足足等了一個多月,才見伯禹步履蹣跚走下了神民丘。少務迎上前去道:“伯禹大人,您怎去了這么久,炎帝令拿到了嗎?”
再看伯禹,衣衫襤褸、斷發披拂,但神情氣質卻有一種難言的改變。他從袖中取出一物道:“此路難行,故耗時長久,所幸炎帝令已得。”
伯禹的頭發已經長得很長,下山時齊肩剪斷,再見虎娃與少務等人時,感覺恍如隔世。
虎娃也問道:“伯禹大人,您的腿怎么受傷了?”他一眼就看出伯禹受傷了,而且這不是在山路上普通的摔傷,似是被山川地氣所侵,成為一種很特殊的、難以祛除的傷勢,甚至已融入伯禹本人的形神之中。
伯禹拄杖答道:“積年治水所致。”
積年治水?伯禹并未隱瞞,訴說了自己登上神民丘的經歷,在場眾人盡皆動容。玄源感嘆道:“我在赤望丘秘境中閉關至今,想不到瑤姬妹妹也堪破了生死輪回境。”
至少要有九境地仙修為,才能借助居草靈效施展那樣的神通。禹是凡人,二十多年的經歷中,就算能保持神智的清醒,身體也不可能承受。但禹卻經歷了這一切,定然是瑤姬的法術護持。而另一方面,禹擁有幾乎最完美的身體爐鼎,下山時居然也帶著傷。
這傷也許已不能稱之為傷,而是他形神的一部分,是治水經歷所留下的痕跡。虎娃悄然對玄源道:“莫說瑤姬已突破九境,這些年誰也不知炎帝仙宮之事,若說她已歷天刑成就真仙,我也是相信的。”
玄源亦取出一物,放在在空中緩緩飛向伯禹道:“我這里亦有一枚少昊令,為赤望丘宗主歷代傳承之物。如今巴原三國已受中華天子冊封,此令亦無所用,也送給伯禹大人吧。”
如今中華各地因水患滋生的種種沖突,不僅有炎黃舊部之間的裂痕,在黃帝部族內部,也有顓頊后人派系勢力與少昊后人派系勢力之間的嫌隙。伯禹身為顓頊后人,治水時需號令天下各部,碰到少昊后人部族時也可能遭遇阻力。
因此玄源將少昊令也送給了伯禹,這枚令牌在她手中已沒什么用處了。就算到了伯禹手中,它也僅僅只有象征意義,不可能以之號令各部君首,但卻可招撫各部民眾。
伯禹大喜過望,收起少昊令拜謝玄源。禮畢剛剛起身,就聽半空中有一個聲音問道:“禹,你可愿拜我為師?”
虎娃轉身驚喜道:“倉頡先生,您終于肯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