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菱在劉氏身旁皮笑肉不笑地冷笑著,憤恨,譏誚,嫉妒,不甘,皆而有之。
她白細的手指緊攥著帕子,將之揉亂。
不過一年,她與沈千塵的命運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沈千塵明明就該跌落塵埃,卻爬到了自己伸手也不可觸及的位置,而自己卻深陷泥潭……
父親死了,她要為父守孝三年,三年后,楚家的狀況只會更糟糕,她還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如果今天楚家還是侯府,貴妃姑母也許會同意自己成為二皇子的側妃,一旦楚家落魄,這件事就再無可能了!
她與她心心念念的那個少年郎再無牽手的可能了……
楚千菱覺得心口鉆心得疼,心里有個聲音在吶喊,在哭泣,她想別人也嘗嘗她的滋味。
“……”太夫人啞然無聲地看著劉氏,嘴巴張張合合,似是被人掐住了喉嚨,再也說不出話來。
太夫人臉色難看之極,仔細想了想,心里不得不承認,事實似乎正是劉氏說得這樣。
是康鴻達使了手段在皇帝跟前說了好話才把楚令霄從幽州弄回來了,而他們違了康鴻達的意思,康怎么會放過他們!
太夫人閉了閉眼,緊緊地咬住牙冠,好一會兒,胸膛的起伏漸漸平息。
她睜眼問王嬤嬤道“逸哥兒人呢?”
只有楚云逸了,只要楚云逸去求了,康鴻達會放過他們的,否則,侯府怕真要完了。
姜姨娘一直沒靠近,就這么靜靜地聆聽著,心里充斥著極致的恨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噴涌出來。
姜姨娘的大丫鬟也是變了臉色,不安地低聲喚道“姨娘……”
尾音消失在這庭院的微風中,上方的天空中飄飄蕩蕩的白云姿態萬千,而地上的人心比這變幻莫測的風云還要復雜多變。
對于楚家發生的這一切,楚云逸到現在還一無所知。
今日一大早,他就和沈千塵、沈云沐一行人來了郊外的翠微山踏青游玩。
此刻,他正不耐煩地催促著“沐哥兒,七娘,你們別磨磨蹭蹭,左顧右盼的,既然要學騎馬,就好好學!”
楚云逸覺得自己的犧牲太大了,竟然不訓練,好心地陪兩個馬都騎不好的小屁孩出來玩。
楚云逸的大嗓門驚起了一片棲息在林間的雀鳥,撲楞著翅膀,亂飛一氣。
然而,在沈云沐看,楚云逸不過是紙老虎罷了,沈云沐騎著他的小馬,笑嘻嘻地轉頭對另一邊的顧之顏道“七娘……表姐,你看到那幾只鳥沒有,圓滾滾的,真可愛!”
顧之顏仰頭眺望著天空,努力地睜大眼睛觀察那幾只小鳥。
那幾只鳥飛得太高了,從下方只能隱約看到它們的頭圓圓的,頭頂是棕紅色,翅膀是更深點的紅棕色。
雀鳥的身體小巧玲瓏,胖乎乎的,可愛極了!
顧之顏的眼睛亮晶晶的,在旭日的照耀下,小臉上蒙著一層淡淡的金光。
后方的其他人看著他們三人,皆是忍俊不禁。
今天出行的隊伍很熱鬧,沈千塵、沈芷、裴霖曄、顧錦與沈菀夫婦都來了,就缺了顧玦一個,顧玦臨時有事去了軍營。
沈千塵本來是想打獵的,既然顧玦不在,也就歇了這心思,只當帶兩個小孩出來遛遛馬,散散心。
楚云逸今天特意跟云展請了假,自告奮勇地代替姐夫來給他姐當護衛,卻沈千塵打發去帶小孩。
“那是棕頭鴉雀!”楚云逸給兩個小屁孩上了一課。
沈云沐眨了眨鳳眼,回首朝楚云逸隨看來,那眼神似乎在說,真的嗎?
“你們看那里,”楚云逸抬手指向右前方某棵樹的樹冠“那棵樹上有個掌心大小的鳥巢,像碗一樣,這就是棕頭鴉雀的鳥巢。”
沈云沐和顧之顏的眼睛忙碌極了,又循著楚云逸指的方向去看樹梢上的鳥巢。
“看到了,我看到了!”
“那個鳥巢好可愛!”
“快看,小鳥歸巢了……”
沈云沐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楚云逸心道這小屁孩就是小屁孩,為了這么點小事就咋咋呼呼的!
眾人悠閑地策馬漫步于葳蕤的山林間,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濃濃綠意以及漫山的野花。
沈千塵湊過去和沈芷咬耳朵“娘,你看,逸哥兒還是那樣,口不對心的。”這小子太傲嬌了,總是做出一副嫌棄的樣子,但臉上卻在笑。
沈芷被逗笑,隨口道“是啊,逸哥兒這別扭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誰!”
“反正不像我!”沈千塵撇得一干二凈。
沈芷更樂了,笑聲如銀鈴。
策馬跟在沈芷后方的裴霖曄也聽到了母女倆的這番對話,眉眼含笑,腦海中不由想起了記憶中的那個紅衣如火的少女。
曾經的她也是一個天真無憂的少女,自從他十七年前去了北地從軍后,他見過她的次數屈指可數,看著她從婚后起漸漸地收斂了笑容,讓自己披上盔甲,讓自己無所不能……
而現在,她終于又重拾了笑容。
真好!裴霖曄怔怔地看著沈芷臉上燦爛的笑靨,心口一片柔軟。
這時,沈云沐調轉馬匹的方向,策馬朝沈芷母女倆過來了,揮舞著手里的弓箭顯示他的存在感。
“娘,姐,我剛剛說給七娘獵一只小兔子,你們要不要?”他嘿嘿笑道,洋洋自得。
與其說,沈云沐是來詢問的,其實他是來炫耀的,炫耀他要給顧之顏獵兔子。
沈芷“……”
沈千塵“……”
母女倆再次感慨楚云逸與沈云沐這對兄弟的性格真是天差地別。
沈云沐是還沒獵到兔子,就要先找人大肆炫耀一番,弄得人人都知道他今天要去獵兔子;
而楚云逸恐怕會先去獵了兔子,等獵物到手后,再漫不經心地說一句,我給你獵兔子了。
這時,顧之顏也策馬追了過來。
她剛學騎馬不久,所以不是一個人騎馬,有一個十二歲左右的丫鬟帶著她同騎。
顧之顏一本正經地說道“表弟,我要活的!”
“活的死的有什么關系,能獵到兔子就好。”沈云沐聳聳肩,無所謂地說道。
顧之顏堅持道“活的!”
沈云沐仿若未聞,琢磨起兔子的一百種吃法,咽了咽口水。
兩個小孩因為兔子的事斗起嘴來,看得其他人覺得有趣極了,再度失笑。
愉快的笑聲此起彼伏。
沈菀望著前方精神奕奕的顧之顏,拉了下顧錦的袖子,與他相視一笑。
他們夫婦聽從了沈千塵的意見,給顧之顏找了一個會點拳腳功夫的丫鬟,主要是為了陪顧之顏出門,并與她一起練武。
自從有了這個名叫“巧風”的丫鬟后,沈菀覺得自己也放心多了。
像今天,由巧風與顧之顏同騎,沈菀也就不必時時盯著,她只需要這樣不近不遠地跟著,等到顧之顏偶爾回過頭時,能看到自己的存在就好。
沈菀也笑了,笑靨如嫵媚的嬌花,轉頭對右側的沈千塵嘆道“塵姐兒,謝謝你!”
沈千塵對顧之顏付出的精力,沈菀都是看在眼里的。
自從那日顧之顏對沈千塵真正打開心扉說起了她被拐走時發生的事,那之后,沈千塵每間隔幾天,都會再和顧之顏聊一次,也不逼她,只是誘導她去說那時候的事,一點點地解開她的心結。
這段日子,顧之顏進步神速,雖然還是有些膽小敏感,但已經不會因為有陌生人靠近就歇斯底里地亂叫亂跑。
現在的顧之顏看著就像一個普通的小姑娘一樣。
女兒真的大好了!
沈菀感覺心口暖暖的,笑意更深。
類似的感激之語沈菀早就說過很多次,可她還是忍不住想說,再多的話語也表達不了她的感激。
沈千塵不僅是救了她的女兒,也同時救了她,救了顧錦。
“七娘,”顧錦策馬來到顧之顏的身旁,笑瞇瞇地看著女兒,討好地說道,“別理你表弟,爹給你抓只活兔子好不好?”
顧之顏用力地點頭“嗯!”
她還炫耀地看了楚云沐一眼,意思是,你不給我抓活兔子,我還有爹呢!
顧錦頗為自得地挺胸,覺得自己在給女兒撐腰。
說起打獵這個話題,幾個男子都是躍躍欲試,尤其楚云逸。他取下背在身后的那把長弓,隨意地彈了下弓弦,道“母親,姐,七娘,那你們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們幾個去獵兔子。”
打算去打獵的是楚云逸、顧錦與沈云沐三人,裴霖曄留下了,四個男人的意思是總要留下一個護衛女眷周全,以防萬一。
很快,楚云逸、顧錦與沈云沐三人就策馬往山林深處去了,而沈千塵、沈芷等幾個女眷則原地歇息。
丫鬟們往地上鋪了油布供主子們坐下,又取出了隨身攜帶的食盒,把茶水和點心一一取出。
沈千塵、沈芷與沈菀悠閑地喝茶,吃點心,說說笑笑。
至于顧之顏與裴霖曄相當忙碌。
顧之顏在周圍轉圈圈,到處采花,在裴霖曄以及丫鬟巧風的協助下,采花變得輕而易舉,哪怕是那些長在高處的花枝,裴霖曄也能輕而易舉地爬上樹摘下,還掏了幾個鳥蛋。
起初,顧之顏對裴霖曄是畏懼的,根本不敢太靠近。
可是,等裴霖曄給她掏了幾個淡藍色的鳥蛋時,她鼓起了勇氣,小心翼翼地走向裴霖曄,從他手上拿起了一個鳥蛋。
“這是棕頭鴉雀的鳥蛋。”裴霖曄把聲音放得很柔,很低,仿佛生怕嚇到了顧之顏似的。
顧之顏把玩著鳥蛋就舍不得放手了,從前她只見過鵪鶉蛋、雞蛋和鴿子蛋,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淡藍色的鳥蛋。
看著這一大一小湊在一起說話,沈菀猶有幾分不可置信的喜悅。顧之顏一直害怕陌生高大的成年男子,現在繼曹師傅后,她又能靠近裴霖曄了。
沈菀感慨地對沈芷說道“大姐,表哥還挺會哄小孩的!”
她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意味深長。
沈菀是聰明人,有些事不用旁人說,她也會看,也會聽。
沈芷微微一笑,輕輕地“嗯”了一聲。
顧之顏精力充沛,摘了花后,又去做花環,一做就是好幾個,沈千塵、沈芷、沈菀與裴霖曄四人一人一個,等到一個時辰后,顧錦抱著活的白兔歸來,也得了女兒一個花環。
楚云逸、顧錦與沈云沐滿載而歸。
顧錦毫不吝嗇地夸楚云逸“逸哥兒箭法不錯,兩只山雞都是一箭命中。還有兔子窩,也是他找到的,我們三個分別守著幾個洞口,把兔子給熏出來了。”
他們抓了四只兔子,不僅是顧之顏和沈云沐得了兔子,楚云逸還給沈千塵、沈芷也送了兔子。
沈千塵與沈芷抱著兔子,母女倆再次“噗嗤”笑出了聲。楚云逸的性子果然是這樣,一個人默默地想好了,再默默地去做,然后再一鳴驚人。
楚云逸“……”
楚云逸被她們笑得一頭霧水。
沈千塵抬手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道“今天我們托逸哥兒的福,吃烤山雞!”
她的眼眸里笑意盈盈,心想楚云逸的性子真的與楚令霄、姜敏姍全然不同,很細心,也很體貼,因為知道顧之顏不喜歡死兔子,就特意獵了山雞。
楚云逸被沈千塵看得有些局促,干脆就躲開了“前面有溪水,我去處理一下山雞。”
沈千塵就讓江沅去給楚云逸打下手,開始做生火的準備,忙得不亦樂乎。
最高興的就是顧之顏與沈云沐,他們看什么都新鮮,吃什么也覺得新鮮,笑不絕口。
這一天,他們在山里美滋滋地吃了烤山雞,這才踏上了歸程。
當他們來到京城的西城門,已經是下午申時了。
玩了大半天,顧之顏與沈云沐在極端的亢奮后,疲倦至極,兩人都在兩家的馬車里睡著了。
沈千塵和沈芷也有些疲倦,唯有楚云逸精神奕奕,出去玩一趟與他平日里的操練根本不能比,一個是玩,一個是拼。
他們才剛過城門,一行車馬就被一伙身著銅盔鐵甲的禁軍將士攔下來了。
其中一個大胡子中年將士指著馬上的楚云逸,下令道“來人,把楚云逸拿下!”
見禁軍出兵拿人,一些進出城的路人忍不住駐足,想看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云逸皺了皺眉頭,正想問憑什么,卻被馬車里的沈千塵搶在了前面“憑什么?!”
沈千塵從馬車的車窗里探出了頭,裴霖曄與江沅策馬上前,一左一右地來到楚云逸的身旁,形成一種護衛性的姿態。
裴霖曄認得對方,只給了兩個字“杜華堂,你敢!”
杜華堂也同樣認識裴霖曄,眉梢微動,隨即就恢復正常。
別人怕他裴霖曄,他可不怕,誰人不知道裴霖曄在錦衣衛不過虛銜,一直被錦衣衛指揮使陸思驥晾著。
“裴大人,楚家涉嫌謀反,”杜華堂拔高音量,故意讓自己的聲音傳到周圍旁觀人的耳中,“楚令霄已經被拿下,我們也是奉命拿人,無關人等不要多管閑事。”
涉嫌謀反?沈千塵幾乎要笑了,她當然不相信,楚令霄沒這么大的膽子,他也就是個窩里橫罷了。
沈千塵根本就懶得與這些人廢話,言簡意賅地說道“你們有什么話,去宸王府說!”
“楚云逸,我們走!”
沈千塵對著楚云逸做了個手勢,讓他別跟這些人浪費時間。
沈千塵、楚云逸一行人要走,但車馬才往前駛了一丈,就被那伙禁軍又強勢地攔下了。
如果說,此前杜華堂對沈千塵的身份只是有所懷疑的話,現在也已經確認對方的身份。
這個少婦打扮的年輕女子肯定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宸王妃了。
杜華堂眸光一閃,面無表情。
若是平時,他自然是要宸王府一點面子,但是今天康鴻達下了令,必須要帶走楚云逸。
杜華堂毫不退讓,義正言辭地說道“楚家有謀反之嫌,康大人已經下令封府,現在整個楚家就差楚云逸一個,末將必須將其帶回楚家!”
“至于楚家是否清白,康大人自然會調查清楚,不會平白冤枉了楚家!”
杜華堂這番話說得理直氣壯,說話間,他自馬背上高高在上地斜睨著沈千塵的臉。
“宸王府不肯讓末將把楚云逸帶回楚家,莫非是心中有鬼!”
“難道宸王府勾結了楚家要謀反不成!!”
他這字字句句簡直誅心,存心把宸王府也拉下水,想逼得宸王妃避嫌。
旁邊那些圍觀的路人也聽到了“宸王府”這個關鍵詞,不由倒吸了一冷氣。
沈千塵“……”
沈千塵神色淡淡地挑了下右眉,這時,楚云逸抿了下嘴唇,出聲道“姐,我跟他們走一趟吧。”
“不行。”沈千塵以一種不容反對的語氣斷然道。
楚云逸緊抿薄唇,他知道他姐的性子,說一不二,不敢質疑她的話。
沈千塵又抬眼看向了那名依舊騎在馬背上的杜華堂。
“宸王府事還由不得你來置喙!”沈千塵徐徐道,聲音不輕不重,“我想帶走的人,還不由你來反對。無論是誰,想借機鬧事的話,宸王府必定奉陪。”
她的目光明明從下往上地看著杜華堂,卻讓杜華堂倍感壓力,仿佛被俯視的人是自己似的。
她就這么隨意地坐在馬車里,只從那湖色的窗簾后露出大半張臉,五官清麗動人,周身釋放出一股迫人的氣勢。
杜華堂只覺得頸后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心口警鈴大作,感覺自己就像是被那種大權在手的上位者盯上似的。
他已入不惑之年,從先帝時期就在朝中任職,也曾陪先帝出行狩獵,過去這幾十年來,他見過的貴人不知凡幾,卻也只在屈指可數的極少數人身上感受到這種懾人的威壓。
裴霖曄冷笑了一聲,微微拔出腰側的配劍,露出一截銀色的劍刃,劍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們宸王府可不是怕事的人!
今天他康鴻達的人敢在這里對宸王妃動手,那么今天他就敢發信號彈,招來宸王府的侍衛、五城兵馬司以及他在錦衣衛的人手,他倒要看看到底誰能笑到最后!
杜華堂的眼角抽了一下,然后又抽了一下。
他敢在楚家橫沖直撞,敢在楚家拿下任何一個人,那是因為現在的楚家幾乎一無所有了,楚貴妃與二皇子母子也擺明想跟楚家撇清關系,楚令霄這個人不過是一灘爛泥,又有哪個有腦子的人會想和爛泥攪和在一起呢!
但他此刻面對的可是宸王妃,宸王會允許外人當眾打宸王府的臉面嗎?!
前來拿人的那些禁軍將士全都在悄悄觀察杜華堂的神色,見他臉色鐵青的樣子,心中有數了。
禁軍將士全都不敢再攔,于是,沈千塵、楚云逸這一行車隊就這么緩緩地穿過人群往前駛去。
而那些圍觀看熱鬧的人見熱鬧散場,也就紛紛散去了。
馬車的速度越來越快,將西城門遠遠地甩在了后方。
原本在馬車里睡著的沈云沐經過方才那一鬧已經清醒了過來,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盯著沈千塵。
待馬車轉彎后,沈云沐的口中爆發出一聲亢奮的歡呼聲 “姐,你方才也太威風了!”
沈云沐的雙眼簡直在發光,胸口溢滿了一種不知該怎么用言辭來形容的自豪。
小家伙像小奶狗一樣往沈千塵的身上撲了過去,蹭啊蹭。
沈千塵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背,臉上早就沒了之前的威儀,只有盈盈的笑意。
馬車外的楚云逸也聽到了沈云沐夸贊聲,先是微微勾了下唇角,跟著又像是驟然想到什么,繃住了嘴角,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
一行車馬在駛過兩條街后,就與沈菀一家人的馬車兵分兩道,接著,沈千塵先把沈芷與沈云沐送回了沈宅,然后才令車夫回宸王府。
回王府后的第一件事,她就吩咐江沅去打聽了一下楚家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江沅回來得很快,她把王府長史程林華帶了過來。
今天康鴻達派人先圍楚家又拿下楚令霄的動靜實在太大了,被京中不少人都看在了眼里,程林華當下就找人去調查了這件事。
“王妃!”程林華神色鄭重地作揖行禮,“屬下讓人去查了,楚令霄在流放期間確實犯了些事。”
程林華覺得他們王妃攤上了這么個親爹,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
“幽州以及幽州以北一帶山匪橫行,有大小山寨至少百來個,其中有三個山寨勢力最大,這些山匪常年在大齊的東北邊境出末,為害一方。楚令霄與其中一個名為謝家寨的山匪暗中有些勾結。”
“他曾經窩藏過一個謝家寨的山匪,那人還是寨中的三當家。”
大齊朝建立已經百余年,但這百余年并非順順利利,一直處于一種內憂外患、危機四伏的狀態。
不僅是南有昊國,北有赤狄,西北還有諸多小國覬覦在側,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問題,比如沿海不時有倭寇上岸,再比如東北一帶有山匪橫行。
東北一帶多山林,少耕地,時不時冬季還要遭遇雪災,周邊還有蠻夷小族滋擾,當地滋生了大量的土匪,有齊人,也有外族人,更有一些被發配幽州的犯人干脆投靠了土匪的,人員十分復雜。
如果說,楚令霄真的曾經窩藏過那個謝家寨的三當家的話,那么他就是犯了謀反罪。
但是這個世界的事從來也不是非黑即白這么簡單的,楚令霄畢竟沒真的落草為寇,這件事可以輕輕放下,也可以從嚴處置。
程林華接著稟道“王妃,現在楚家已經被康鴻達的人包圍了起來,大門也被貼了封條,似乎是要被抄家。”
沈千塵若有所思地抿唇,眸光微閃。
現在的發展很明顯了,禁軍這架勢分明就是直接給楚令霄判了謀反罪,短短半天,拿人、封府又抄家的,明顯是故意往重了處置。
這是康鴻達下的令,康鴻達的私心昭然若揭。
想著西城門的一幕幕,沈千塵第一個念頭就是康鴻達此舉莫非是為了楚云逸?!
程林華默默地瞥著坐在下手的楚云逸,很顯然,他也是這么猜測的。
沈千塵半垂著眸子,默然不語,她又覺得似乎哪里不對。
須臾,沈千塵又抬眼看向了程林華,吩咐道“你安排幾個人去沈債那里守著,未免有人去那里搗亂。”
程林華二話不說地應了命。
等程林華走了,楚云逸才有些遲疑地問道“姐,我是不是該回去?”
沈千塵淡淡地斜了楚云逸一眼,眼神如云似霧,輕飄飄的,再一看,又隱隱染著洞悉人心的光華。
沈千塵覺得楚云逸總算是長大了不少,要是從前,他肯定忍不到程林華離開,也不會問自己,只是悄悄地去犯蠢。
看在這個臭小子這回還算聽話的份上,沈千塵耐著性子道“不必,小事而已。”
楚云逸“……”
雖然沈千塵云淡風輕地說這只是一件小事,但是楚云逸的心態還是沒有辦法那么平穩,回想著西城門的一幕幕,他就覺得周圍的空氣變得壓抑起來,隱約能感受到一種劍拔弩張之氣。
這幾個月來,楚云逸成長了很多,即便以他的見識,依舊看不透現在的局面,心底卻有種莫名的直覺這件事已經不僅僅是干涉到楚家,應該是康鴻達與宸王府的一場博弈了。
也許沒有自己,還會有別的由頭。
明白歸明白,但是當他真的置身局中時,也沒那么容易把自己摘出來。
到了晚間,夜幕綴滿星子時,顧玦姍姍來遲地回來了。
沈千塵立即把這件事一說,其實早就有人把事情稟了顧玦,顧玦沒有多說,只是道“讓逸哥兒暫住這里就是。”
反正楚云逸在宸王府也住了兩個月了,繼續住下去也無妨,宸王府又不怕多一雙筷子。
見顧玦不說其它,沈千塵默契地不再問了,反正她都聽王爺的就是。
燭火被吹熄,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寂靜無聲,再無人語。
夜色漸濃,空中開始落雨,春雨細無聲,隨風潛入夜。
這一夜,雨水淅淅瀝瀝,而這京城的人心比連綿春雨更為躁動,永定侯府被封府、抄家的事在一天之中傳遍了整個朝堂。
雖然永定侯府早就已經是一個邊緣的勛貴府了,但好歹也是楚貴妃與宸王妃的娘家,二皇子的外家,這場抄家還是引來了京中不少人的觀望。
不止因為楚家楚貴妃與宸王妃的娘家,二皇子的外家,還因為下午宸王妃在西城門前與康鴻達手下的人對上的事。
這件事涉及宸王與康鴻達,令得那些朝臣勛貴不得不關注,不少人都在暗地里猜測著,是不是宸王府和康鴻達要對上了。
一些好事者都在等著宸王妃去給楚家出頭。
連太子顧南謹也在當晚得知了這個消息,立刻招人問個究竟。
小內侍出去后,獨自留在書房里的顧南謹微微蹙眉,神色凝重。
他是太子,身為太子,他本該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的,但這次卻晚了這么多……
顧南謹透過窗口往外望去,望向了養心殿的方向,目光似要穿透那沉沉的夜色似的。
外面夜色如墨,細雨綿綿,從他這里,根本看不到養心殿。
顧南謹呆立原地,恍然不知時間流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內侍回來了,走到了顧南謹身后,喚了聲“太子殿下?”
顧南謹這才回過神來,轉過身來,在窗邊坐下。
窗戶依舊敞開著,任由細雨隨夜風飄進屋里,點點雨滴沾濕了茶幾。
小內侍理了理思緒,稟道“上午康大人派了禁軍去永定侯府拿人,把楚令霄帶走了,現在侯府被封,不許任何人出入。”
“禁軍參將杜華堂親自去西城門捉拿楚家大公子楚云逸,不過宸王妃不讓他們帶走楚云逸,楚云逸現在跟著宸王妃留在了王府。”
“宸王殿下半個時辰前剛剛回王府,宸王府那邊暫時沒有任何的動靜。”
隨著小內侍的通稟,顧南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到現在才知道這些事。
顧南謹深吸一口氣,臉頰繃得緊緊的,冷聲問道“是誰給康鴻達的權力,動用禁軍去抓人?!”
康鴻達是京營總督,手掌戍衛京城的上十二衛和禁軍三大營,這是皇帝對他的信任與重用,但不代表他就可以隨意調動禁軍。
這可是京城,天子腳下,任何一人擅自調動禁軍,就難逃一個謀反的嫌疑。
康鴻達是個聰明人,他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可不是全憑他當年對皇帝的救命之恩,他這個人看似風流不羈,其實為人謹慎。
因此,當顧南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里約莫也有了答案。
果然——
“回殿下,康大人曾進宮面圣。”小內侍恭敬地答道。
也就是說,拿下楚令霄是皇帝的命令。
皇帝已經病了兩個半月了,纏綿病榻,因為精力不濟,他甚至無力召見六部閣老,基本上是顧南謹每日或者隔日把折子帶過去念給他聽。
在這種情況下,皇帝居然還會接見了康鴻達,可見對他的器重。
顧南謹抬手揉了揉眉心,一邊思索,一邊自語著“康鴻達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為什么突然會對楚家動手?”
顧南謹其實沒有問對方的意思,他只是在自問,在思考而已。
不想,那小內侍竟然小心翼翼地說道“殿下,也許是因為楚家大公子。”
顧南謹“???”
這些內侍宮人在深宮中什么腌臜事都見過,其實心里也沒覺得這事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只不過,他現在面對的人是太子,就不得不斟酌著言辭,免得污了貴人的耳朵。
停頓了一下后,小內侍才道“康大人有龍陽之好,似乎是看上了楚家大公子,甚至楚令霄能從幽州回京也是康大人的手筆,似乎是楚家與康鴻達暗地里達成了什么協議。”
小內侍大致把他打聽到的那些事說了“但是,楚令霄回京后,絕口不提當初的承諾,還與他二弟楚令宇因為爵位的事鬧得兄弟失和,家宅不寧。楚令霄還把楚云逸送去宸王府避風頭,想讓宸王府來庇護長子。”
小內侍實在是無法評價楚令霄所為,楚令霄膽敢拿康鴻達開涮,這不是找死嗎?!
“現在不少人都在說,康鴻達是惱羞成怒,在公報私仇呢!”
說句實話,小內侍也覺得大有可能,康鴻達那可是睚眥必報的人,正因為如此,京城中的文武百官才會畏他如虎。
顧南謹不置可否。
就如同康鴻達了解顧南謹一樣,顧南謹對于康鴻達這個皇帝跟前的紅人也不可能一無所知,應該說知道得不少,也包括康鴻達有斷袖之癖的事。
康鴻達素來風流好色,可謂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他也曾為他的小情人在朝中打開方便之門,但是謹守尺度,遲鈍拿捏得恰好是皇帝能接受的程度,讓皇帝覺得人無完人,讓皇帝覺得康鴻達是真性情。
康鴻達其實是個公私分明、極為理智的人,顧南謹不太相信,康鴻達會做這么沖動做這種沒有理性的事情,尤其是在皇帝重病的前提下。
試想,如果皇帝知道自己重病,而康鴻達還有心思玩這些爭風吃醋的把戲,皇帝會這么想?!
康鴻達不可能那么蠢。
顧南謹無聲地自語“他怕是在用公報私仇掩飾什么。”
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聲音實在太輕,饒是小內侍豎起了耳朵,也沒聽到顧南謹在說什么。
小內侍低頭垂手站在原位,太子沒讓他走,他自然是不敢走的。
屋子里安靜了下來,唯有燭油燃燒時發出的滋滋聲從燈籠中偶爾爆出。
顧南謹右手成拳,在被雨水濺濕的茶幾上輕輕地叩動著,一下,兩下,三下……
康鴻達與顧玦的博弈既然開始了,還有皇帝也涉及其中,就意味著這件事不可能無聲無息地落下帷幕。
顧南謹知道,他是太子,就注定他不可能獨善其身。
這兩個月來,他與顧玦的關系的也算漸入佳境,他有心以他的誠意一步步地解開顧玦對皇家的心結,他希望等他即位后,可以讓顧玦重歸朝堂。
所以,他不想因為康鴻達的這件事讓顧玦心有怨懟,讓顧玦與皇家的裂痕更深。
顧南謹想了想,又問了一句“宸王白天去了豐臺大營,入夜才回來?”
小內侍出聲應了。
顧南謹的右拳又在茶幾上叩了幾下。既然宸王妃下午就知道了楚家的事,顧玦不可能一無所知,但是他卻沒出面,那么,顧玦到底是為了避嫌才沒有庇護楚家,還是壓根不在意楚家?
他想了一會兒,也不能確定這一點,有一點他是確定的,他不希望這件事再鬧下去了。
顧南謹的右手停了下來,對小內侍吩咐道“傳孤的口諭,撤回守在楚家的禁軍。”
皇帝重病,太子監國,所以,現在太子也可以以儲君的身份代行圣旨,但這時,又有一個中年內侍進來了,稟道“太子殿下,倪公公來傳皇上的口諭,宣殿下過去養心殿。”
這都快二更天了,父皇在這個時間派人來宣自己,顧南謹不得不懷疑也許與康鴻達的這件事有關莫非父皇是想警告自己別管這件事嗎?
顧南謹思忖著起了身。
面對皇帝的宣召,他為人子、為人臣,都沒有拒絕的余地。
顧南謹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屋,就看到倪公公笑瞇瞇地在檐下等著自己,屋檐外,細雨飄蕩,倪公公的鞋與袍角都被雨水濺濕了。
倪公公客客氣氣地伸手做情狀“還請太子殿下隨小人走一趟。”
顧南謹微微頷首,小內侍給他撐起油紙傘,還有人走在前面提著燈籠。
幾人下了早已被雨水淋濕的石階,朝著養心殿方向去了。
夜晚的皇宮,分外的安靜,因為下雨,一路過去路上也沒幾個宮人,宛如一個空城,也唯有那些或近或遠的燈火為這里添了幾絲人氣。
下雨時,走得慢,從東宮到養心殿的這一路用了比平時足足多一倍的時間。
顧南謹熟門熟路地隨倪公公往皇帝的寢宮方向走去。
寢宮內,如同往常般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
顧南謹微微蹙眉,忽然覺得這里似乎少了什么……對,少了皇帝平日最愛點的九和香。
“……”顧南謹心里咯噔一下。
下一瞬,只聽“吱”的一聲,后方的門被關上了,那干脆響亮的關門聲仿佛在顧南謹的心頭捶一下。
倪公公客客氣氣的聲音緊接著響起“太子殿下,皇上只是想請殿下在這里冷靜幾日。”
言下之意是皇帝把太子給軟禁了。
顧南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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