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伯禹率領各部君首及族老,就在淮澤岸邊的這片戰場上設祭,祭的卻不是淮神,而是陣亡的將士。氣氛有些悲壯,但眾人的精神皆感振奮,在伯禹的率領下,他們做到了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竟將淮澤水妖殺得大敗而逃。
重新整編軍陣、撫恤傷亡將士之事,這幾日已安排妥當,伯禹前段時間收的那些財貨重禮恰好能用得上。伯益負責造冊登記軍功,這也意味著各部為治水出力的多少。
設祭之后的次日,各部首領又聚在一起議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淮澤水妖,無支祁雖敗未滅,率領數百水妖又逃回了淮澤深處。若不將之徹底鏟除,它們仍可隨時興風作浪、襲擾岸上部族,始終是心腹大患。
眾人如今對伯禹有了一種近乎盲目的崇拜,他們已經堅信,伯禹大人是一定有辦法徹底鏟除淮澤水妖的,沒看見還有那么多高人相助嘛!可是伯禹本人心里卻很清楚,恰恰是這事太難辦了。
無支祁經此一敗,定不會輕易再上岸列陣決戰,各部雖有軍陣,但不可能知道這些水妖會在何時何地進犯,想防是防不了的。他私下里問過巫明等仙家,能不能集合眾高人闖入淮澤深處、直接將無支祁擒獲?
巫明等真仙進行一番推演之后告訴伯禹,理論上倒是可以,但那么做的代價之大是難以承受的。
淮澤并不只是一座大湖,而是一個葉脈狀的復雜水系,是淮水及其支流因各處水道淤塞、地形地貌改變,蓄洪水形成,邊緣的某些地方甚至連接江河水系。它的大部分地方水并不太深,但探查的結果,無支祁的巢穴所在卻深不可測,其中還有仙家洞府。
那應該是無支祁驅使水妖挖掘鑿建的,目前尚不知它有沒有開辟仙家洞天結界,但必然已建造了空間禁制法陣。
當初應龍與無支祁的那一戰,發生在淮澤岸邊的半空,短短時間便已導致了山陵崩頹、好幾個村寨徹底夷平。而三天前的那一場決戰,不論是東海青童還是烏木由,出手時的主要目的都是在克制無支祁的神通、給大軍創造殲敵條件,并沒有真正的搏命斗法。
集合伯禹身邊的眾高人,若殺入淮澤深處對付一個無支祁應無問題。但在那么深的水中,無支祁若依托仙家洞府頑抗,眾高人若轟破禁制大陣,并逼無支祁搏命相斗,屆時的動靜恐如天崩地裂,那會導致什么樣的后果?
掀起的驚濤駭浪且不提,恐怕連整個淮澤都會被掀個底朝天,周邊不知會有多少部族村寨將被摧。這就是后世所謂的投鼠忌器吧。
還有某些情況,眾仙家沒有對伯禹明說。就算伯禹繼承了崇伯鯀的見知,對某些事情也未必很清楚,因為他本人還沒有修到那個地步。那無支祁太過兇悍了,就算能斗得過他,眾仙家也未必有把握一定能斬殺得了他,而且斬殺他的代價恐難承受。
無支祁曾經結結實實地挨了伯禹當頭一棒。當初那一棒之威,眾仙家自忖若是他們挨上了,也絕不會好受,哪怕不至于當場殞落,恐怕也會被打散形神再重新凝聚,對于真仙來說便等于受了重創。
可是無支祁只是吃痛逃走,過了一個多月便卷浪重來,看它的樣子好像并沒有受太大影響,這就很有驚人或者說驚仙了。由此可知,想打敗它容易,可想斬殺它卻極難,那得費多大勁啊?無論是應龍還是東海青童,先前出手只是將這兇妖逼住,但沒有真跟他拼命啊。
有一個情況,不知眾人是否注意。巫知、巫明且不說,后來出手的真仙烏木由和東海青童,其實皆沒有親手斬殺任何一位水妖,只是幫助伯禹打敗水妖而已。
這并不是說這些真仙做得不夠,而是世事本當如此。治水就是淮澤各部自己的事情,總不能躺在那里讓就下界神仙都給包辦了,斷沒有這等道理。但是另一方面,已歷天刑之真仙下界,插手人間事其心境如此,皆盡量少受緣法牽連。
無論是誰斬了無支祁,將來欲回仙界再歷天刑時,恐怕都不好承受。這不能說眾仙家就是怕了,而是他們早已超脫生死、得證長生,若非逼不得已,也不會再做任何可能導致自己殞落之事,除非與修行求證有關。
這些話,眾仙家并沒有和伯禹明說。但伯禹本人也明白,想直接殺入淮澤深處鏟除水妖的代價極大,而想斬殺無支祁則更難。
無支祁雖然兇頑狂妄,但也不蠢,若打不過,它還不會跑嗎?萬一讓這兇妖脫身而走,便等于淮澤諸部已與它結下了死仇,回頭再來行襲殺之事,那簡直是防不勝防。所以必須要想一個辦法,引無支祁主動出來,并不能讓他逃脫,方可徹底解決淮澤之患。
其實三天前那一場決戰,取得的戰果已超出伯禹的預計。明明戰場形勢對水妖不利,無支祁卻和東海青童纏斗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撤退,結果有一半的水妖都沒能回得去。若是無支祁很明智、識進退,當時就不應該讓水妖繼續沖殺,見勢不妙就應立刻率眾水妖逃走。
可是氣勢洶洶而來,不戰便逃,也不符合無支祁的脾性。它讓眾水妖撤退的慢了,結果才讓伯禹抓住機會斬殺了那么多水妖,否則伯禹今日回更難辦。
但這些情況,伯禹同樣沒有對各部族君首明說。鏟除后患只能再想辦法,他讓云起抓緊時間打造盡量多的草葉符,投入水中勸降,就趁著眾水妖剛剛被殺破膽的時候。
水妖基本都不識字啊,往水里投普通的勸降書根本沒用。草葉符上留有御神之念,那些水妖拿到了就能領會其意。伯禹告訴眾水妖,繼續追隨無支祁為非作歹是沒有好下場的,它們那些已被斬殺的同伴就是最好的證明。
若是誰趁此機會溜走,并保證往后不再為害,伯禹可既往不咎。其實若真有水妖悄悄溜走了,伯禹想追究都追究不到,他也不知這些水妖原先都是從哪兒來的,更不可能給它們都登記造冊。但是這樣一道道草葉符,也是在幫助很多懵懂妖類做思考和選擇。
云起領命而去,這時忽有人求見。來者名考世,自稱是相柳部的使者。
考世今日是來做說客的。原先他只是出謀劃策,相柳勾結無支祁阻礙伯禹治水的計劃,就是他制定的。可是如今看來,此計劃遇到了挫折,但還不算完全失敗,于是便親自出面了。
伯禹召考世進來,見對方只是一個年紀二旬左右的后生,不禁也很驚訝。考世飄然而行,盡顯高人風范,來到伯禹面前行禮道:“伯禹大人,在下考世,乃相柳部的使者。相柳大人聽聞您治水至淮澤,卻與淮澤水妖起了沖突,對這里的情況非常關切,特命我前來相助。”
伯禹:“你能助我何事?”
考世:“獻計為大人解憂。”
伯禹瞇起眼睛道:“你知我有何憂?”
這時善察的神念突自暗中傳來道:“此人心懷禍胎!相柳部與無支祁有勾結,就是他在暗中策動。無支祁想當淮瀆君的主意,就是他出的。就連那張淮澤國疆域圖,也是他親手畫的!”
虎娃的聲音也適時在伯禹的元神中響起道:“且聽他說什么吧,說完之后,且先交給我處置,然后你再處置。我與此人之間,還有些淵源未盡呢。”
突然聽見虎娃的聲音,伯禹也是一怔,再看向考世時,心中已充滿怒意,但還是不動聲色。考世卻不知這些,見伯禹反問,便侃侃而談道——
“大人如今之患,仍是淮澤水妖。三天前那一戰雖勝,但無支祁仍安然返回淮澤深處,今后再無這等戰機。您得高人之助,率軍陣雖可在岸上除妖,但不可能入水而戰,更不可能時時刻刻列陣于淮澤周邊各處。
水妖進可襲擾,退可自保,以淮澤為退路便無后顧之憂,更兼那無支祁神通廣大,想斬除是難如登天。若繼續與之結仇,殊為不智。大人可曾想過一種情況,那就是無支祁盤踞淮澤,避實就虛時時襲擾,淮澤各部將何以安生?
大人在三日前一戰而勝,已功震四野,更揚中華天威,于公于私,所能達到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應見好就收。若繼續一味再逼水妖為敵、為禍,反而不美,更有損大人今后之譽。那無支祁已領略中華天威,如今正是讓他俯首稱臣之時。
淮澤水妖難以鏟盡,若繼續相斗,恐代價慘痛,莫不如化害為利。就于淮澤中劃出一片水域,名為淮瀆國,令其受中華天子冊封為淮瀆君。趁勢命無支祁定盟約立誓,今后不僅不得再作亂為害,且還要保淮澤一方平安。這豈不是美事?
大人方與無支祁決戰,此議也不好由您親自提出,當另有人從旁諫言。我可勸說相柳大人上奏天子,并褒揚您之功業。正是因為大人您率眾在淮澤戰勝,才能令那無支祁甘心俯首稱臣。待到今日提此議,已無損大人之威望、能更添大人之功勛,更可解除淮澤后患。”
這位考世先生將伯禹如今面臨的困難倒是分析得很清楚,而他提出的建議是趁勝談和、讓無支祁立誓臣服于中華天子,還是劃出一片淮澤水域冊封為淮瀆國,就是勸伯禹見好就收的意思。
他的這番話很有鼓動性,假如換一種情況,也能迷惑在場的一批人。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各部族首領已堅信伯禹一定能鏟除淮澤水妖,而且當初公審四部伯君時,子丘大人已經把道理都說清楚了。廳中眾人聞其言,皆面露冷笑與不忿之色。
伯禹盯著考世,神情雖看不出喜怒,但這目光卻給人很大的壓力,他緩緩開口道:“我當你是何方高人?原來是那淮澤水妖的說客!洪災化為淮澤,諸部家園或沒于水下,或被妖孽興風浪摧毀。無支祁趁災為害,因其禍大而撫以封賞,這是何家道理?
當日處置商章等四部伯君時,話已說得明白。無支祁并非因其功德而享祭,反因其殘害民眾而受奉,那四部伯君從一開始就做錯了!若真的建議天子冊封無支祁為淮瀆君,豈不是慫恿天下各處妖孽皆趁災為害?你之言行,當與那四部伯君同罪!”
考世一驚,隨即忿然道:“我為大人解憂而來,若大人不聽良言,繼續一意孤行便是,又何必將罪名加于我身?我聞開戰之前,無支祁已當眾要求和談,表示愿臣服于中華天子、與各部民眾相安無事。是大人您連談都不談便當場拒絕,率先下令開戰。
大人這么做,據說是為了涂山氏之女。那無支祁早欲求之,而大人卻截取之,因美色之故,放棄修和之機,一番大戰,各部將士多有傷亡。如今還要繼續樹敵,令淮澤各部付出的代價更加慘痛,你這是貪美色而誤中華!”
他竟然說伯禹若拒絕與無支祁和談,便是貪美色而誤中華,這罪名扣得可不輕啊,竟將事情的重點轉移到伯禹和無支祁的私人恩怨上。這么說就很難扯清楚了,也容易傳揚出去、引發天下各部的議論,言辭不可謂不毒辣,且讓伯禹不好辯解。
可是廳中眾人卻皆露出古怪神色,因為他們聽不見考世此刻在說什么,只見其人張臂做揚言狀,卻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來,樣子顯得很是滑稽可笑。但考世本人卻不知自己已中了仙家法術,他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便以為廳中其他人都能聽得見。
伯禹已喝道:“來人,將這妖孽朋黨、狂悖之徒拿下!”
左右護衛正要上前,廳中卻忽然憑空出現了一只巨手,也不知這只手是從哪伸出來的,一把就攥住了考世,直接將他抓出門消失不見。
考世正在那里做慷慨陳詞狀,卻突然感覺身上一緊,神通法力皆被封禁,隨即眼前一花,便不知身在何處。等他能重新看清周邊的景物時,卻發現早已離開了方才那座大廳,莫名置身于一座山丘上。
前方高處的山石上坐著兩個人,正是虎娃和玄源。考世剛一站穩,便于驚恐中強自鎮定,退后一步道:“你等是何人,為何將我擒至此處?”
虎娃冷笑道:“裝得倒挺像,難道真不認識我了?我是該稱呼你為考世道友呢,還是仍稱你為掌機先生?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